鞋最终没试,段愁也没有回答。
接下来一小时车厢都沉闷无声。
直到裴禹呈母亲打来电话。
裴禹呈前面一直车载蓝牙听的会议,所以通话也是外放的。段愁时隔多年又一次听见谭意华的声音:
“饭,到哪儿了。”
裴禹呈回:“还有几分钟就到了妈。”
“好。你说你带了朋友来对吧。”
“嗯。”
“你朋友没有忌口吧。”
“没有。”裴禹呈喉结滚动了一下,“妈,我这朋友你也认识。你做好准备。”
“嗯?”
“你学生。”裴禹呈这么说,就把电话挂了。
段愁看了眼裴禹呈。
以为他会提前给谭意华报备是自己来着。
他手指蜷起,紧张更甚。想说点什么,但裴禹呈挂着副不要惹的臭脸,他又闭了口。
汽车驶向山间小路,四周是广袤的田野和自建房。很难想象开启骋世这么大个商业帝国的老板和夫人就隐居在这么一个僻静的地方。
黑白配色的两层民居,并不和村落里的别人的住宅有太大区别,只是院落的花更多,大门刷成明丽的蓝色。
裴禹呈将车驶进院子,一只白白的土松犬转着圈迎接。大概是发现了生人,段愁一开车门,就跑到他脚下狂吠。
但段愁一点都不怕它,神情触动地盯着它的鼻头:“这是……”
“不是谭扎特。”裴禹呈仿佛能读出他心里所想,淡淡说,“它叫谭多芬,谭扎特三年前去世了。”
段愁一愣。
也是,谭扎特在中学时就已经算是一只老狗了,怎么可能活到现在。他真是紧张到智商断线。
却也因这个事实加重了他本在车厢就泛起的苦涩感。
“谭扎特也算寿终正寝,狗生巅峰了。”裴禹呈说,“你也不用为它矫情。走吧。”
他推开门,有饭菜的香味飘来。宅子外面朴素,但是里面装潢还是很现代洋气——客厅摆着一架施坦威三角钢琴,格调立显。
“回来啦?”有温和的女声从厨房传来,裴禹呈走进去。
段愁跟着他,心跳在胸腔里极速浮动,要浮出来了。
谭意华早早炖了鸡汤,刚掀盖,她的身影便是在那股香气浓郁的热气与烟雾里清晰起来。
还是长裙,还是很浓密的、喜欢用各种大夹子盘起的长发,裴禹呈说“妈,看我带谁回来了”,她转头,段愁记忆里的样子便开始破碎、又重叠。
热气飘到他这里了,热到他的视线都有些模糊。
“老师。”
他轻轻唤了一声。
谭意华捂住嘴,不可置信的样子。
裴禹呈帮她关了火,笑了:“妈,不认识你学生了?这是段愁。”
段愁也笑了,歉疚、羞赧、酸涩、又有些高兴的复杂笑容。
“老师。”
“……我是段愁。”
有几秒,房间趋于寂静。
接着,裴禹呈就看到了像在电视里才会看到的场景。
厨房里的女性长辈走近,捏了下青年的肩膀,摸了摸他的手臂,“……你这孩子。”
她把他轻轻抱住,像母亲一样拍他的后背,嗓音哽咽地重复:“你这孩子。”
这副场景挺感人的,很符合重逢的感觉,裴禹呈也颇为动容。
他曾以为的他和段愁再碰面的场面,本来也像这种。
谭意华眼睛都红了,段愁也是声音颤抖:“对不起,老师。”
她只到自己下巴了,小时候明明觉得老师那么优雅高挑。
谭意华笑着:“有什么对不起的。”转而指责裴禹呈:“你都碰到小球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给你个惊喜呗,不然你多半睡不着觉。”裴禹呈耸肩,“妈,快吃饭吧,我要饿死了。”
谭意华四十五岁才开始学做饭,钢琴家的手上了巨额保险,在她事业如日中天之时,她连行李都是助理、儿子和老公轮流提;名利双收后她选择隐退,渐渐也把柴米油盐当做一种需要攻克的消遣。
段愁高一时候知道他老师正决定把厨艺发展成钢琴外的第二才华,却也是到现在才有幸品尝到谭意华的三菜一汤。
而当蟹粉豆腐、糯米蒸排骨、乌鸡汤和白灼秋葵都摆好,裴禹呈就拉开椅子夹菜时,他才意识到不对劲来。
家里一个佣人都没有。
他甚至没看到裴禹呈父亲。
“你涛叔叔暂时不在,就我们仨吃。”谭意华给段愁舀他喜欢的蟹粉豆腐,看着他吃下第一口,“我们小球真的是长大了,越来越好看了,我第一下都没认出来。”
裴禹呈很破坏气氛:“越来越好看你就认不出来,那说明小时候很丑。”
“是嘛是嘛。”谭意华点头,冲段愁挤眉弄眼,“某人以为自己男大十八变,结果发现小时候好看的人还会越变越好看,不得劲儿了。”
段愁轻轻笑了。
谭意华端详着他的笑意。
她心里其实还是意外的。
要说段愁五官还是那个五官,只是长开了。
却就不是她以为的长大的模样。
小时候的段愁,那是真正的少爷相,精致白皙,又弹钢琴嘛,腰板挺的直直的,看人总感觉傲傲的,光模样就很十指不沾阳春水,显得特别贵气、特飘着一男孩儿。
现在这孩子,男人的骨相更加清晰,是锋利硬朗的,内双更明显了,在更挑的眼尾绽开,更有男性的俊美,也更加沉淀。
但说难听点,也是看着有些沉郁了,显得心思难测。
家里经历动荡,也不可能再不谙世事……谭意华泛起难过,看着段愁指甲修剪平整的手:“现在还有在练琴吗?”
段愁正在夹豆腐,没夹起来,滑下去。
他又重新夹了一遍:“对不起老师,我已经很久不弹琴了。”
谭意华控制住没露出惋惜的神情:“没关系的,你想弹捡起来很快的,你在咱家里就能弹。”
施坦威还是段愁以前练的那架琴,这好像是唯一能和他记忆里完全嵌合的东西。段愁没看它,低头盯着米粒,重复,“抱歉老师,浪费了您这么多年的教导。”
“有什么浪费的。”谭意华觉得这话题让段愁失意,转而问,“你现在在哪儿啊,还在读书吗?”
段愁就告诉她自己在U大,马上要毕业了。又在裴禹呈的注视下,说他们是在机场意外重逢的。
谭意华立刻又有一堆疑惑:“你从哪儿考的U大?那忧忧现在在哪儿呢?她心脏还好吗?”
“她还好,现在也要高考了。我从枫城考的。家里出了事儿后,妈就把我们带到枫城了。”
段愁实话实说。
在谭意华面前,他总得说的。
和裴家不同,段家是国内最早那批创立私立景观设计公司的。
到段愁妈妈段然接手时,“景塑”早已是企业龙头,和政府工程都多有合作。
段愁高二寒假的大年初一,旅游城市江城的地标性景观桥发生垮塌,造成六十余人死亡,百人受伤,举国哗然。
经过调查,该桥的设计公司景塑因未严格执行工程技术标准,水文分析判断有误,应用地勘报告失察等等,负主要责任。
景塑掌权人段然,本来就因私生活备受关注,此次事故又在大年初一,死伤还多是一起去寺庙拜祭的家庭,舆论矛头极其尖锐。
景塑境况一落千丈,很快便因巨额赔偿、负面舆论压力及新项目纷纷被取消的客户流失,面临破产。
其实把资产抵押变卖后,段家用最快的速度偿清了赔款,不是没有东山再起重振旗鼓的机会。
只是遇难者家庭的精神损失,长久而痛苦,而在这些悲痛家庭的控诉中,段然也陷入了自责与自我怀疑中。
她决定告别海市,搬去另一座城市。
段然的性格一向说一不二,且拒绝别人帮助——她确实也还不需要。钱她赔了,歉她道了,她现在算是一生清,那带着两个孩子换个环境,她也重新思考一下人生意义,只是窘迫了些,但好歹没欠钱,相信也能过得去。
这话是段然亲口说的,那个时候她还在海市因各种赔款奔波,段愁和段忧暂宿在裴家。
她回来接人,段愁偷听到了这段话——谭意华想提供帮助,她就这么回答。
身旁的裴禹呈也听见了,胸口起伏得厉害。
段愁按了按他的手心,很平静地安抚他:
“没关系,只是搬家而已。”
然而事实上,当然不是“搬家而已”。
此刻的谭意华神情有些恍惚:“原来是去了枫城啊……唉,你妈那性格我知道,你们要离开海市,我就想你妈妈是要斩断一切联系了,但是……小球,你怎么就和你妈妈一样。”
不是责备的语气,更像无奈的感慨。
“你一直给我说对不起,老师其他的都可以说没关系,也理解你,自尊心也好,不想添麻烦也好,到了另一个城市也不愿和我们联系,老师不会怪你。遇到这样的遭遇,你真的已经很了不起了。但是,你妈妈去世后,你为什么就没想着联系我?或者找裴禹呈?在这一点上,老师真的会心痛,也心疼。”
景塑破产后,段然这个传言从亲弟弟手中抢走公司、与家人断绝来往、起码包过二十多个帅哥的商界奇女子的名字便就此沉寂。而再次出现,便是九个月后她去当抗洪志愿者,见义勇为却不幸被水冲走的死讯了。
“你那个时候也还才满17岁啊,你该怎么办小球?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怎么拉扯你妹妹?”
“我还好,老师。”段愁连忙说,“我在枫城的高中语文老师成为了我的监护人,我就跟着他改了名字,叫林秋,妹妹叫林尤。然后那个时候我也快成年了嘛,也还有些钱。考上大学后就更轻松了。”
他轻描淡写。而谁都明白又无法想象里面到底有多少难熬的省略。
谭意华问:“轻松,哪里会轻松?”
段愁沉默。
见他如此,谭意华抹了抹眼角,“算了算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回来就好。现在既然都来见老师了,老师就不可能让你再这样失联了。”
又为了缓解一下气氛,低声道,
“就算老师让,裴禹呈肯定也不让!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最记仇最小气了!”
段愁又笑了笑。没有看对面那所谓小气的人。
吃过饭,裴禹呈洗碗,谭意华则带着段愁又去院子里逛了逛,介绍她养的花,问问大学琐事。
然后她去午睡了,段愁坐在黄木香前的藤椅上,把谭多芬抱在膝间。
它倒是很快就自来熟,已经开始伸舌头舔他的手了。
段愁逗着它,直到谭多芬又忽然扭头,往另一个人身上窜。
段愁顺着小狗的动作,先看向来人的胸膛,在看向他的脸。
他不禁站了起来。
“你就坐着吧。”裴禹呈说,拉了个小凳子坐在他旁边。
段愁就又坐回了藤椅上。裴禹呈的板凳太矮,他七年来首次看到他的头顶。
裴禹呈很粗暴地薅着谭多芬的背毛,静了会儿。
“所以你真的是被语文老师接济。”他生硬开口,“行吧,看在你应该确实不容易的份儿上,车上那些话就算我——”
“裴禹呈。”
手指还陷在小狗白色的绒毛里,停滞。
被自己的名字骤然打断,裴禹呈嘴唇微张。
段愁:“是我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裴禹呈无所谓道,似乎忽然就看开了,即便谭多芬哼叫起来,因为被他捏得生疼,
“我妈说得对,你在那样的情况,其实可以理解。”
“但是当年我明明答应联系你的。是我违约了。”段愁低声,
“我那个时候自尊心太强,也太偏激。看我妈那么决绝干脆,我也就想着,还是算了。”
“算了?”刚刚还说“可以理解”的裴禹呈声音骤然抬高,“你说的是人话吗。”
“你和别人算了我还理解,你和我算什么算?段愁,我和你什么关系?我——”
“就是因为你是我很重要的人,我才觉得还是算了。”
裴禹呈一怔,接着拧眉粗鲁道:“……你又在放什么屁。”
“我说,你是我很重要的人。”
段愁声音平静却有力,在黄木香的味道下,像在质问一个重要的秘密,
“是除了我妈我妹以外最重要的人。这你心里难道没数吗,裴禹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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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