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冢里,于观南竟连一层楼都没有走完,正当他近乎绝望之际,倏然发现每层楼阁都标有一些字迹,他所在的一层标的是:道生一,万物苏。
于观南像是突然开了窍,踩着凌霜“咻”地一下就蹿到了二楼,楼檐是上刻着:一生二,万物生。他随意走进一间房间看了某一只小鬼的记忆,是一个森罗殿的小阴官,大抵在阴界五百一十年左右。
果然,这里每一层楼阁大都对应着恶鬼们存在的时间和能力。于观南心道:若是这么说的话,以虞二娘的能力怎么说也是在顶上那三层当中了。
如此,于观南便踩着凌霜往最顶上而去,在第七层停留了下来。
可是即便范围缩小到层层楼阁,依旧有成百上千的恶鬼的记忆,毕竟这里大抵是将阴界初创之际到现在魂飞魄散的恶鬼的记忆都记录在了里面,要找出其中之一,依旧很难。
于观南所剩的时间并不多,一来虞二娘大概已经遭受了天罚,二来,季冥渊在忘川河上等着他,时间越久,那只无穷恶鬼估计会在着急的情况下做出些什么来。
苦思冥想许久,他只能用最笨的方法碰碰运气了,于是在这空无一活人的勿忘冢内大喊了起来,“虞二娘!二娘啊!你在哪里呀!你听到声音可能回复我一下?!”
“二娘啊——!”于观南喊了半天,嗓子都快喊哑了也不见成效。一旁的凌霜剑不知何时与他拉开了十来米的距离,虽是没有人形,但看它那样似乎很是嫌弃,嫌弃?!于观南大怒,一把将它拉了过来,却在这时在八楼第三间房里看到了一束极强的光芒,他心中大喜,就是它了!
于观南翻身上楼,到那房里将发出更强的光亮的“记忆球”握在了手里,闭眼冥思,真是让他大费苦心,跌跌撞撞终是找到了虞二娘的记忆。
他将记忆揣进衣袖,却在天旋地转间,被迫拉到了虞二娘记忆之中。
太渊国创国之初国王喜得一对龙凤胎,一位是太子裴泽,一位是公主裴萱。
裴泽自幼便带有不详征兆,国王未经王后同意便将其送出了宫,被一对残疾夫妇收养,而后来这对夫妇身死他乡,裴泽成为了一名乞丐。
裴萱从小备受宠爱,是国王王后捧在手心的明珠。然日子一天天过去,公主长大成人,太渊内部却发生了兵变,国王因无能反抗,不得不将公主嫁给了起兵造反之人。
那天裴萱坐在喜庆高贵的马车上,从太渊皇宫一路往燕归城去,路上经过一座桥梁,那里坐着一位干净整洁的乞丐,裴萱伸手将帘子拉开,正好与那乞丐对视了一眼,两人皆笑而不语,有些默契的回过了头。
裴萱知道她父王的意图,她更是不甘心成为叛贼的阶下囚,所以早在手里准备好了匕首,若不能杀死叛贼,那就自我了断。
面对高大威武的男子,裴萱输了,但是她却如愿以偿死在了燕归城,闭眼下黄泉,渡奈何。
几日后太渊国王和王后被奸臣杀死在殿堂之中,后来登基了新的国王。
裴萱在黄泉路徘徊了七天,躲避了黑白无常和森罗殿阴官的眼线,从枉死城往九幽底跳了下去,生魂变恶鬼。又在九幽一次厮杀中成为了凶恶鬼。
她的一生起伏不定,也尝到了一些滋味,甜也好,苦也罢,都不过是寻常往事,成为恶鬼是她以为只要如此便不必再瞧见人心丑恶,可是恶鬼却是冷血冷性,无心之物。
后来她在九幽摸黑滚打,好不容易成为了凶恶鬼,却因为九幽厮杀身受重伤,苟延残喘抓住时机跑到了枉死城。
一只在厮杀当中奄奄一息的凶恶鬼,在枉死城也难以苟活。在枉死城被怨灵包裹的巷子里,她遇到了一个凡人,一个四十多岁往来不惑的男人。
男人一身青古长衫,高高瘦瘦,脸上却不见皱纹一丝,全身上下一丝不苟,长发戴冠,只有那双眼睛看上去是历经沧桑,饱受苦难,犹如深不见底的潭水,让人一眼便陷了进去。
男人伸出细长却布满老茧的手,“哪里来的小鬼,是找不到家了么?我带你回去如何?”
裴萱原先想的是要对他龇牙咧嘴,若是他还不走那就是一口咬掉他的脑袋不可,可是听到男人仿佛温暖却又深沉的声音后,她却像个傻子一样痴痴地望着他,她心想这男人的声音必定是什么蛊惑人的巫术否则她又是怎么一步步被循循善诱到那座如同石墩一般的名为易物的作坊里的?
男人名为齐宣仪,是凡间的天文学士。但裴萱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息,在与其相处的过程中才得知,他是天上星宿璇玑星转世,那是一颗在九重天银河境内丢失了许久,可以窥见天机的星星。
是天道的“眼睛”。
齐宣仪待裴萱极好,教授了她许多东西,后来也理所应当成为了她的师父。
裴萱在九幽厮杀中成为了极恶鬼,从此便可以自由往来九幽与阴界。
“老头子,你说人间那么多好吃好玩的,你怎么不给我带一些过来?”裴萱双手叉腰对齐宣仪道。
齐宣仪一笑,他这一生不曾有过子女,也不知道养一个女儿居然是如此费力的事情,只是笑道:“你师父很老吗?这个没眼光的小鬼,老夫哪怕四十有余,也是魅力不减。”
裴萱咕哝道:“是是是,那齐美男子,什么时候给我带点人间好玩的东西呀?”
齐宣仪不再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他当初将她带回来,只是觉得可怜,后来是觉得这丫头有趣得很,脾气也怪,便想着留在身边解闷也行,若是哪天被她吃了也是自己自作自受,没想到裴萱比她想象得厚脸皮,成为极恶鬼后便更是了。
当然,他还是会满足裴萱那鸡毛似的愿望,确实是鸡毛,与易物坊那些人相比,她这点儿愿望算不了什么。
齐宣仪年轻时是一国之师,教授过无数君王,是当时那个国家赫赫有名,最受敬重之人,后来被人陷害,国王无眼判了其罪名,虽是将其贬为少师,但他却看破局势,早已无心再为国家尽忠,在发现自己身上的秘密时便决定到阴界创建这么一个作坊。
他虽是易物坊主人却没有法力,难免会被有心之人觊觎,裴萱心疼师父昼夜不停地忙于易物坊大小事宜,便也替其分担了一些事务,顺便以极恶鬼的身份保护齐宣仪这个凡人。
石青衣洁,公子举世。齐宣仪是位好师父,也是一位好公子。
然而,有一日,九重天一位身着黑袍不见真容的神仙来易物坊交换东西,他所求的东西为世间不容。易物坊重在易物,但并非所有的东西都能进行交换,齐宣仪再怎么也是当过国师的人,他自然不会做些违背良心的勾当,可是神仙法力高深,东西被夺走,为了保护齐宣仪不受伤害的裴萱也因此毁去了容貌。
那张脸曾被齐宣仪赞叹道:“不是神女,胜似神女。不是娇娥,胜似娇娥。”
裴萱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赞词时还不知他说的大抵是个什么意思,只知道是在夸赞人,所以脸上总是有遮掩不住的笑意。
可是自那以后,裴萱再无笑容。
齐宣仪自从救来裴萱开始便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哪怕她是一只极恶鬼,也不会因为她的身份而感到害怕。世间万物皆有情感,人鬼神亦有之。
不知何时,易物坊前来“得偿所愿”的人鬼神中有人开始传言,易物坊坊主是位女子,且容貌皆毁,人血可使其恢复,因此若要提高易物的成交率,须得主人用人血与之交换。
恶鬼饮用人血会加速身体皮肉的愈合,齐宣仪不会法术,这是前来交易的人向他提出的办法,且也是他们为了了却心愿而主动杀人取血,并非是他有意为之,可是后来这样的人越来越多,裴萱脸上的伤也逐渐好转了,齐宣仪也遭来了天罚。
他被天罚的那一天,是九月初七,也是裴萱成为生魂选择堕为恶鬼的日子。
“老夫道心虽毁,但人情依旧!萱儿,天道罚我,不是因为我取了凡人鲜血,将其用于你身,而是我齐宣仪是窥视天地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所谓算无遗策的野心家,也不是我的对手!我是天道的眼睛,是世间最为清醒的凡人,三界之中,唯我一人能得偿所愿!我虽没有翻江倒海的能力,但却有搅动人心的魅力!我再弱小,他们也不得不将我放在眼中!”齐宣仪被天雷劈中,只一下便是跪地不起了。
裴萱拼了命似的跑到他跟前,易物坊屋顶漏了一个大洞,天雷从天而降,早已经没有反抗能力的凡人跪在其中,腰背却异常挺直,“萱儿!你莫要做世间那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为师的仇也不必你来报,你也……报不了,为师清白一生,只有捡到你后的这么一次……沾染了血迹!这是为师的过错,理应受罚……可是为师不后悔,为师是人!人自有情!”
“噼啪——!”天雷劈在那虚弱不堪的身体上,只见他恍惚了两步,垂直倒了下去,而后嘴里吐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眼,“你要……保重……”
之后的一切裴萱都忘了,她那天失去了世上真心待她的师父,从后种种,全都忘了。
她只记得自己又在酆都开了一家极乐阁,同时也继承了师父的易物坊,化名为虞二娘。
于观南是被一道劲风又吹回了现实之中的,情绪还掩埋在虞二娘的记忆当中没有回神,直到凌霜抽了他一巴掌,他才反应了过来。
于是他瞪了一眼凌霜,“你以前也是这么对你主人的?”
凌霜自从见到了它的真主人后,像是一下子开了灵智,有了意识,便对于观南爱答不理,要不是季冥渊要求,它估计都不愿意与他前来。只见它飘到老远的地方,似是对他进行着俯视一般,于观南转头就要离开这一层楼阁,却倏然掉转了方向,从八楼踩着凌霜飞到了十楼。
勿忘冢十楼所藏得记忆都是阴界大名鼎鼎的恶鬼,历届九幽执掌者,无穷恶鬼,以及阎魔和孟婆以及曾经执掌阴界的地藏王菩萨。
于观南来到十楼的目的很明了,他要找出季冥渊的记忆,只因那人是只狡猾的恶鬼。
十楼的房间不多,大抵不过三十来间,可是每一间房皆紧闭房门,于观南纵使动用傩术和法术都无济于事,他像一只来去无影的飞蚁,从这边的房间到那边的房间,可是不论尝试多少遍,没有一个房间的房门因为他的“用功”而打开的。
他手上的凌霜发出寒光,所有的房门都打开了,每一个房间里的记忆都是挤成一片的,只有一个房间里唯有一个记忆,那记忆球白白净净,犹如飘雪,于观南一眼便认出了记忆的主人。
于观南从勿忘冢出来时,刚吃下避水丸,游到半路却感觉到勿忘冢边一阵震动,他回过头却被一只静如止水却又烈火焚烧的眼睛盯着,他瞪眼望去,那是一座白玉佛尊。
静是因为它是佛,烈是因为于观南从中拿走了不该拿去的东西。
此时此刻,于观南刚克服的恐惧又缓缓而来。
佛身只一手便拦住了他的去路,只一眼便让其心生恐惧。
凌霜朝着它的玉手砍去,那只手缓缓落入了水底,于观南转身就往岸上游动,奈何他迟笨无力,奋力许久也不过是游出了几米远,佛像一掌便又将他打到了水底。
“放我走!”于观南大吼,他的情绪倏然失控,却不知是因为什么,不会是因为这尊大佛,也不会是因为恐惧死亡。他重新站了起来,眼里满是愤恨,几乎将体内的法力都激发了出来,游到那佛像跟前,对其进行了全力一击,然而也是顷刻之间,他被佛像捏在了手心,外在的力量挤压着内脏,满腔血腥从嘴角蔓延开来,可是他如同一只凶兽,一只被困在牢笼里许久的凶兽。
只见那凶兽大喝一声,忍着肝肠寸断的疼痛,凭借身上爆发而来的炁流,炸开了佛像的手。
“为何要拦住我?你哪怕是神佛也不该阻挡我的去路!啊啊啊啊——!滚开!”
于观南这只凶兽再一次暴走,佛像被他拧断了脖子,它的头颅掉到了勿忘冢前。于观南发红的眼睛只是对其斜了一眼,继而往上游去。
*
季冥渊已经帮虞二娘挡去了三道天雷,他身上还没来得及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一个口子,从玄青衣裳间渗出了几抹红色。
虞二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准备迎接下一道天雷,“辛苦大人了,接下来还是交给二娘吧。”
季冥渊抬头看着易物坊漏空的房顶,笑道:“算了吧,这一道天雷下去,你便要散了。”
“也许这是天命。”虞二娘道。
季冥渊没说话,反而是易物坊门口气喘吁吁的人开了口,“狗屁天命,二娘难道要空着脑子坦然离开?”
虞二娘大惊,季冥渊猛然回过头,眼里从惊喜到看见于观南身上的伤后的心疼,又转而苦笑着。
于观南全身湿透,滴落的水滴中还带着几丝血色,他头发凌乱,额间的红痣在忘川河水的洗涤下更加红艳,他没有看季冥渊一眼,直径走到了虞二娘身边,将袖子里的记忆递给了她。
“多谢于公子……感激不尽。”虞二娘接过记忆球,刚到她手里那记忆球便嗖地一下钻到了她脑子里面,从前种种,她全都记了起来。
虞二娘豁然开朗,一双眼里也没了痛苦,好像方才被天雷击中的那人不是她一样,眼中尽是释然。
季冥渊拉过于观南的手,那人却像是触碰到烛火一般,又将手缩了回去,可是季冥渊是恶鬼,手也是冷的,只能暗自神伤,心想着于观南是要做薄情郎的人,自己在这里担心着,那人冲上来后竟还甩开了他的手,可不就是薄情郎?
“二娘知道我们来此的目的吧?‘薄情郎’看着虞二娘道。他的余光分明瞟了一眼季冥渊,但就是不同他说话。
虞二娘点头,“于公子可以叫我裴萱,记忆已然恢复,你们的目的我也知晓。”
季冥渊轻声叹气,小声幽怨道:“也不知是谁带谁来的这里,现在好了,过河拆桥啦,人倒是没事,心怕是被什么东西给吃了。”
于观南这才正眼看了看他,可是依旧不搭腔。虞二娘觉得这两人之间有些古怪,但又实在找不出证据,只好当作耳旁风,继续道:“时间不多了,于公子,有些东西我说不尽,我只能将答案藏在卷轴中,待我死了,太商国灭的真相以及我哥大病的原因卷轴会告诉你。”说罢她拿起书架上的卷轴,用尽身体里最后的法力将答案放在了里面。
虞二娘将卷轴给他时脚下一绊,被于观南扶了一下,“二娘小心了。”他道:“真的没有办法救你吗?”
虞二娘轻笑一声,这一笑当真印证了齐宣仪所说的那句话:不是神仙,胜似神仙;不是娇娥,胜似娇娥。
“二娘的命是师父给的,师父在望乡台给我留了东西,可惜我没有机会去亲眼看一看,于公子经过那里时可能替我看看?我消散后,极乐阁会有新的阁主,但易物坊不会有,你将那东西和易物坊一起烧了给我吧。”她缓了一下,“若是有机会见到我哥……替我向他问好,除此之外我也别无诉求了。”
于观南要是有通天的本领,他必定会救下虞二娘,不仅她,还有他师父吴净山,以及世间枉死者,他必要成为真正的救世主。
“二娘的遗愿,我会帮你了却,你且安心。”于观南道。
天上雷光闪现,天雷又劈了下来,季冥渊顺势就要将其挡下,却被虞二娘一手给推开了,那道天雷在她身上炸开了火光,如季冥渊所言,仅这一道天雷,足以要她性命。
虞二娘趴在地上,苟延残喘。于观南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她张了张嘴巴,暗黑色的血涌而出,“咳咳……我受师父……传承,做窥天之人……于世不容,天道不会放过我,两位莫要为我揪心。”
季冥渊并未回头看地上的两人,他保持着以往的淡漠,嘴唇有些干燥,天雷的威力很大,而且反噬的力量也不小,恶鬼避无可避。那东西打在身上,仿佛在胸口烧了一把火,火势越来越大,烧焦了五脏六腑。
虞二娘看着屋顶,眼神有些空洞,她躺在于观南怀里,呐呐道:“不做神仙,不是公主,我……不过是一只掉落黄泉的野鬼……”她恢复记忆,眼里燃起希望,忽而熄灭,后来眼里有了烟火,如今却只剩下了烟灰。
裴萱一生所求,不过是一个简单温馨的家,可是为人时她是一国公主,身不由己,为鬼时她选错了路,恶鬼无家可归,直到遇到齐宣仪。
只可惜,生不逢时,死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