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傒并未送归凉赢而将其孤身丢下,自行离去了。
手持丝巾立于河畔良久,凉赢自嘲一笑,复将其收入袖中,“蠢,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再看远处卫晁的帐灯已灭,她拖着疲惫而又沉重的身子,眼凭营中火光往长公子伯诸的主帐而去。
因时过半夜,除去与例行巡防的灭蒙营一队甲士擦肩,凉赢几乎没见到一个活物。
正庆幸自己腿脚不便的窘态无人看到,偏眼前远远掠过两个身影,携手疾步钻入了一座帐子。
幽幽火光映耀之下,虽只有一个侧影,可凉赢还是觉着颇为眼熟。
仔细与印象中张张面孔比对,终于找到了唯一与之吻合的时,她瞬间愣住了。
“怎么会是长公子?”
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他拉着的明明是个女子。”
凉赢可以断定,那女子绝对不会是舒雯,他们是正大光明的夫妻,也无需如此深夜十分偷偷摸摸。
楞在原地踟蹰许久,凉赢一想到那刚刚怀胎的舒雯,还是决定试着悄悄接近。
近身帐外时,仍未见帐中有灯火亮起,凉赢愈发觉着其中有古怪。
“你莫非真要嫁给那鲁公不成?”
此声激亢,满是焦躁之气。
也由此,凉赢最后一丝侥幸也瞬间化作飞灰。
她并没有认错人。
“你小点声。”
那女子应声很低,即便不去仔细辨别音色,对凉赢而言也仍是一耳了然。
是文昭。
她耐着性子娇声解释,“先前不是和你讲明了?我刻意与鲁公亲近,不过是想激起他们二人相争,到那时公父无论选择哪边都必将开罪另一方,两难之下至少能够搁置此事。可谁能想到那卫晁竟是个怂包软蛋,惧怕鲁公一国之君的身份竟知难而退了。”
伯诸却是不信,语中满是酸意,“是么?你与鲁公骑马舞剑之际,倒是一点都瞧不出心有不悦,我看你是看上了堂堂鲁公正室夫人的头衔吧?”
一听这话,文昭也压不住性子了,话中透着淡淡哭腔,“人家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挑起卫、鲁两国不和,只能依附于齐,将来等到你即位之时居中调停,才能更好拿捏他们。可你却一点都不体谅,反倒还冤屈人家。”
文昭一落泪,伯诸瞬间没了脾气,当即上前哄道,“我并无此意,只是眼睁睁的看你远嫁,我这心里实在是难以忍受。”
凉赢侧耳帐外,总觉着他们之间的对话氛围有些怪异,并不想是骨肉至亲的兄妹,倒更像是......
文昭语调亦随之放软,“我知道,虽说公父一直对我视如己出,可国后却打从心底厌弃我,一门心思想要将我赶出齐国。从小到大真心对我好的,就只有哥哥一人。”
之后,帐中便传出令人耳红心跳的靡靡欢愉之音。
凉赢愣在原地,内心大受震撼,宛若震雷击顶,将她连皮带骨轰得粉碎。
原来他们这对所谓的兄妹之间,竟行有苟且之事,这要是传扬出去,莫说是他们二人名声尽毁,就连整个齐国公室也将颜面扫地。
更重要的,是舒雯必定伤心欲绝。
倏然间,身后有石子被踩动的声响,即便细微到根本听不出来,可凉赢还是察觉到了。
自感有人靠近,可凉赢反应不及,一只手已从身后捂住了自己的嘴。
帐中的文昭也听到帐外异样响动,连忙穿好衣裙与伯诸掀帘出帐一探,却并未见着任何人影。
他们并未发现,帐子旁的白杨枝头,凉赢与叔纠正借着夜色枝影掩饰自己的存在。
为防有变,文昭也没了兴致,与伯诸整理衣衫便匆匆离开了。
待到他们走远,叔纠这才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
“三公子,这么晚了,您怎会在此?”
“在那之前,你应当先行自解其问。”
眼见伯诸与文昭完全瞧不着身影,叔纠拧眉方展,轻舒一气,转目盯向近在咫尺的凉赢,“听闻你寻簪时不慎为毒蛇所伤,为公子晁暂且收留帐中,怎会深更半夜来此?”
凉赢暗感方才耳闻之事干系重大,自然不敢泄露,只解释自身,“多谢公子关心,蛇毒已经排出,身为公主身旁侍从,岂敢于他人帐中长期滞留,小人刚刚拜谢了两位卫国公子,正欲返回。”
张目下瞰,凉赢自感离地至少两丈有余。
方才一瞬之间,自己就被悄无声息地拽上了树,可见这位远不如其兄伯诸名声响亮的三公子,绝非泛泛之辈。
略加犹疑,她试着低声相托,“此处甚高,请三公子放小人下去,公主还在等。”
叔纠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虽说力道掌握得刚好,完全令凉赢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却也令其不得动弹。
“您这是做什么?”
“方才于帐口之外鬼鬼祟祟的,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不顾凉赢奋力抽手,叔纠始终口吻硬冷,“你到底想要偷听些什么?”
面对叔纠制身逼问,凉赢又挣脱不得,只能对自己偷听之事否认到底,“小人方才说过,只是凑巧路过而已,根本什么都没有听到。”
落入此等境地依旧不改口,叔纠这才慢慢松开她的手腕,“我且信你这一回,不过日后若是让我听到半点有关今夜的流言,我定来寻你。”
一语未落,他便环揽凉赢腰际抱着她跃枝而下,轻盈落地竟未有一丝响动。
紧闭双眼的凉赢只听枝叶沙沙,只觉脚底踏风,身轻浮于空,直至稳有落地之感,她才敢慢慢睁开双眼,却见于叔纠已在咫尺之距。
上一次于男子这般亲密接触,还是在澜苑梅洲之时。
她当即一手推开叔纠胸膛,连连踉跄后退数步。
“小人先回去了。”
慌措之际,她向叔纠躬身行礼后便匆匆而去。
没成想竟误打误撞听到这样的事,凉赢开始后悔自己方才多事了。
但转念一想,似乎原本困惑自己的所有疑问,也随之迎刃而解。
眼见伯诸的主帐灯火仍明,凉赢暗暗略加快了步子,直至来到帐口拱手通报,“公主,小人回来了。”
香萍闻声走近帐口,抬手轻掀门帘对着凉赢小声道,“轻声些,公主一直等到将才,刚刚架不住困顿入睡。”
见伯诸果真还没有回帐,凉赢一时心绪难平,也不打算去想此事。
“凉赢?”
凉赢正欲离开,静卧塌上的舒雯已然坐起身,她轻手掀开香萍刚刚盖上的毛毯,对着帐外的凉赢招手,“快进来。”
被香萍冷冷瞟了一眼,凉赢紧抿双唇一脸歉疚,却还是探身进了帐。
舒雯眸中柔光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凉赢的右腿,见他步履仍旧有些不顺,忧思溢于言表,“先前卫国公子说你的蛇毒没有大碍,只要安心修养不日即可恢复,我本想让香萍接你回来的,可又怕耽误了你养伤,没成想你竟连夜回来了。”
凉赢自知舒雯待自己好,已然远超普通的主仆。
也正是因此,将才那该死的不堪一幕又再度于眼前浮现。
察觉凉赢脸色暗沉,两腮略有紧绷之色,舒雯赶忙近身关切,“怎么?腿上的伤还很痛么?”
未免有伤舒雯孕体,凉赢强压内心逆流,强作欢笑应道,“公主不必担心,方才卫公子也是见我无碍才放我回来的,只是右腿仍旧有些酸麻而已,不妨事的。”
舒雯笑道,“如此也好,原本我也在犹豫,现在看来,我们明天可以启程了。”
凉赢听出弦外之音,便问,“启程?莫非公主想要先行返回临淄?”
舒雯微微颔首,“不错,其实今夜晚宴之前,我就觉着身子有些不太舒适。再者这北杏我也算是来过了,该看得景都看了,该见的人也都见了。傍晚孙老医官来为我请过脉,说我的胎相不太稳,身子也有些发虚,应当尽快回到临淄调养较为妥当。”
原本凉赢也认为此时应当尽可能与伯诸、文昭保持距离为好,眼下连孙老医官虽说考虑点不尽相同,却也算是与自己不谋而合。
凉赢略加沉吟随即附和,“孙老医官都这么说了,那公主还是尽快启程为好。”
舒雯挑眉一笑,“你何时也精通医术了?竟也催着我回去?”
察觉自己言辞稍微急切了些,凉赢语气稍缓,“小人只是觉着郊野纵然别有风光,到底公主您有孕在身,此处不比临淄,实在不宜安胎,应当早归才是。”
“谁要早归?”
不等舒雯应答,帐外伯诸之声已隔帘入耳。
凉赢见状赶忙与香萍退到一边,静迎伯诸入帐。
舒雯自然起身相迎,“夫君不是说今晚要侍奉齐公于塌前么?如何就突然回来了?”
伯诸冷眼一扫凉赢,随即看向舒雯笑道,“公父已睡,母亲说用不着我服侍了,便让我回来陪陪你。”
在香萍为其脱去外袍后,伯诸牵着舒雯围案而坐,“方才,我在帐外听说你要回去了?”
舒雯轻笑应道,“妾身觉着身子有些发沉,夫君还要留下陪同齐公与卫、鲁两国会商军国大事,妾身留在此处多有不便,正想等夫君回来之后与您商量。”
“如此也好,眼下你当以安心养胎为首要。”
伯诸轻握舒雯的手,就在方才曾去解另一名女子的衣衫,如今却又一副疼惜爱妻之态,映入凉赢眼中,令她极为不适,只得微微侧目避视。
话落,伯诸提议,“既是明日要回去,那我一早便与卢鹰将军打声招呼,让他自灭蒙营中抽调一支精干人马,护送你回临淄。”
舒雯浅笑婉拒,“不必了,这里更需要人手,妾身有凉赢与香萍陪伴身侧足矣。”
扭脸扫向二人,伯诸的目光最后盯在了凉赢的脸上,“他虽说是男子,可到底身子太过嫩弱,更何况还刚刚不慎为毒蛇所咬,腿脚不便自顾不暇,如何照顾你?”
伯诸坚持己见,“可别忘了你现在可是一体两命,千万大意不得,护卫马队必不可少,若你嫌太过铺张,我少派些人也就是了。此事由我做主,你莫要再推。”
见伯诸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舒雯也不好再推辞,“多谢夫君。”
今夜伯诸留宿帐中,凉赢与香萍退守帐外。
眼看凉赢蹲坐漫过脚面的杂草丛中,一副若有所思之态,香萍上前轻拍其背,“想什么呢?”
原本普通的举动,却吓得凉赢面色惨白,猛然回身惊魂未定的模样,反过来吓了香萍一跳,“被谁捉了魂儿了?”
心神渐定,凉赢轻声叹息,随即答道,“没什么。”
翌日,遵照先前的行程安排,齐公将于卫、鲁两国召开国君盟会。
卫硕早早来到帐中,待流白更衣后便一同出帐,却见叔纠已然亲自备好了轺车等候。
双方彼此见礼,伯诸方才迈步上前,“两位公子,今日立成盟约,公父为显庄重特地备好了轺车,以国君之礼邀请两位公子一同前往会场。”
两人相识一笑,卫硕上前拱手还礼,“我等虽奉公父之命代行而来,到底和与会的鲁公不同,非国君之身。齐公如此礼重,我叔侄二人岂敢相受?”
叔纠笑答,“公子多虑了,既是待卫公前来立约,理当如此。”
二人见状也不再多言,相谢之后便陆续登上轺车,顶着遮阳华盖往会场而行。
途径长公子伯诸帐子时,流白留意到两列马队分成前后两列,护着中央马车往东缓行。
马车左侧站着香萍,右侧则是凉赢。
与流白四目一掠,凉赢便转身跟着马车离开。
她们要离开了吗?
见流白目随车驾马队移转,纵马陪行于侧的叔纠解释说,“长嫂有孕在身,因身体不适故而先行返都城。”
卫硕听罢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身体为重这无可厚非,只可惜无缘与之道别了。”
即便是解释过后,叔纠见流白仍旧余光不离车驾马队,便问,“可是有何不妥?”
流白轻轻摇头,“不,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