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的余晖还在,可是于观南怀里的恶鬼却已经消散了。
于观南抓紧虞二娘给他的卷轴,起身看着前方,终于和季冥渊说了话,“我这一路走来见惯了生死,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了。冥渊,你知道我怕什么,我不怕死。我以前怕亲人离去,后来怕国家安危,而今我师父走了,我最怕的,是你。”他说着回过头看着那个不像恶鬼的恶鬼。
季冥渊从嘴角勉强才扯出来一抹微笑,“观南可一点儿也不像是怕我的样子呀。”
于观南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季冥渊看,仿佛要从这只恶鬼身上看到点什么才肯罢休一样。季冥渊并没有因为他盯着自己而感到害羞,两人就这么你盯着我,我盯着你,许久之后,于观南移开了眼睛,像是放弃了什么一般,转而道:“先去望乡台吧,二娘的遗愿须得完成。”
季冥渊看着于观南转过身子,将卷轴塞进衣袖后,自顾自往易物坊外走去。他看他走远了才跟了上去,路上一直没话找话,“观南知道齐宣仪为何会将给二娘的东西留在望乡台吗?”
于观南不答。
“我猜测他大抵以为自己会像凡人一样平常死去,必是要经过望乡台的,只可惜料事如他也有算错的时候。”
于观南道:“你错了,他算到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死法,只不过东西留在望乡台,是因为他希望有一天二娘可以投胎为人,到时候再将那个东西给到她。”
季冥渊听到他的回答一下乐了,“哎呀呀,我家观南就是聪明。”
于观南当他的话为耳旁风,就当没听见似的,只顾着往前走去。他们二人,一个疾驰如风,一个不知何时变得聒噪不安。
两人从黄泉路到望乡台的路上碰到了许多生魂,阴界恢复后,生魂比以往多得多,提灯夜行鬼的数量也增加了几倍,远远望去,只见一片白茫茫中几点绿色。
望乡台已经看不到孟七的影子了,新的孟婆是一位年轻的女官,名为三七。
于观南和季冥渊忽然闯入,吓得三七差点儿打翻了手里正递给生魂的孟婆汤,她正要发怒,一见是季冥渊,拿着碗的手更是瑟瑟发抖了起来,“你……你们要干嘛?”
于观南上前拱手道歉,“小生前来取样东西,实在是唐突了孟婆,请见谅。”
三七见两人在她没回话前也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安静的等候着,如此看来倒不像是来闹事的,于是用发颤的声音道:“你们……想取什么东西?”
“东西在二楼房间,不必麻烦,我们自己动手。”说罢于观南便从楼梯走了上去,找到那个放有齐宣仪留下的东西的房间,将一只木盒子拿了下来。
于观南拿到了东西走到了季冥渊身前,便对着三七再行了一礼,“多谢孟婆,这东西我们已经取到了,告辞。”
两人消失时,三七都还陷在恐惧中没有出来,一刻钟后才反应过来,方才那只恶鬼是谁,那是九幽执掌者,想清楚后她又呆愣了许久,只觉得好在自己识趣,也幸好自己还活着。
齐宣仪留给裴萱的东西是一件婚服,还有一件凤冠,它们被他整整齐齐放在木盒子当中,做工精致,大抵是他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于观南认为,齐宣仪是想有一天能见到裴萱出嫁,他是真真切切将这姑娘当作自己的女儿对待了,可是窥天之人不只是他,还有自从他走之后,不满于天道降罚而一意孤行,偷取了他半份职能的裴萱。
易物坊烧起来时,整个阴界的恶鬼都为之震憾,纷纷想尽办法要将大火熄灭,只不过都是徒劳无功,季冥渊放的火,世上就没几个浇得灭的。
待大火烧尽后,于观南打开了卷轴,便毫不犹豫地踏回了人间。
虞二娘留给他的真相有两个,关于太商国,她说:“九重天翻新是我哥的决定,但神仙杀神仙同样也会受到天罚,唯一的办法是在人间找出同我哥一样命格的凡人,而那个人就是你,于观南。你只要在他翻新九重天同一时间弑神,就可以替他抵挡天罚,太商国灭也是天罚引起,天道惩罚你,就不会只惩罚你一人。”
释空曾说裴泽悲悯苍生,不会因此而伤害苍生的。而虞二娘给出的第二个答案便是:“实际上在我哥在选择翻新九重天的那一天,他体内便被人种下了黄粱,也就是二十四邪魅的产物,是这个东西控制着他将天翎派到太商国,引诱你弑杀他的。而黄粱便是九百年前毁去我容貌的神仙偷走的东西,可惜我见不到那人的容貌,失忆许久,也难以推算出他的身份,但必定是四方武神之一。”
她最后还给于观南留下了一句话:“我哥的命魂便是太商的国师,名为无妄,于公子,你见过他,在婆娑城神殿内他在等你。”
于观南从月荷山庄土地庙内出来时,恰好在寺庙门口遇到了小鹿。
小鹿见到他时一张小脸上痛哭流涕,一把就将于观南抱了个满怀,将眼泪和鼻涕全都擦在了他衣裳上,像是狗皮膏药一般死死粘在于观南身上,任凭他怎么扒拉也扒拉不下来,只听他哽咽道:“呜呜呜……师父,我等了你好久呀!快半个多月了!终于等到你了。我跟你说,人间那些恶鬼好恐怖呀,我自己一个人驱鬼的时候差点就没命了……还好九重天那群神仙及时出现,不然您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于观南只好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道:“为师这不是回来了,好了,老大不小了,别哭哭啼啼的,更何况还是个男子汉!”
听到于观南这么说,小鹿吸了吸鼻子更想大哭了,于观南趁机将他扒开后,一脸严肃道:“打住!收回去!以后再哭就打断你的腿!”
听到这话小鹿便将眼泪又收了回去,一边擦眼睛一边道:“师父,你没有去看季前辈吗?”
说到季冥渊,于观南临走前季冥渊确实没有跟过来,他口口声声说:“虽然两心相悦,但还是希望给观南一些个人空间,我怕我跟太紧,你会受不了,等时间久了会腻的。”这还是头一次他不那么粘人,于观南反而有些不太习惯,可是想起在勿忘冢看到的关于他的记忆,心里百感交集,五味杂成,苦成了一片。
季冥渊为何会堕落为恶鬼?
说到底与于观南有关。
九百年前,于观南弑神被天罚致死,灵魂被困九幽地狱,而了尘将太商的大火扑灭后,纵身一跃,堕落到了九幽。
所以于观南一开始在无尽堂见到的神仙是他,恶鬼也是他。
九幽厮杀九十九年,无穷恶鬼出世,九幽执掌落地鬼选。
后来季冥渊用八百年的时间稳固了地位,身上数不清的伤疤也是因此而来,待他有能力打开九幽地狱时,他将于观南的灵魂救了出去,可是也因此接受了九幽对他的惩罚。
九幽地狱如同九幽的心脉,一旦被毁,那便会使其气愤,九幽动荡事小,这地方若真毁灭,那阴界也会就此沦陷。所以季冥渊代替了这所谓的心脉,在狱火中焚烧了九九八十一天,直到完全与九幽融为一体,成为了它的‘心脏’。
一位上古神仙堕落为恶鬼,从高处落到了最低的地方,而且永无翻身之日。他的生命与九幽共享,九幽每场厮杀的损耗,由他代痛,从此无论他在何处,身体都深陷深渊。
季冥渊若是因为堕为恶鬼后失去了神性,那于观南也就可以少心疼他一分,少为他感到疼痛,可是他眼里是苍生,心里是于观南,不论哪一方他都不曾放弃,所以甘愿将自己祭给九幽。
于观南那天之所以对着白玉佛像发疯便是因为他的爱人为他受了很多苦,而他直到现在才知晓。
他那时是自责的,也是悲愤的。
念君两生两世,不及君为吾九百年。
于观南和小鹿重新回到婆娑城时,已经过去了十天十夜。
而这期间易柏又重新回到了阴界,在鬼界堡找到了苏木。
苏木穿着一身红白戏袍,正在那用石头搭建的戏台上唱戏,一声接一声,抑扬顿挫,婉转悠长,时而如同洪水滔滔不绝,奔流而下,时而又如同山川险阻,平起仄收。
他一见到易柏那张正义使者的脸蛋,心中便不由地想要挑逗一番。
“孩儿们!有客来啦,为客备礼!”
易柏一脸警惕地看着他,手拿岱渊不知何时已经摆好了进攻的动作,只听苏木嬉皮笑脸道:“土神大人来此干嘛呀?我这小地方,你可就别留念了吧。”
“我来找你。不是南方武神吗?神主叫我带你前去一叙。”易柏道。
苏木听他这语气先是一脸迷惑,而后大笑:“土神呀土神,请人哪是你这么请的?你让我去我就要去吗?”
这时一只小鬼提来了一件绿色的戏袍,躬身递给了易柏,易柏不明白他的意思,迟迟没有要接过的意思,直到苏木说:“要我跟你走可以呀,不过你得陪我唱一曲。”
易柏一脸嫌弃地看着他,“我不会唱戏。”
苏木道:“无妨,我教你。”
易柏还想拒绝却被一旁的小鬼先是拉过了手,在他身上捯饬了几下,绿色的戏袍便穿在了他身上,岱渊在他手上转了转,眼看着就要将那些不知好歹的小鬼打死,苏木却在这时上前拉住了他的手,他手上的岱渊被苏木轻轻一拨,丢开了三米远。
“土神原来是喜欢打打杀杀呀?这多无聊呀,和谐解决不好么?不就是唱戏而已,我在呢,你怕什么?”苏木说着一手抚过易柏的脸颊,牵着他站在了戏台上。
易柏被他牵扯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但确实又不想大动干戈,免得惹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只好顺从了。
苏木带着他从《下河东》唱到《九件衣》,再从《翁城子》唱到《错中错》,都是些人间广为流传的戏曲,明明是哀转久绝的曲子被他唱成了嬉笑怒骂,明明是温暖和煦的曲子被他唱成了阴暗情歌。总之一切都随着他的心意而来,一下牵着易柏的手与其腻歪,使得易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下又将易柏狠狠推在地上,怒不择言地看着他。
你来我往八百回,易柏终于重获自由,从戏台子下解脱了下来。
“土神这么有诚意,那苏某人也不得不同你去一趟九重天了呀,不过你上次还欠我一碗酒没喝呢,可还记得?”苏木看着从身上将戏服撕扯下来的易柏道。
易柏脸上的怒意清晰可见,这所谓的南方武神怕不是要捉弄于他,什么酒水不酒水的,易柏怎么不记得了?
“大家同为九重天的神仙,你是长辈,我理应给你几分敬意,如今戏也同你唱了,还请你莫要得寸进尺。”
苏木打趣道:“这就得寸进尺啦?不过一杯酒水而已,怎么着?土神酒力太差了?”
易柏恨不得给他两棒槌,但为了神主,为了九重天的安危,转而笑道:“行,酒水嘛,我陪你喝,喝到尽兴为止!”
苏木从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施法将身上的戏服幻化去,“孩儿们,备酒!今日我要同土神不醉不归!”
易柏在酒桌上大放厥词,说什么他千杯不倒,万斤不醉,说得越发夸张,可是苏木给的酒水里好像下了什么快速醉酒的药物,他不过三杯酒下肚肠,人便已经不行了。迷迷糊糊中还被那一副正人模样的伪君子吃了不少豆腐,这原本也没什么,他不过是摸了摸他的脸蛋,掐了一把他的腰身,无意之举嘛,他倒是可以理解,但醉酒之后,脑海里都是极乐阁那些不敢入目的画面,令他又恼又羞,只能对其推推搡搡。
一宿之后,易柏从鬼界堡宫殿内醒来,身体哪哪都不是滋味,仿若昨夜的酒水还在作祟,使他全身筋脉都软弱酥麻。他从榻上下来后,打开沉甸甸地房门,一眼便看到了苏木一脸坏笑地看着他,“终于醒了呀,我还以为土神昨夜陷在温柔乡中出不来了,都日上三竿了,可让我好等。”
易柏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屑道:“呵,温柔乡?你这里怕是只有梦魇吧。我是因为陷在梦魇里才起晚了。”
苏木自然知道易柏是一只高傲喜好面子的大野猫,可是偏偏他还真是不喜欢给野猫顺毛,“是吗?昨夜土神对我拉拉扯扯,做了什么事情,你不会忘了吧?”
易柏拿着岱渊就打了过去,“你胡说什么!不可能,我可是堂堂正正的大直男!”
“什么不可能,你都不记得了,又哪来的自信?”苏木就是想看看易柏能怒成什么样子,他越是生气,他越是开心。
“你!”易柏气得咬牙切齿,看着苏木一脸得意的脸,他知道自己上当了,于是气冲冲冲出殿门,往鬼界堡外走去,“武神要是不想同我上去,直说就行,何必用这样的方式讨趣!”
苏木收了笑脸,慢悠悠跟了上去,“莫生气呀!土神大人别走太快,我要跟不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