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观南和易柏从鬼门关进入了阴界。
路上两人很少说话,皆以一种打量的目光观察着彼此。
进入阴界后,两人踏上了黄泉路,路边的曼珠沙华开得正是时候,于观南终是开了口:“真的是,令我很意外呢,墨白。”
“王上早就知道是我?”易柏停下脚步道。
于观南也停了下来,笑着看着他,“我已经不是太商君王了。且知道你这件事情也不难,我一看你那耍岱渊的姿势,便猜到了。国师教的剑术,世间只有你我还有我哥最清楚。”他顿了一下,“你又是怎么认出我的?”
于观南虽轮回转世了,但于观南这三个字没变,当然世间同名同姓的很多,这也可能是机缘巧合。但易柏曾经到阴界打探过消息,九幽地狱被困着的魂灵已经转世轮回了,而他寻了半圈,在望乡台软磨硬泡许久,孟婆才告诉了他于观南的出生地。所以从见他的第一眼,他便知道他就是太商君王。
“和孟婆打听来的,知道你轮回为傩师了,只是竟不知你还保存着前世记忆。”易柏道。
于观南也猜到了,毕竟当初季冥渊救他出去时,确实只有孟婆知晓他进入了轮回六道门。
“没喝孟婆汤,所有事情都没忘记。”他垂眸,眼里忽而有些暗淡,“你,不恨我?”
易柏看着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恨吗?应该要恨的。再怎么说他毁了太商,毁了墨白一心想要守护的国家,他该恨他,可是思来想去,他却总是心软。想念和于观南一起喝酒畅谈的日子,想念和他一起骑马飞驰在草原的日子,想念他的君王,也想念太子殿下。
墨白死后便飞升为神,在于观南被困在九幽地狱的九百年间,他曾查探过太商国灭的线索,去过阴界森罗殿,见了阎魔,也跑到易物坊打听过情报,但无人待见,阴界似乎从不待见九重天的神仙,他寻寻觅觅九百年,最终也没能找到线索。
他从不相信是于观南毁了太商。
“恨与不恨重要吗?”易柏道。
物是人非啊,于观南心想着,墨白变了,他也变了,他们都不是原先的那个人了。他转动眼珠子不知是在闪躲,还是在寻思着什么,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说些什么合适,最后只好哑然失笑,以遮掩不知所措的尴尬。
这时易柏又开口了,“别笑了,怪难看的,我没恨过你。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那个文神?”
于观南倏然收敛了笑意,面容严肃非常,又踟蹰许久,才道:“那不是什么文神,那是神仙谱里都查不出的一位小武神,他说自己是九重天的一只貔貅,但我不知道究竟是谁座下的。”
“还有,并非是我要杀他,是他一开始就算计着让我杀了他,至于具体的原因,我不知道。”
易柏没有于观南想象中的惊讶,反而很平静地听他说完,然后一副“如我所料”的表情。
“我就知道,不会是你。”易柏用一种很肯定语气说道。
于观南却有些茫然不解,“为什么?”
“嗯?”
“你为什么还愿意相信我?”
易柏面无表情道:“我看上去也不傻吧?你一位君王想弑神不容易,能成功弑神更不容易。”
“谢谢。”于观南道。
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下。他原以为易柏认出他来应当当头给他一棒槌,将他打得头晕目眩,倒地不起,又或者直接将他打死,报灭国之仇,他甚至都想好了哪怕他要自己的性命,自己也不会怪他半分,命洒黄泉也好,也罢。可是这小子居然既不恨他,还愿意相信他,到底是墨白,上辈子也是这番被他忽悠,飞升为神了也不长记性。
黄泉路上的冤魂厉鬼不是很多,见到两人也都是绕着弯走开了。
一路上看不见牵引新魂前往望乡台去的阴差,反倒是见到了一大群冤魂往望乡台挤去。它们怕是想趁阴界大乱,赶紧投胎做凡人去了。
易柏见了便加快了步伐,黑白衣袍随着他的步伐舞动着,手上不知不觉化出了岱渊来,他对着身后的于观南道:“跟紧我,别被忽然冲出的恶鬼给伤了!”
于观南不屑的冷哼一声,然后也赶忙追了上去。
他上次来阴界时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凡人,如今身为傩师,早在进入鬼门关时就藏好了自己的活人气息,再加上体内有季冥渊留下来的法力,虽不知道具体是多少,但绝对不少。
想到这他的步伐也就走的更急了些。
望乡台设在黄泉路尽头,是一座构建精巧,雕梁画栋,红漆黑瓦的客栈。
彼时客栈周围全是冤魂,摩肩接踵却踌躇不前。
易柏和于观南赶到时才发觉,不是它们不想进去,而是被一道绿色的屏障隔绝在了客栈外面,且触碰到那屏障的冤魂,很容易就被打回到归处,不一会儿冤魂的数量也就越来越少了。
两人在冤魂身后观察了片刻,刚准备施法进去,屏障突然就散了,客栈里飞出一道强劲的法术将周围的冤魂打得七零八落——白色的魂魄在空中飞舞,落在曼珠沙华丛中,落到不远处的奈何桥上,还有的运气好,直接被送到了忘川河里,洗去一身灰尘,喝了一肚子的忘川河水。
“一群小畜生!也不看看谁在这里,还妄想轮回呢,简直找死!”客栈里传来女声,声音清脆婉转,却又像抹了毒一般,让人听了不禁颤栗。
于观南与易柏相视一眼,心意相通后往那客栈里走了进去。
客栈四周皆是青红一色,右边有长梯连接二楼“客房”,说是客房,也就是给些来历不明,想不通从何而来去往何处的魂魄住宿用的,当然并不是等它想起个所以然再送往轮回处,而是让这残缺的魂魄养一养,可以供孟婆食用。
当然了,送往望乡台的魂魄大都是正常的,要真有不正常的也只能自怪倒霉,乖乖进那孟婆嘴里喽。
于观南刚进客栈就被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道呛了一下——一旁的置物柜上放置了一些专门引魂的药品,说白了就是些五味调料,还是刺鼻辛辣的。而那孟婆用来熬汤的黑色缠枝大缸就摆在后门前,实际上那并不是一扇门,而是一道若隐若现白森森的漩涡,大抵就是通往轮回六道门的入口了。
那入口前面有一长桌,桌上摆的不是喝汤的碗而是一些与此情此景相当不符的胭脂水粉。长桌边上有两位女子——一位坐在桌前,手持铜镜细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另一位则是站在一旁手拿眉笔在座上那位的柳叶眉上一笔一画地画着。
于观南看去心中竟有一种见了比翼双飞,鸳鸯戏水之感,他和易柏的出现顿时有些不合时宜了。
易柏倒是没像他那样心思缜密,大直男似的就往前走了几步,在长桌前定住,看着站着的那位女子道:“黎鸢,你何时来的?”
此话一出,于观南脑海当中飞快闪过傩谱当中关于神仙的记载,得出眼前这位女子竟然是木神黎鸢,他眼神小心地往前扫视着,只见那女子身着一身青衣,衣间袖口一针一线绣着繁花似锦,看上去十分大气,长相温婉大方,有大家闺秀之感。
如此看来应当是木神没错。
那么她身下坐着的那位就该是这望乡台的主人孟婆了,孟婆原名孟七,她并没有于观南想象的那样老,也未曾滋生白发,一身朱红青纱,远远看上去娇媚如曼珠沙华,一双杏眼早已经将于观南和易柏扫了一遍。
黎鸢看着易柏,收了手中为孟婆画眉的笔,给于观南和易柏化出两张座椅,“坐下说吧,站着怪累的。”
就算她不说易柏也会很自觉的找地方坐下来,毕竟身为大将军时是个没眼力见的大直男,身为土神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于观南微笑着对着孟婆和黎鸢道:“菩提山傩师于观南,见过木神,见过孟婆。”
黎鸢动了动她漂亮的眼睛,看着于观南笑道:“哎呀,是傩师呀,太客气了,坐下先歇息一会吧。”
于观南这才坐了下来。
孟婆将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想起来九百年前见的残魂,又想起那只气场颇盛的小恶鬼,笑道:“你可还记得我?”
于观南笑道:“自然记得。”
易柏对黎鸢道:“你一个人来的阴界?没带帮手?”
黎鸢坐在孟婆身边,挨她很近,摇头道:“没带,九重天现下动乱不堪,释空观音也才上去,九天三千甲在千机手下,我又唤不动,能叫什么帮手?”
木神嘴里的九天三千甲乃是裴泽没有成为神主前,为维护三界和平培养的一支精英神兵,而今由千机亲自带训,也唯有千机才能驱使这九天三千甲。
易柏瞟了一眼孟婆,孟婆嘴角邪魅一笑,玩味道:“怎么,土神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这话明面上没什么,但仔细一品味却有一种挑衅的意味,好像是暗藏刀锋于话间,答错了就要你死我活一样。
可易柏偏偏就是这么个一根筋的,于观南几次挤眉弄眼,费尽心思也没能止住他那张直来直往的嘴巴。
“呵,孟婆的望乡台看上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妖魔鬼怪在作祟,怎么,这么点冤魂厉鬼你就要找帮手了?”
这分明就是一句嘲讽的话语,但孟婆却也不恼,反而显得很得意的看着易柏,“小鸢愿意帮我,我也没办法呐。”说着还一眼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木神。
木神欣然受之。
这下子于观南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了,木神是五行之神当中最为温和的神仙,也有人称其为“春华娘娘”,究其原因是因为她长得沉鱼落雁,且凡是她的庙宇周围都会是一片春意盎然之景,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木神管姻缘很准,堪比月老。
话本里总有说不完编不尽的神仙与神仙之间的爱恨情仇,这其中就有月老和孟婆,木神和孟婆的。不过为什么两个女子会成为话本里爱情故事的主角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这么看来孟婆和木神显而易见的不对劲。
于观南心里抽了自己一嘴,没事关心这么多八卦干嘛?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不知这阴界恶鬼动乱到什么一个地步了?”
孟婆放下手里的铜镜,收了那副笑里藏刀的嘴脸,“酆都有阎魔兜着,我在望乡台不宜到处走动,其余的判官去了恶狗岭、鬼界堡、枉死城等,这其中鬼界堡和枉死城比较棘手,钟离携手黑白无常也不见得能平定得多好,正需要人手帮忙。不过,”她看向于观南背着的凌霜剑,眼里明显一惊,随后又若无其事般道:“那些最终都可以解决,也还好。最令人头痛的是九幽之地,恶鬼厮杀,新的凶恶也在不断降生,天梯上的狱火熄灭了,很多恶鬼都跑到了枉死城,如若九幽执掌者在这场厮杀中失败了,那阴界怕是也要遭殃了。”
于观南心下一颤,寒意从脚趾头升到了头发丝。他差点儿忘了,季冥渊还在九幽不知生死地厮杀着,他要如何去救他?他又如何能救他?
从古至今没有哪个傩师会像他这样子因为拯救某只恶鬼而发愁,傩师和恶鬼从来都该是对立的,可是季冥渊救了他无数次,他们一路同行,彼此互为挚友,天理不容又何妨?难道就不救了吗?就不报恩了吗?凡人最讲究情谊,就这一点,于观南不得不前去看看,看看季冥渊是否还活着。
可是看到了呢?九幽之地是神仙的禁区,他只能一具横肉般前往此处,而身后无人,哪怕他被当成了恶鬼的盘中餐也没有任何办法,他能救得了谁?
于观南脑海中万千思绪飞过,最终被心中的恐惧感所打败——不是对这个地方的恐惧,而是对万一季冥渊失败了的恐惧。他突然发现,这么久以来的相处中,他竟对季冥渊情深至此,竟唯恐这无穷恶鬼有个三长两短起来了。
易柏发觉他脸变得森白无比,据他对他王上的了解,于观南绝不会因为害怕平定当中遇到的危险而害怕,便问道:“你脸色好难看,怎么了?”
于观南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低声道:“没事,可能是一路上走太急了,有些还没适应过来。”
他说的“没适应过来”指的是阴界四处而散的阴气,他一个凡人躯体确实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孟婆听后,展颜笑道:“这个简单,喝下碗我熬的汤水,不一会儿就好了。”
于观南有些复杂的看了她一眼,心想着,“就怕喝下去不用再回人间了,直接轮回去,或者成为她嘴里的食物吧。”
见他这么看着自己,孟婆忽而觉得这傩师有些意思,心里还留了不少心眼呢,她一手掩在嘴角轻笑了一声,道:“于公子千万放心,我这汤水不是轮回用的,是我平时给自己喝的,调阴阳用,可补气血。”
黎鸢道:“小七是受什么伤了,还需要补气血?”
孟婆白了她一眼,显然她这是明知故问,也不作答,继续和于观南道:“土神还在这呢,我要是吃了你,也得问问他手里的那一棍子不是?”
说得似乎有些道理,再怎么说,易柏应该也不会看着他死在这望乡台吧?
“那就先谢过孟婆了。”于观南道。
待孟婆起身到身后的大缸里捯饬了半天后,一碗无色无味孟婆汤就端到了他眼前,“呐,保证一碗见效。”
于观南刚想接过去,被突然伸出的手给挡了下来,易柏二话不说将汤碗拿到了身前,细嗅了半响才递给了于观南。
孟婆被他这一操作弄得一愣,而后回头看了一眼黎鸢,笑意浓浓,“呦,土神还真是关心于公子呢,两位该不会……”
“你想多了。”易柏斩钉截铁道。
黎鸢在一旁嬉笑,“我说呢,千万年的铁树怎么会开花?”
易柏给了她狠狠一记眼光,没说多余的话。
于观南将汤水饮下后,身体里多余的阴气逐渐被排除体外,确实比来时更加轻松了些,看来这汤水确实可以调和阴阳。
这时,孟婆倏然伸手碰了碰他身后的凌霜剑,于观南条件反射地躲开了她的纤纤细手,“孟婆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