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者下,人者中,神者上,合乎道矣。”于观南忽而看到被火焰照亮的通道尽头刻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一些字眼,大抵是关于人鬼神之间关系的戒语,“下为阴,上为阳,阴阳调和,为之其中,生生不息,此乃根本。”
于观南大概可以读懂一些其间的意味,人鬼神存于天地之间,本是万物一员,均为生命,不可有低贱之分。
他心道,到底是个有些烟火情谊的地方。
通道尽头有一扇石头大门,于观南将门推开走了进去,却不禁令他瞠目结舌,差点忘了来此的目的——石门背后是一座建筑恢宏的楼阁,如同天上白玉京,又如人间富贵檐,鹤飞燕舞,牡丹展颜,形形色色的达官贵人饮酒对诗,品茶对弈。
这竟是藏在忘川河下的真极乐之地。
于观南被这景色迷了眼,双眼无神,往前走了一步,再走一步,倏然身体往前一晃,手上的凌霜剑将他往后一拉,这才将差点儿跑出体内的神魂弹回了体内,他缓了片刻,才发觉方才自己差点儿跌落到楼下去。
他所在的地方是楼阁的五楼,往上还有五层,这区区一个勿忘冢便有十层大的楼阁,而且眼前景象也不知真假与否,竟又是逼真,又是迷幻的。
于观南顾不得那么多,拿起凌霜剑对着前面就是一劈,果然面前的景象化为了乌有,重新浮在他面前的是楼阁之间一尊白玉大佛以及每层楼阁里森白弱小的记忆。
他得意一笑,但此刻又有一个问题让他头疼了起来,十层楼阁且那么多记忆,他又如何在短时间内找到虞二娘的记忆呢?
于观南泄了一气,这样看来,他若是一层一层寻找,一个个试探,那估计要花上十年时间,到那时他知不知道太商国灭的真相已经无所谓了,而神主彻底疯魔,说不定等他出去后,三界又是另外模样咯。
他执迷要寻找国灭原因,一方面是想知道神主为何一定要毁灭太商,另一方面虞二娘恢复记忆后,他也能从中寻到些关于神主疯魔的原因来,于观南不想做救世主,但他身为傩族最后的大神傩师,身为上辈子因为执意逆天而行而灭国的君王,他也想尽己所能为苍生,为三界做些什么。
可是眼下他只有一人,实在又想不出办法来,便一不做二不休先是行动了起来。
两个时辰后,于观南转完了一楼当中的一个小房间,很是欣慰,可惜一层楼阁有两百多个房间。
凌霜通了灵性也跟着他一起行动了起来,就这样一人一剑,在这勿忘冢的阁楼里开始了海底捞针。
*
季冥渊在忘川河上等了一宿,依旧不见于观南上来,且心中不断传来疼痛,再忍不住弯下了脊背来。
摄魂钉伤了他的心脏,就没有恢复的可能了,这样钻心的疼痛,他也许时刻都要忍受着,就连九幽也对此没有任何办法。
他既死不了,也不能好好活。好在有于观南这么一个人,让他在痛苦当中能得到一些缓解。
可是眼下这个人不知有没有遇到危险,一整夜了,竟还没有破出水面,比起疼痛,季冥渊更多的是害怕,他害怕会再次失去于观南。
突然间,易物坊方向传来一声巨响,一道天雷穿透土地,直勾勾劈到了虞二娘身上,将她劈倒在了地上。
季冥渊有所察觉,天道开始降罚了,虞二娘必死无疑。可是于观南还没有找到她的记忆,想到这里,季冥渊踩着摆渡船头,往着易物坊飞了过去。
因为响声而前来围观的鬼怪不少,就连森罗殿的两位判官和一众阴官都被惊动前来,季冥渊拨开人群,走到阎魔面前,沉声道:“你倒是闲得很,带着一群妖魔鬼怪前来围观他人如何受罚,此等做法当真下流。”
阎魔没有听懂季冥渊的言外之意,只敢退后三步,恭敬道:“执掌者的意思是,这易物坊坊主做了什么违背天道之事?”
季冥渊神色一变,一旁的钟离难得有些眼力见,上前拉了拉他大哥的衣袖,“您的意思我们明白,我这就叫阴官将鬼怪驱散,绝不打扰您!”
说罢钟离便对着阎魔使了个眼色,阎魔心有理会,便命人将周围的鬼怪都驱赶干净了,而后自己带着几个阴官和钟离一起离开了易物坊,屁颠屁颠回到了森罗殿内。
九幽执掌者都说了不让管的事情他哪敢管,就是季冥渊说西他都不敢往东的,万一惹得他一个不高兴,炸了森罗殿是小事,要是摆手不管九幽了,那阴界都要完了。
季冥渊踏入里屋,只见虞二娘已经身负重伤,她见他来了,只是轻声道了句:“我原本是想带着……完整的记忆……赴死的。”
“偷窥天机,天道不容,为何还要这么做?”季冥渊道。
虞二娘强撑着地面坐了起来,“我……忘了。”
里屋的罗盘还在转动,却是漫无目的,不算计什么,只是那么转着。
“我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是若是……扪心自问,我想……我并不会后悔这么做。”她满身伤痕,身为极恶鬼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她也从未想过。
季冥渊伸手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放心,观南没回来之前,我不会让你死的。”
虞二娘被他扶到了椅子上,顺手施法缓解了她身上的疼痛。
虞二娘从不知道九幽执掌者居然也有血性,甚至不像是一只无穷恶鬼。但想来,阴界两只无穷恶鬼,与以往她遇到的都不一样,不仅强大,而且还会讲道理,也从不滥杀无辜,倒像是两位披着恶鬼皮囊的神仙,一个过于佛系,一个冷清冷静,不杀一人。
“我……有些受穷若惊了,大人。”虞二娘道。
季冥渊冷笑道:“都是各取所需罢了,二娘可莫要自作多情。”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季冥渊也并非是第一次这样子帮他,还有一次是在九百年前他刚降世九幽时候的事情了。
恶鬼降世一般不会在九幽引起太大的轰动,但季冥渊的降世仿若地狱之火爆发,玄月炸裂,整个九幽都为之震颤。他刚出现时眼到之处尽是悲悯,虞二娘那时候深陷泥沼,被其他极恶鬼围困,是季冥渊拉了她一把,虽是无意之举,但这段恩情虞二娘还是记得的。
所以她也想尽己所能帮助他和于观南。
“是么?可是大人眼里我怎不见杀意?既然没有杀意那就不是我自作多情。”虞二娘捂着胸口咳了几声,第二道天雷快来了,她纵使再厉害,也逃不掉,他又看向了季冥渊,“大人身上的伤有个地方可以治疗,东南海上云霁山有株半天妖,可以将您残缺的心脏补全,您神通广大,也知道那是谁的地盘,如今三界都道他已陨落,可他的居所还依旧存在,您往东海东南方向走,说不定可以找到。”
季冥渊有些复杂的看了她一眼。他便是云霁山的主人能不知道路怎么走吗?他不过是许久没有回去了,降为恶鬼时他想告别神仙的身份,而今看来神也好,鬼也好,他始终是了尘,始终没有变过,变的不过是身份。
“谢谢,不过你先管好自己,其他的事情待你活下来再说吧。”
第二道天雷从九重天穿过人间的土地直接劈到了易物坊头顶上,季冥渊一手拨开虞二娘的身子,替她将天雷捏在了手心。
天雷渗透到了他身体的每一处,酥麻钻心的疼痛遍布开来,季冥渊却对此无所畏惧,双眼通红,法力顺势而上,和九百年前一样在空中炸开了一朵烟花,照亮了整个阴界。
恶鬼们纷纷往这边回望,有的欢喜,有的还在一脸懵的状态,阴界从未如此亮堂过,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光景,但是望乡台上的生魂和有些面生的孟婆久久不能回神,这一幕将会刻在它们的灵魂深处,即便转世也会带上痕迹而去。
季冥渊如此一来便是与天道不对付,自己也遭到了天雷的反噬,卡在胸口的那滩瘀血终于从嘴巴里咳了出来。
虞二娘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即便自己动弹不得也想着起身去扶一扶季冥渊,只不过她始终挪动不了身子,“大人!您这是何必呢?!天道要罚的是我,与你何干啊!”
季冥渊起身用拇指擦拭了嘴角的血渍,满不在乎道:“紧张什么?我若是被劈这么一下就像你那样要死不活,那九幽百年一次的厮杀中我早就灰飞烟灭了,你看到的怕是影子。”
他道:“你活着,等观南回来,再好好回报我们。”
可是若是于观南回不来呢?季冥渊心道,那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大可埋在九幽永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