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晁与流白的婚事已经说定,鲁公与文昭的婚约也自然水到渠成,只因鲁公与原配正室的婚约尚未解除,不便就此公开立约,双方默认罢了。
一席晚宴定下两门亲事,一实一虚,在场各人饮酒亦各有滋味。
婢女方端上最后一瓮烹羊炖,自我灌醉的伯诸昏昏沉沉之际,抬手不慎将其打翻,因此大发雷霆,被卢氏差人将他扶回帐中醒酒。
再者便是志得意满的鲁公了,自以为美人在怀的他,对流白主动退出心存感激,除去借着醉意向文昭不断传情外,也不停向流白敬酒。
就连卢氏也以愿意接纳三公主为由,频频向流白劝酒。
文昭无心应付,只得强笑以对,反观流白亦难胜酒力,微醺之际在卫硕的搀扶下向齐公夫妇告辞离席。
回到帐口方撩门帘,便见凉赢正蹒跚行步。
“你下地了?”
“你喝醉了?”
两人互见彼此之态,竟一时齐声相问。
“瞧你们这一喜一忧的口吻。”
卫硕听罢笑出声来,轻轻撂下流白的胳膊,“行了,帐内没有旁人,你也不必再装了。”
原本目酣神醉的卫晁,立时换了副面孔,但脸上仍留宛若一抹红霞的淡晕。
他取来了盆架上的干巾浸入水中拧干,轻覆面上冷敷,“那鲁公也算海量了,若再继续灌下去只怕我也会醉的。”
卫硕冷呵一笑,“难缠的倒不是他,那位国后卢氏似乎对你心存戒备,趁着鲁公拉着你痛饮之际,不动声色的频频向你敬酒,一副非要听你醉后吐真言的意味。”
流白慢条斯理地将湿巾复挂于架,阴冽之气自那双长睫间淡淡外溢,“这不奇怪,她先前那般敌视我娘,若非兄长拼死力护、血染弦琴,只怕娘与尚在她腹中的我都已遭毒手。今日怕是见我们母子眉眼相似,这才勾起她憎恶的那张面孔罢了。”
见流白语落目向塌旁案上的那口古琴,方才知晓对于流白而言,竟有如此伤恸的过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出言宽慰,只能无声轻叹。
卫硕近身道,“先前收到长尾郎传书时,母亲就曾嘱咐过我,要竭尽全力协助表哥你达成心愿,如今虽说文昭使了些绊子,好在都没有出乎你的预料之外。”
凉赢觉出苗头,也难掩心中窃喜,“照此看来,二公主文昭打算利用鲁公来搅黄这次婚盟,却终究是搬起石头自砸脚,反倒把自己逼向了鲁公的婚事之中了。”
“哟,看把你给高兴的。”
相较于流白不动声色,卫硕却兴致颇高,“她若是离开了齐国嫁往曲阜,你也就不怕再有人放毒蛇来咬你了吧?”
凉赢眸光一暗,“我原本只是猜测,原来那条蛇的出现,果非偶然。”
流白道,“这不奇怪,曾经有人用同法来害过我娘,她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
话落,他反身行至案上,打开木匣自内取出了一节塞口竹管,递向凉赢,“这个你收好,往后或许会用得着。”
伸手接过,凉赢刚想拧开木塞,顺势而问,“此乃何物?”
流白面无表情,“从你创口排挤而出的黑血,里面混杂着草斑蛇的毒。”
一听这话,凉赢顿无此念。
难怪流白光凭毒蛇的齿痕就一眼认出了其种类,并且解毒手法十分纯熟,非经历者难以及时应对。
回想梅洲生辰之夜时,高傒与流白的对话,立于原地轻咬樱唇的凉赢,缓挪步子近其身,眼浮忧色,“若是直接以向流言不断的齐国三公主提亲为名,实在太过突兀,也会招人怀疑。这招移花接木的确很妙,虚晃一枪逼得文昭情急之下拿鲁公来作掩护,实则你根本没有向她提亲之意,可谓洞悉人心、丝丝入扣,照此以来,你便可作妥协之状顺势向自己求亲。只是这样一来,出阁之日你如何一人如何分饰两角?”
“小丫头想得挺远。”
卫硕俏皮一笑,接过话来轻轻一指点其额心,“这些我们早就想到了,放眼当今世上,唯一见过他真面目的不过五人,至于大婚之日那红舆之中所坐何人,又有谁能分辨?”
若有所思之际,凉赢下巴微微点动,“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带着花卷和喜饼彻底离开临淄了。”
卫硕细端凉赢神色,凑上前一把勾住其肩,“舍不得了?联兵讨伐白狄之事早在之前互派使者时便已谈妥,明日祭天盟誓只是走个过场,等我们回去之后,再见之日唯等迎亲之时了,之后恐无法再相见,要不你干脆和我们一起走算了。”
毫无任何犹疑,凉赢当即闪身退步,与卫硕拉开两步之距,“公子说笑了,他隐忍至今终见曙光,在下不过为他感到高兴罢了,只要公主在临淄一日,在下绝不会离开她寸步。”
凉赢眼藏璨星,点点光亮似启天之将明。
流白静静看着她,反过手背指尖轻掸卫硕右臂,“有两个能够让她毅然留下的理由,你就别再白费力气了。”
卫硕抓起要点两字,松开凉赢紧跟流白不放,“两个?除了那位宋国公主之外,难道还有旁人藏在她心中不成?”
一语似对空而问,无论凉赢亦或是卫晁都默然不应。
卫硕愈发好奇起来,“她到临淄也不过短短数月,到底是谁啊?”
帐外鞋底踏草之声渐进,三人循声望向帐口。
“外臣高傒,奉齐公之命,特来拜会贵国卫晁公子。”
竟如此凑巧?是高傒。
瞬间心如化石停止跳动,凉赢只能孤愣愣的戳在原地,忘了动弹。
如此反应映入流白眼帘,转身之际面上似笑非笑,“若是还能动的话,你就随我一起出来吧。”
随卫晁一道出帐,只见高傒一身素白立于星夜。
可他的眼中却始终没有凉赢,只对前后脚出帐口的流白和卫硕拱手致礼,“方才酒宴之上,齐公见公子晁似饮酒过量,特地委派外臣前来探望。”
流白回礼笑答,“在下无事,幸得贤侄相陪,一路夜风拂面,酒意醒了不少。有劳齐公挂心,更烦劳高子专程前来探,卫晁于心不安。”
高傒谦声含笑,“公子多礼,既见公子无碍,那外臣就此告辞了。”
正欲拱手辞行,未待转身便得流白轻抬右臂相挽,“高子留步。”
高傒轻问,“公子尚有赐教?”
余光一瞥身后凉赢,观其心中隐隐澜起,流白道,“赐教不敢当,只是早闻高子乃是贵国柱石之臣、学识渊博,今夜月色尚佳,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与高子一道于河畔散步醒酒?顺道请教一二。”
高傒淡然相应,“难得公子有此雅兴,外臣身受齐公之托,理当相陪。”
流白展臂相邀,“请。”
目送两人一道往濮水缓步而行,凉赢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自处。
卫硕轻推其背,“我都看出来了,难道你还瞧不出他为何要将你叫出帐外?快跟上去吧。”
无暇踟蹰,凝望高傒身影渐远,凉赢两腿已然不停使唤,竟擅自抬动跟去。
虽说右腿可以行走,但终究一时无法如常,且与前方二人也拉开些许距离,凉赢自感无法追上。
可不到五十步,月下两人的背影却愈来愈近。
他们都在刻意放慢步子等自己。
潺水南流,涓涓细声入耳。
高傒与流白并肩而走,转目观其玉颊,温声道,“此处毕竟地处齐国营地,我们这般单独散步,说话方便么?”
流白容色不改,“老师宽心,卫硕已然命令亲卫暗部四周,况且时过半夜,不会有生人接近此处。”
微微颔首之余,高傒又道,“待到明日盟书签定,你就要动身离开,果真不打算再回临淄了?”
流白驻足瞰水,双眼如井黑不见底,“老师你应当比谁都清楚,司天台的一句星象谶语,害得我丧兄失母,连累花卷与喜饼也成了孤儿。直至我娘病逝之后,澜苑外围的严密监视才日渐松弛。可即便如此,各类试探潜入依旧层出不穷。我从未想要要去争什么,娘临终之前唯一对我的嘱托,就是离开。”
高傒轻声一叹,抬手轻搭其肩,“时至今日,我倒觉着那句‘季出男嗣必兴齐,雄霸诸侯’的谶语并非空穴来风。只是你这一走,齐国将来势必落入伯诸的手中,果真甘心就此拱手想让?”
流白嘴角微扬,空洞眸眼掠过一丝幽光,“困居澜苑形同囚徒,自缚双手又何以打开眼前局面?”
听罢此语,高傒短短一怔后旋即笑应,“我没看错人,也再没什么好教你的了。”
卫晁扭身面向高傒,躬身大礼相敬,“承蒙老师多年来不辞劳苦,甘冒风险授我学识剑术,学生受益匪浅。”
高傒抬手扶其双臂,“我不是只教你一人,只是从三位公子之中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和选择而已。”
“时辰不早了,还请老师早些回帐歇息。”
再看凉赢,卫晁面无神色向高傒拱手辞别之余,不忘顺带一提,“对了,她腿上的蛇毒已无大碍,常留我这里多有不便,有劳老师回帐时将她顺道带回。”
话落,卫晁便转身离去。
夜冷风静,卫晁已然走远,河畔浮波荡漾着二人的倒影。
高傒弯腰折下一根狗尾草,于指尖把玩,“此番中毒,于你而言又是一次莫大的警醒。不如趁着这次机会与他一道离开临淄,可保性命。”
凉赢面容不改,“愈是如此,可见我对于那人而言愈是碍眼,公主也就愈发危险。”
高傒绕草茎与右手食指,面无声色语调渐冷,“世上总是些事非人力能为,一根狗尾草折断了也不会有人在意,你已自顾不暇,逞强又能改变什么?”
凉赢仍旧不为所动,“即便如此,要冷眼旁观我也做不到。”
高傒微微转面细目扫向凉赢,转手便将手中狗尾草丢入河面,任由其顺流而漂,“说到底你们都是一样,明知不可为而为。”
胸口沉闷透不过气,凉赢袖中双拳微颤,正待高傒要扭身离开,她从袖中抽出了那方丝巾,递向高傒身前,“昔日我难受不断摧辱绝望投井,是您让我重拾生存之念,我一直都期盼着能再见到您,将这个当面奉还致谢。”
“小白兔长大了呀。”
低眉瞧了那随风微扬的丝巾,淡柔笑意自眼中外溢,语中却无任何温情,“你我今日相对而立,足见昔日那番话我没有白说。再者那番话我也并非只对你一人说过,你能听进去是你自行领悟,道谢就大可不必了。”
紧咬下唇良久,凉赢只觉狂跳内心即将破胸而出,“棘城之时,你就已经认出我了,对吗?”
不再多言,高傒扭身轻步而去,“你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