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的法力不够多,与闲允比起来实在悬殊太大,三两下的功夫便漏了气,被闲允一脚踢在了了尘的神像上。
神殿上上下下的和尚都被闲允杀死了,包括前来烧香拜佛的无辜人,他嗜杀成性,便要在一座座神像跟前造杀孽,仿佛挑衅了整个九重天。
“你为何非要杀我?”无妄捂着胸口道,他本身就是一缕脆弱的命魂,对付些小鬼倒没什么,对付曾经九重天的南方武神,那便是对方一掌,都得要他用七成法力去接,他与闲允就像是鼠狗与狮子,狮子一口便会咬断他的脖颈。
闲允收回白剑,他森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那你又要为何杀了石里?!”
无妄有些不解,思索了片刻才道:“石里难道不是你杀的吗?”
“哈哈哈哈!我杀了他?”闲允露出狰狞的表情,“九重天就唯有他一人肯站在我这边,我有什么理由杀他?裴泽!你若不想承认罪行,也用不着说出这样的笑话!”
裴泽带着九天三千甲推翻旧政时,除了那些腐朽不堪,自命清高的神仙和昏庸无能的神主之外,他没有杀过其他神仙,更不可能去打四方武神的主意,那是曾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他绝不会杀死他们。
闲允没杀石里,那又会是谁杀了他?
于观南在一旁默默看着他们,他胸口的疼痛早已经令他麻木,方才缓不过来的一口气,现在却变得无比通畅,他张着嘴巴却无力发声,只能用最后的余力拔出凌霜剑,丢掷到了无妄身边。
剑身“哐当”一声掉落在无妄身旁,而于观南终于用尽了力气,连呼吸也逐渐停滞了下来。
于观南在杏花村答应时意照顾小鹿之前确实有怀疑过他的身份,可是自从小鹿成为他的弟子,成为了傩师起,他再未怀疑过。原先他不过以为小鹿是其他恶鬼所化,却不想他会是闲允,跟他一路的目的大抵就是无妄了。
他竟有种被背叛了的感觉,所以直到闭眼之前,他都还有一口想要质问小鹿,好好教训一下这臭小子的气堵在胸口未曾化开。
无妄捡起于观南丢掷过来的凌霜,撑起身子往闲允杀去,又趁闲允躲避之时跑到了于观南身边,一把将他抱起,只可惜那人已经没有呼吸了。
“你杀了他!你杀了你的师父!闲允,你怎么忍心……”无妄眼中难得出现了怒气,气冲冲对着闲允吼道。
闲允握着白剑的手颤抖了一下,而后回避了无妄投过来的眼神,“他……他活该。”
“亏你还是个武神,我问你……九重天神仙对你不义,你堕为恶鬼后也无人真心待你,可是他于观南可有亏欠过你?!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有多关心你,你为何非要杀了他?!”无妄强忍着怒意和泪水道,他算到小鹿是闲允假扮,可是从未想过他会杀了于观南,杀了他那个一直以来都将他视为亲人的师父。
闲允在见到无妄的那一刻,心里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像是一只疯犬,将疯劲儿埋藏在心里太久了,好不容易得以释放出来,一时间却失了方向,冲动过了头。他在动手前大抵是忘记了于观南是凡人,所以那一剑下去毫不留情,而今,看着无妄怀里那个惨白又毫无生机的人,他竟不敢将黑剑取回了。
“我……”闲允心里慌了神,但像是想要极力说服自己不过是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没什么好怕的,将心中那一股慌张的气息掩了过去,自欺欺人道:“杀了他又如何?还不是因为你?我要杀的人明明你一个就够了……可是九百年了裴泽!我找你找得好辛苦,若非是遇到了于观南,我还不知道要到何处找到你,他要是在枉死城就将你的行踪告诉我,他今日就不会死!所以,你也有错!”
铮——!于观南身上的黑剑被闲允拔了出来,原本被堵死的胸口瞬间多了一个窟窿,将里面的血水喷洒了出来,染红了无妄身上的袈裟。
无妄眼睁睁看着于观南胸上的洞穴流血,他再怎么用手捂住他的胸口也是徒劳无功。他得于观南的影响,也躺在了血泊之中。
他看着自己等了许久的王上死在了他的怀中,垂下的眼眸里滴落了几滴泪水,再抬眼时只是无力的道了一句:“你找错人了,闲允,石里不是裴泽杀的,他被人种下黄粱,是被人控制了。你也不必费力杀我,我不过一缕命魂,马上就要回到裴泽体内了,你杀了我,也报不了仇的。”
“回头吧。”
“你骗人!不是你杀的又会是谁?裴泽,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无妄没再理他,他双手合掌,将于观南放平在地上,“阿弥陀佛,王上,老身对你不住。”他身体里一部分金光钻入了于观南体内,“裴泽与老身都亏欠你,但愿这点补偿能于你有用吧。”
闲允看着无妄跪坐在于观南跟前,他还沉浸在恨意当中没有走出来,正准备拿着黑白双生取下无妄头颅时,有一道白影停留在了他身前。
那人梨花落雪,一手拿着从易物坊的残缺中找来的辟邪剑,一手拿着于观南不曾拿回去的赤色鬼面,他的背影挺拔又孤寂,像一棵立在悬崖边上的雪松。
季冥渊在枉死城没有找到闲允的影子,抓了一只笑脸鬼问了半天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他当时便觉得不对劲儿,因此拿着东西便急匆匆赶了过来,他明明很快的,却还是晚了。
无妄的身体变成了透明的金身,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眼神有些空洞道:“上神怜我,无妄多谢。”
了尘的神像在无妄撞击的那一下便已经出现了裂痕,却在无妄变成魂魄要离开之际,碎成了七八块。
闲允看着无妄即将消失,也不管身前拦着的季冥渊,大吼一声:“你休想逃跑!我要你拿命来!”然而他没有机会跑到无妄身边就已经被狱嗜缠绕住了身体。
季冥渊不曾说过一句话,但和闲允打起来时的每一招一式都充满了杀意,弑神花开在了他的手心,花瓣凋零成了淬毒的利刃,在与双生的碰撞中,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闲允红着眼睛看着无妄化成一缕金光飞向了九重天,他喊叫着:“你别走!你告诉我,石里……”话未落,一声“噗呲”,狱嗜从他的腹部嵌了进去,季冥渊将它一收,闲允差点被拦腰截成了两段。
“你……为何要杀他?石里不是他杀的,你为何要杀他?”季冥渊用近乎和缓的声音道。
然而偏殿的空气却凝滞了一般,凌霜在于观南身边震动,殿里飘起了雪花。
闲允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或许是寒意让他炙热的脑子回归了正常,看着地面上躺着的人,他再一次露出了小鹿才会有的那一副小孩般的无措表情。
石里陨落的那一天,闲允从天刑台跳了下去,在阴界成为了一只恶鬼,他执意要为石里报仇,是因为他这辈子就只被这么一位神仙善待过,可是他方才杀死的却是在世间最为善待他的人。
季冥渊逼近他,“你不是和我说过,要保护好你师父吗?小鹿,你为何要杀他?”
闲允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他不是小鹿,季冥渊不可能不知道,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对,是他本身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小鹿和他相处时,他和于观南相处时,所展现出来的都不是他,现在才是一只九幽无穷恶鬼该有的样子。
不是疯魔,却似疯魔。
“师父……”闲允不知不觉叫出了口,却在下一秒中被狱嗜封住了喉咙,“你还真是不孝徒孙。”季冥渊说着将狱嗜一扯,闲允的脑袋生生从身体上掉落了下去,骨碌碌滚到了于观南边上。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疼痛,便没了性命。
季冥渊走到于观南身前,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我带你去黄泉路,要等我亲自送你走。”他从偏殿走出去时,忘记了凌霜,那把剑只好屁颠颠跟了过去,半飞不飞,要落不落。
待季冥渊走后,闲允的尸体被一只突然出现的笑脸鬼捡走了,那是一只红绿相间的笑脸鬼,全身雪白,左眼上有颗泪痣,是闲允成为枉死城城主后专门给自己做的一只好看点儿的笑脸鬼。
这笑脸鬼时常伴他左右,是他复仇路上唯一的朋友,今日替他收尸,大抵是要同同伴一起将他分吃了。
闲允算计这么久以来却未曾想过自己算计错了。他一直以为就是裴泽将石里杀害的,但他恐惧九重天的一切,所以一直以来都不敢回去,只能辛辛苦苦寻找裴泽的命魂,将一切怨恨都放置在这一命魂当中。
心想着只要杀了他,便会对裴泽造成不可挽回的报复,让九重天神主永远没有清明的一天,他越是残暴冷酷,发疯弑神,世间想要杀他的人便越多,总有一天,他会死在别人手上。
他的报复方式愚蠢极了,但他却精心策划了许久,不过想来也是,他要是个聪明的神仙,九百年前也不会受到其他神仙的嫌弃,他大可用武力这最直接的方式撕烂那些碎嘴,也可以不管不顾将神主的作为曝光在太阳底下,联合那么几个不多但清醒的神仙一起掀翻政权,就像裴泽一样。
只可惜,闲允不是裴泽,他既不勇敢,也不执着,更不会不顾一切只为达到目标。
季冥渊将于观南的尸体带回了九幽,藏在了玄冥殿中,他将凌霜钉在了床榻边上,如此一来,玄冥殿便变成了一座冰窟,足以保持于观南的尸身不腐。
格娅见他将于观南抱回来起便没有说过一句话,虽然平日里在九幽他的话也不多,但也没有这番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季冥渊将于观南的灵魂封在了尸体当中,他害怕他的灵魂没有地方可去,最后变成孤魂野鬼。因此带他来九幽,季冥渊便可以威胁的阎魔,将他出身满七日的生魂送到轮回处,如此一来,季冥渊等个十年,几十年后,还可以再见到他。
他就不算死了。
第一天,玄月高挂,季冥渊和以往一样叫格娅从人间弄了些吃食回来,摆放在了玄冥殿内,有梨花糕、糖醋里脊、夫妻肺片,还有一坛寒潭香。
可是等了一天,直到吃食和酒坛子被冻成了冰雕,也没有人起来吃。
季冥渊看着榻上的人无奈叹了口气,默默将东西拿了出去,可是第二天,他还是又将新的吃食摆放在了玄冥殿内。
离川大发慈悲前来看望他时,嘲笑他:“劝你时你不听,如今好了,你姘头走了,我看你上哪里去找他!”
他原是想要激怒一下季冥渊,让这具空壳子有些该有的反应,说什么:“恶鬼好好当恶鬼就行了,招惹什么凡人?”
“季冥渊啊季冥渊,你也不像是个傻子,怎么就不知道人鬼殊途这几个字眼?”
“你当上古神仙的时候已经为了他违背了天道,堕为恶鬼,可是你们可有终成眷属?没有!那你以为你成了九幽无穷恶鬼就会与他长相厮守了吗?你这脑袋到底是被狱火烧糊涂了,还是被九幽吃了一大半,残缺不全啊?”离川越说越起劲,越说越过分,可是说了大半天,季冥渊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离川一气之下给了他一拳,打在他胸口,正好打在了季冥渊残缺的心脏处,令他咳出一口血来。
这时季冥渊才淡淡说了一句:”怎么?你要杀了我吗?你要是有本事能杀死我,那我便任你动手。”
离川原本因为将他打伤而愧疚,听他这么一句话,他恨不得再给他几拳,“他是傩师!”
离川道:“他的灵魂回不来的,你哪怕将他困在他躯体里,他也轮回不了!季冥渊,你要再替他受一次惩罚吗?上一次是被狱火焚烧,这一次是要粉身碎骨!你疯了吗?你放过他不好吗?也放过你自己。”
季冥渊看着于观南的尸体,痴痴道:“我救得了苍生,也救得了一人。”他像痴儿騃女,像路边乞丐,像阴沟里的蚂蚁,像匍匐前进的奴隶,这一生,他只见过这一道光亮,便将这道光,当成了毕生所有。
“你救不了苍生!你躲在这里玩深情,装痛苦,你可知道裴泽要死了!三界必定迎来动荡,九重天崩塌,苍生在劫难逃!你在这里说这话,有什么意义?你倒是去救啊!”离川气得身体咬紧了牙关,身体还止不住地发抖。
若不是他被背阴山所束缚,他早便去往了九重天,必要找出那个伤害裴泽的罪魁祸首!
可是心有余而力不及,他也只能在九幽面对与他同样是无穷恶鬼的季冥渊,对他骂骂咧咧,吵吵嚷嚷。
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两只无穷恶鬼在九幽稳固了地位几百年,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恶鬼见到他们就跑,人间关于他们的传言也是数不胜数,但这些都没有意义,他们都有想做的事情,但都做不成。
再厉害又如何?
“我会去救苍生,也会去救裴泽。”季冥渊倏然道。
离川被他这话噎了一下,又听他几乎绝望道:“离川,那你能帮我救救观南吗?”
离川一时说不上话来,他不知道今生于观南积累了多少功德,天道会不会开眼给他一条轮回路,像他的师父一样。
“你不能。但也无妨,你不用浪费口舌了。给我点时间,……我送完观南,便会去往九重天。”
“你……”离川看着他甚至不知再能说些什么了。
离川并非是要他替他去拯救谁,他只是看不下去这样子的季冥渊,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所以气愤极了。可是当听到那空壳子说会拯救苍生也会拯救裴泽时,他突然觉得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出不去九幽,究竟在害怕些什么,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不过是化成一缕轻烟,要是能了却心中的执念,哪怕最后一场空,他也了无遗憾了。
离川从玄冥殿离开后,在背阴山将自己的尸骨挖了出来。
季冥渊得了清静,又如前几日一样端坐在于观南身边,拘谨得像根木头。
离川的话大抵是让他的心里有了一丝防线,所以再没有移开过盯着于观南的眼睛。
可是七日后,季冥渊不过是眯了一会眼,再睁开眼睛时,那具尸体却化成了一抹灰烬,再见不到一点儿痕迹了。
他发了疯,慌了神,整个九幽回荡着他的哀嚎,格娅听闻赶来后,只见季冥渊青丝变成了白发,佝偻着身体忍受着心脏带来的剧痛。
格娅上前将他扶起,“主人,你怎么了?主人!”
季冥渊没了理智,一掌将格娅打出了玄冥殿,“滚!”
格娅忍受着身体的重创,起身还要往前,玄冥殿却被寒冰封了个密不透风。
季冥渊将自己封在玄冥殿中三日,他不知道于观南的尸身去往了何处,到底是天道容他不下,还是另有原因,他不知道,也不敢猜测,只能像个在大海里漂泊渴望淡水的渔夫一样,看着鬼面和辟邪剑。
三日后,除了那颗不完整的心脏和恶鬼的身份外,季冥渊整个人同九百年前无异,他似乎又变成了了尘,冷清冷静无情也无义。而后他终是捡起凌霜走出了玄冥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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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生无望,死无还(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