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观南没有立即去见无妄,他想着既然回到了婆娑城,首先得去一趟傩师庙,毕竟他离开许久了,再次回到傩师庙时已经十一月了。
傩师庙前的紫斑竹似乎长高了一节,枝条上也挂了一些新绿,菩提树也重新活了过来,想来也正常,这棵树在菩提山上待了千百年从未枯萎过,如今能活过来也是于观南意料之中的事情。
于观南和小鹿站在傩师庙前迟迟不敢开门进去,门外的那八个大字当是受尽了风吹雨打,有些破烂,石瓦上依旧青苔满布,绿油油一片,有些青苔上还长出紫色的小花,倒是给这座无人居住的庙宇增添了点生机。
于观南在门外等着,好像如此这番,他便会听到吴净山那一声问候,可是许久之后他却自己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小鹿看着那桂花树下长了些小草,祠堂里他师爷和其他列祖列宗的牌位上落了灰尘,他倏然就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一流,也不管于观南会不会骂他,声音已经开始哽咽了起来,“师爷……我和师傅回来看您了……”
于观南没说话,他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他看着小鹿在那流眼泪,似乎也没什么感觉了,只是叹了口气,拉着小鹿将寺庙里里外外都整理了一番,而后在祠堂里点燃了蜡烛,坐在傩族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守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于观南便留着小鹿一人在傩师庙,自己去往了婆娑城神殿。
虞二娘说得没错,无妄一直都在等他,只可惜他笨了一些,没有发觉这个人便是九百年前太商国的国师,是教授他学术及人生道理的启蒙老师。
于观南刚进入神殿还没来得及询问无妄的下落,便在前来求神的人群中见到了无妄站在神主神像前,双掌合并的看着他。
“阿弥陀佛,王上,你来了。”无妄道。
“你一直知道是我,对吗?”于观南说着走到了无妄跟前,“老师。”
无妄金色的双眸里没有喜怒,他的头发虽剔,眼纱已摘,但明明一举一动还是原来模样,于观南却偏偏没有认出来。
“惭愧。”无妄低声道。
无妄时常徘徊在便殿中,守着了尘的神像直到入睡为止,因此他习惯性的将于观南带到了便殿,那里人少也好说话。
他手腕上拴着一条金丝眼纱,是太商国灭前夕,天翎送给他的。
无妄在九重天下无人知晓,除了裴泽细心培养出来的天翎。
那天在国师府中,无妄在正堂案桌旁办公,屏风后出来一位神仙,身着棕色战甲,头戴发箍,正是天翎。
天翎轻车熟路地坐到了案桌边上的椅子上,告诉无妄自己此次下凡的目的便是借助于观南抵挡天罚,让裴泽顺利完成对九重天的翻新。
无妄端坐着,手上的毛笔顿了一顿,在宣纸上滴落了一团黑墨。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裴泽,他绝不会因为翻新九重天而牺牲掉一个无辜国家,更不会让一人替他背负千古骂名。
可是若是裴泽被天罚致死,九重天翻新未果,腐烂政权会成为三界最大的隐患,神仙不为苍生,那苍生就无所依靠,横行人间的恶鬼便会更加霸道,恶鬼越发肆虐,被残害的凡人又会因怨气成为新的恶鬼,如此一来三界便永无宁日了。
于观南与裴泽有同样的命格,但一个不争不抢走向了死亡,一个逆天而行却身败名裂,两人都有一颗炙热的心脏,里面盛放着正义和勇气,还有与命运做斗争的一股傲气。虽都以失败告终,但回过头来从淤泥里爬出来后,人还是那个人,也许脾性有所改变,但心脏却始终如一。
天翎不想让无妄插手这件事情,无奈之下拿裴泽威胁了他,说若是他执意要插手此事,那裴泽便会将他打散。
无妄并不在乎他的威胁,他只是紧簇着眉头,从未想过裴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一定要这么做吗?”无妄道。
天翎双眼通红的看着他,似乎极其隐忍与克制,一不小心就要在这老头子面前落泪了。
“主人说,不这么做,上面的**和烂权烂政会害死很多人,神仙不是要为苍生吗?如今的神仙有哪个是为了苍生的?他要将九重天推翻重建,就得有人牺牲。”
无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上次与这只貔貅见面时还是在九重天上,没想到今日却在太商王宫,又见面了。
天翎从衣袖里拿出一条金丝眼纱,这个是他在青安殿自己寻来材料做的,是给无妄准备的礼物。若是无妄还在他主人体内,那他主人还是个完整的神仙,也定会温柔待他,对他笑,对他百般呵护。
他走上前将东西放在了无妄手里,红着脸,像是要向大人讨要夸奖一般,他道:“我知道你在人间不喜欢别人盯着你的金瞳看,这个你可要收好,专门给你做的,以后我不在了,也别丢了。”
无妄有些诧异的接过,许久,他伸手抚摸了一下天翎的头发,“谢谢你,天翎。”
“要是有机会,你记得帮我告诉主人,我一点儿也不后悔为他而死。”
“好……”
“你可千万别插手了,听到了吗?”天翎正经地说道。
无妄没说话。
天翎忍着泪水,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他为什么从我化形开始就不带我上战场,他辛苦策划了这一切,我不会因为害怕死亡而退缩的。可是,我一路看着主人,他太苦了,要是我死了,九重天再也不会有人像我这样忠心于他了。更不会有人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本座不阻止你,但不能保证不插手,那是数万条性命,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本座必须要去救人。”无妄道。
天翎怔怔地看着他,“可是那样的灾难下,你谁也救不了。”
“无妨。”
无妄在太商被大火焚烧时确实去救了人,可是如天翎所言,天罚而至,天道要惩罚的就不是于观南一个人,而是一整个太商国。所以纵使他有再大的能力也救不了一人。
于观南重新回到偏殿,再一次看到了了尘的神像,神像低垂着眼眸,手里的凌霜剑直于身前,衣间的梨花落雪在他的衣角化开了一道风景,那是多么美丽的一抹白色呀,世间唯有这么一人拥有。
无妄坐在草团子上,不知何时准备了一案席,上面摆放着两壶茶水和一本傩谱。
于观南坐在了无妄对面。他忽然想起上辈子自己太贪玩,儿时他父王将他交给无妄时,曾向他提过他的名字,只不过是他忘记了。
他一开始得知国师是神主的命魂时,他便一直想要去质问国师,只不过一直不知道他在哪里,如今见到人了,他心里原本的怒意却消了下去。
“老师曾说过让我听天由命,那个时候我因为自相矛盾选错了路,如果我当时真如你所说没有作为,也没有将天翎杀死,太商会不会就不会灭亡?”
无妄低了一下头,而后轻声道:“若是王上选择的是另一条道路,那毁灭的就不是太商国,很可能就是人间。九重天若一直**,阴界的恶鬼便会肆无忌惮,最惨的便是苍生了。其实王上不论选择哪一条道路,最后的结果都不一定会如你所愿。”
于观南淡淡一笑,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眼里释然了一片,再见不到少年人身上的熊熊烈火了,“我与神主命格相似,他后来跌跌撞撞在污泥里摸爬滚打,而我在朝堂上心力交瘁,逐渐疯魔。可是他的心比我大,我只有那么一点,甚至装不下一件坏事,命格不过是个谎言,我甚至都不如他看得开。”
“裴泽身上的戾气并非在人间爆发,他飞升为神后,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你的影子,不然也不会想着要翻新九重天,即使成功了,却丢失了自己。王上,你这一生不受上一世控制,你和他的命格也不一样,你这一生只做傩师,只做于观南。其他的事情既然过去了,也就没必要再提了。”无妄说着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了尘的神像,“佛讲缘份,也讲情份。他既是看着你,也看着苍生。”
于观南一直都知道,了尘也从未陨落。
“道理我都懂。”他倏然看着桌上的傩谱,伸手翻开了几页,“做傩师也好,做君王也罢,我身边不缺少真心待我的人。我师父便是一人,只可惜啊,傩族千百年来为苍生除恶,到头来也是因为傩师这一职能葬送了族群。我师父为了我成了最后一个为魂坑牺牲的傩师。其实两辈子,我都很幸福,只不过当时只道是无常,所以没放心里。”
无妄默然,双手合掌道:“阿弥陀佛,吴施主曾也是个固执的少年。你可知菩提山那棵菩提树为何千年来都未曾枯萎?”
于观南抬了抬眼皮,一脸的诧异,“是我师父?”
无妄道:“没错。”
菩提山那棵菩提树是吴净山所种,当然并非是今生的他。
吴净山一直以来都是一位虔心求道渴望飞升的人,从一千年前开始,无论他转世轮回多少次,这样的想法就未曾改变过。
他从第一世便因遇到一位老和尚而种下了菩提树,在山中修心立足,直到死去也未能得偿所愿。后来他每一世的结果都是求道不成,飞升不能,他扎根立足在菩提山一世又一世,最后成为了一位傩师。
傩师的身份和他以往的身份不同,吴净山不像于观南那样可以拥有自己的前世记忆,每一世都是他,但每一世又都不是他。所以成为傩师后,他求道飞升的心逐渐收敛,全都转化成了消灾除恶。毕竟傩师与神仙不过差了一个身份,都是为苍生除恶的人,在他眼里没有高低好坏之分。
吴净山曾也与于观南一样,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轻狂得很,也曾是傩族最年轻的大神傩师,凭一己之力解决过一只极恶鬼,战功赫赫,比他父亲强很多。他二十四岁时才知晓傩族历代守护魂坑的秘密,当时他气愤极了,他痛恨着世间所有的不公平,为什么一心维护人间安宁的傩族会落得一个魂不知归处的下场?
后来他身边的人都因为魂坑的事情,因为消灾除恶的事情离开了他,包括他的父亲。久而久之,那个少年郎便走了,而他只能与烈酒度日。他身上从此多了一份沉重,也多了一份伤痛,直到于观南被送到他手里。
世间最能拯救人于水火之中的东西便是情感,不论是亲情、爱情、友情,都有能撼动人内心深处那道大门的力量,和修补人内心深处那道伤疤的力量。
于观南便是那个可以拯救吴净山的人。
“吴施主虽不曾飞升,但他早已得道。”无妄说着,将傩谱递到了于观南手里,“你身上的那一本傩谱给了你的徒弟,这一本是吴施主曾留在神殿的,还给你。”
于观南将傩谱又推到了无妄手里,这本书的内容他看了多遍,所以里面很多记载他都知道,“不了,既是师父留在这里的东西,那就没有拿回的道理,老师替我好好保管吧。”
无妄便将傩谱放回了桌上,“王上今日来找我的目的还没说呢。”
果然,这么多年了这老头子还是那么神机妙算,虽算不过齐宣仪,但也有他一半厉害了吧。
于观南闷了一口茶水,又擦了擦嘴角,看着无妄的眼睛道:“我得易物坊坊主告之,神主身上的黄粱是其他三方武神当中的一位所下,北方武神石里已陨落,剩下的两位,一位是南方武神苏木,一位是西方武神闲允。闲允一心想要治你于死地,九百年前在太商大火中要杀你的世钰,便是受了闲允的指挥,我前些日子在枉死城也碰到了他,他一直想要知道你的位置,而且他在九重天的经历以及主动堕落恶鬼,种种迹象来看,我怀疑黄粱的事情便是与他有关。”
季冥渊与于观南也是同样的想法,所以这一次于观南要回婆娑城寻找无妄,想来闲允必定会跟来,为了减少麻烦,这也是季冥渊留在阴界的一个原因。
无妄的眼里波澜不惊,似乎并不惊讶,又或者他在佛门净地待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养成了平静淡然的心态。以前于观南觉得他像个深沉传统的老头子,总是喜欢给人讲些听不懂的大道理,现在看来,无妄身上倒是多了几分神性,或许这东西一直以来都存在,只不过于观南不曾发觉。
突然无妄的眼神一动,门外停留了一会儿,只见那原本平静的水面荡起了涟漪,从树上滑落下来的竹叶,被一阵风吹到了水中。
“‘生’对裴泽的控制越来越强,我在人间停留不了多久,我必须回到他身体当中。至于王上说的这两位当中究竟是谁对裴泽下的手,我也不知,但有一点我得提醒你,你那个徒弟,你须得小心。”无妄道。
于观南垂了下眼,有些感慨道:“小鹿是我带回来的,若他真是什么坏人,那这么久以来的相处,他多少也该怀有感激,哪怕没有,给我留点情面也可以,况且这件事情也没有做实,我亲自教的他,我自是知道他的。”
无妄难得叹了口气,“若他一直以来都在骗王上呢?王上又当如何?”
“不如何,那我还真是……”可悲。于观南话还未落,便殿的门却被人打开了,小鹿灰溜溜走了进来,看到于观南又看了看无妄,一脸楚楚可怜的样子,“师父!我可算找到你了,师爷的牌位,师爷他……”
于观南回过头看着小鹿,见他一脸慌张地样子,便安慰道:“你别急……慢慢说,你师爷的牌位怎么了?”
小鹿喘息得有些厉害,大抵是因为下山太急了,在奔波途中累到了,他喘息了许久也接不上下一句话,于观南也不急,在案桌上给他倒了点茶汤。
小鹿接过茶汤,喝茶之余用眼神瞥了一眼无妄,一碗茶汤下肚,恢复了点力气,于是道:“师爷的牌位……不见了,我今早起来打扫卫生时就不见了,师父,你说会不会被人偷走了?”
于观南心想怎么可能?他走之前明明还在的。况且菩提山除了傩师庙也没有其他住所,更是很少有人踏足,怎么会弄丢呢?
就在他毫无察觉,思考的缝隙中,小鹿眼里闪过一丝戾色,无妄大喊:“王上!小心!”
然而为时已晚,一把黑剑已经刺穿了于观南的胸腔,血水如同洪流,从他的胸口奔涌而出,他咳出一口鲜血,背上的凌霜也不慎沾染到了他的血迹,他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小鹿,从不可置信到迷茫不解再到坦然接受。
于观南有一瞬间的耳鸣,再听清楚声音时,只听到小鹿在他耳边道:“我说过,我真的会杀了你。”
无妄还来不及走到于观南身边将他接住,只见小鹿再抽出一把白剑朝着无妄杀去。
“你居然是闲允!你为何要骗他?!”无妄一边阻挡着他的进攻一边吼道。
于观南晃着身体倒在了地上,眼里有些空洞,他怀疑过小鹿的身份,但从未想过有一天小鹿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毕竟那是他亲自教授的孩子。
为什么?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小鹿在和无妄打斗的过程中逐渐露出了闲允的样貌,紫袍披身,黑发披散,他紫色的眼眸一眯,大笑道:“我骗他?是他蠢笨不堪!我在去阴界救宋芷的途中遇到了那个孩子的灵魂,他根本没有能力踏过轮回六道门,我好人做到底,一口将他给吃了。我怎么能算骗他呢?我就是小鹿啊,是他自己信错了人!”
于观南倒在地上,凌霜被浸泡在血水中,它使劲儿震动剑身,奈何剑鞘太沉,它再怎么震动也没法破开剑身,只能任由鲜血将他洗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