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鬼追了我五百年 第4章 一别经年

道长独自站在潇潇秋风之中，乌黑的长发被风掀得凌乱。胸口剧痛，不知是因为被邪祟重伤的缘故，还是因为被气的。

自己含辛茹苦培养长大的爱徒，竟然被一只鬼劫走了，而且还鬼迷了心窍，帮着那只鬼说话。

说什么也不能放任徒儿误入歧途，他赶紧掏出搜魂仪追踪冥尊去向。但那法器指针邪门的一直转个不停，近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还是没有停下来。

无奈之下，他只好一瘸一拐的赶回灵宝观去，从长计议。

是时，被蒙住双眼的云千泠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瘴气袭来，压的他喘不过气，不由拽了一下冥尊的手腕，皱眉道：“你要带我去哪？快放我下来！”

冥尊沉沉的声线从头顶上方传来：“回家。”

“回家？？？”云千泠心理惴惴不安，“你……你不是鬼吗？你家在冥界，我凡体肉身如何去得了？”

还是……这家伙要弄死我？

云千泠这么想着，知道他力气大，自己挣扎也无用，只好赶紧再心里偷偷想摆脱他的办法。

没想到冥尊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一句：“放心，不会杀你。”

云千泠闻言脸忽然烫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冥尊：“猜的。”

他充满磁性的声线，像是不停地在拨动云千泠心里的一根弦。说话的次数越多，那根弦弹出的乐谱就越清晰，渐渐地好像弹出了一段他曾经熟悉的乐章。

带着心中揣测，他试探性的伸手去摸冥尊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花了多少年修炼到紫魁之境？”

此话之后，冥尊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那压人的瘴气消散了，才道：“五百年。”

五百年……

云千泠得到答案之后，心里像打鼓一般无法平静，手缓缓顺着他的脸颊，下颌移动到脖颈之处，努力平息着自己内心翻涌的情绪：“我曾经救过一个人，一个……无助又绝望地灵魂。若他的魂魄还在，也许也像你这般登峰造极了……”

这时，冥尊抬脚蹬开了一扇门，风尘仆仆地抱着云千泠走了进去，将他放了下来，才道：“如果他重新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怨他吗？”

云千泠呼吸颤了一下，薄唇轻启：“何故要怨他？”

冥尊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怨他五百年了都没来见你。”

云千泠犹豫了片刻，用命令的口吻轻声道：“九方域，松手。”

霎时，冥尊脖颈上的一圈咒印忽然亮了一下，紧接着他像是被那发光的咒印刺痛了一般，周身不由的缩了一下，越是不放，痛得越深。他不想白白吃这苦头，只好放开蒙在云千泠双眼上的手。

云千泠一睁眼，有些不适应亮光，被发亮的咒印和四周的烛光晃了双目，抬手遮了一下，眯起双眼看着眼前之人，不自觉的红了眼眶。

九方域脖颈上的咒印渐渐暗了下来，歪着脑袋勾着嘴角看着云千泠笑：“仙尊也太狡猾了。”

真的是他……

真的……是他……

云千泠双目渐渐适应了烛光，放下手来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心脏忽然想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把。

他和从前一样。

那双似能摄人心魄的双目总是流露几分妖冶不羁；身形高大挺拔，却总是懒懒散散的抱着双手歪着头，倚着身边的门柱墙壁之类的东西。

却又和从前不同。

那张精雕细琢，好看到令人窒息的面庞，如今已经毫无血色，苍白的令人心疼；从前桀骜不驯的神情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气定神闲的从容；还有……还有在他颈部咒印上方毫厘之处，有一圈整齐的疤痕，环绕整个脖颈，然后有被密密的缝合过的痕迹。从这个疤痕能够判断出，他的头颅曾被利器斩下。

云千泠望着这道疤，瞳孔止不住的颤：“我知道是你。”

九方域发现他眼眶泛红，勾着嘴角一笑，将脖子上的那条银色链子取了下来，挂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后用手垫着链子上坠着的那颗闪闪发亮的珠子，看着他的双眼道：“带着这个，你就能自由出入冥界和我的神殿，肉身不损，。”

云千泠怔然低头，迅速眨了眨眼睛好让眼眶里的泪水快速收回去，然后看着这颗珠子，几度哽咽，才道：“九方君……你是如何……”

“都过去了。”九方域似乎不想再提往事，将他打断，转身往他身旁的榻上一趟，单手支着颌，说的举重若轻，然后闭目养神道，“屏风后面有扇门，出去顺着小路一直走是汤池，那里可以洗尘。你魂魄才归，不易操劳，需好好休养才妥当。”

说罢，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不出声了，像是在掩饰什么。

云千泠瞧着他的背影，心里隐隐作痛，不忍再问，只轻轻答了一声“好”，然后转身绕过屏风，沿着他指的那条小路走去。

走了一段，确实看见一个冒着热气的水池子，周围被茂密的荆棘和藤蔓包围，只留一个进去的入口。

于是他脱掉那身火红的嫁衣躺了进去，将整个头没入水中，洗去满面铅华，也卸除一身的疲惫。

睁开双眼，看着水中不断冒出的细小气泡，脑子里不断闪过五百年前的画面，闪过九方域脖颈上的伤痕，闪过他被吻住时的慌乱。

这些东西在他心里不断交织，五味杂陈，俞缠俞乱。

五百年太久，他被钉在诛仙柱上，受尽折磨，生不如死，所有意志都几乎被磨灭了，更别说九方域的声音。

他确实是忘了，以至于直到他抱着自己走了这么久才想起。

想起了，却又不敢认，害怕只是自己的妄念，一旦燃起希望，破灭的时候会被希望之火灼了心。

幸好希望没有破灭，幸好真的是他，幸好他还存在三界之内，幸好他们又见面了。

想着想着，云千泠眼前的画面逐渐被那两个“情非得已”的吻占据，脑子越来越乱。

他不明白自己被吻时，心中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什么。

想着想着，他忽然觉得心口闷，于是想要赶紧探出水面，可是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动不了，像是魂不附体一般。

糟了，快要不能呼吸了！怎么回事？！

他越是想要挣扎，越是无力，抽离之感越甚，慌乱之间，他下意识的倒吸了一大口水。

“咳咳……”

完了，好不容摆脱了诛仙柱，重回人间修炼，难不成就要溺死在这及腰深的小水池里？

不要慌……

对了，有咒印，九方域！

九方域，救我！

“咳……”

云千泠在沉在池水中挣扎着咳出最后一口气，然后便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砰”的一声推门声吵醒，但意识恍惚睁不开眼。

只听耳畔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不是九方域。

“可算逮到你了，让我好找，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那男子进门便大声招呼道。

守在榻边的九方域抬头见了男子，瞪了他一眼：“嘘，小声点。”

男子一身靛色长袍，长发束在颅顶，摇摇晃晃走近，这才注意到他卧榻上睡着一个人。

那人面容清秀脱俗，很少有男子长相能用清纯来形容，但他就是。

男子顿了一秒，像是在辨认，尔后忽然惊呼：“诶哟！！！不是我眼花吧？！这不是上清尊吗？你苦找了五百年，终于找到啦！”

云千泠恍恍惚惚，听得似梦似真，耳朵里嗡嗡作响，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

九方域皱眉：“啧……让你小声些，如此聒噪，扰他休息。”

男子这才笑嘻嘻地压低音量：“嫌我大声，你找到他的时候能有多冷静？恐怕当场就要仰天长啸三声。”

九方域耳根一红，摸了摸鼻子：“……关你屁事。”

男子嘿嘿一笑，转而又严肃发问：“嘶……不过……他怎么不太对劲，为何身上一股子凡人味？”

九方域颔首看着熟睡的云千泠：“他元丹还在，肉身却是凡人身。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男子扬眉一脸震惊，伸手想去摸他的身体，看看是虚是实：“凡人？那他怎么进来的？天呐！你不会是……把那个给他了吧？！”

九方域一把打掉他伸过来的爪子，瞪他道：“别碰。”

云千泠耳边的嗡名声总算消停下来，意识慢慢清醒，却也不敢睁眼，悄悄听着。

男子收回手来，拉过一旁的椅子倒着坐在上面，双手扶着椅背：“你疯啦？这个人五百年前说消失就消失，扔下你不管不顾，让你独自面对八百天兵。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就魂飞魄散了。你倒好，还把那东西给他，他要再消失五百年，一千年，怎么办？”

原来当年九方域以为，自己抛下了他跑了。

当年被八百天兵团团包围的画面在云千泠脑海里逐渐清晰，他也忽然想起了这个在与九方域说话的男子的名字——郁垒。

九方域闻言眸子一垂，看了云千泠一眼，双手一抱往墙上斜斜一靠道：“有事便说，无事便走，啰里啰嗦……”

郁垒摆摆手：“行行行……你现在是高高在上的神，是冥尊，神荼冥君，我一孤魂野鬼，不配管你闲事。”

九方域懒得呛他：“你火急火燎跑来找我，就是为了扯这些？”

郁垒龇牙一笑：“自然不是。是昨日辰时，有人天上的人来过，鬼鬼祟祟在城里绕来绕去，像是在找什么，其中不乏灵修甚高者，恐怕是有什么大麻烦。”

九方域若有所思地道：“现在呢？还在？”

郁垒遥遥头：“走了。不过他们两手空空，应该还会再来。”

九方域看了一眼身旁的云千泠：“我知道了，无妨，这种事他们做的还少吗？找两个人留意着便是。”

“那你把召魂令给我，我带几个人去查查他们。”郁垒将手往九方域面前一摊，顺便把下颌抵在在椅背上，然后忽然注意道榻上的云千泠眼皮轻轻斗了一下，提醒九方域道：“他好像醒了。”

云千泠：“……”

九方域有些紧张的低头看他，生怕刚才说的话被他听了去。

云千泠眉梢一抽，然后默默的把被子拉起来盖住了自己的脸。

郁垒见状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上清尊怎么有闲工夫跑到神荼殿来睡大觉？五百年了，你就不想见见我，叙叙旧？”

云千泠装睡偷听被抓，尴尬的捂在被子里道：“我还想再睡会儿……”

原本还在担忧的九方域，此刻在一旁有些忍俊不禁。

郁垒起身拍了拍屁股：“行，来日方长，就不扰仙尊清静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改日再会。”

说罢郁垒大步流星的走了。

九方域一挥手，将房门合上，顺便在门上画了个咒，门便被牢牢锁住了。

然后柔声问：“醒了？”

云千泠蒙着脑袋点点头：“呃……嗯。”

九方域：“饿了吗？”

“不饿。”话音未落，他肚子突然咕噜叫了一声，声音巨大。

九方域：“……”

真是丢人丢到九重天去了。

他想了半天，总不能一直躲在被子里，干脆厚着脸皮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看着九方域尴尬的扯了扯嘴角：“饿了。”

九方域勾着嘴角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是该饿了。要好好吃一顿，补补元气，魂魄才稳，才不会沐浴到半途，呼我去救命。”

“我……”云千泠羞得面红耳赤，下了卧榻时才发现自己穿着一身与五百年一样的衣衫，白玉色的罗缎长袍，上面点染着如入水晕开的墨色。

他忽然联想到了一些奇怪的画面，抬眼看向九方域：“你……帮我穿的？”

九方域起身去取了一个面具拿在手里，然后去搀云千泠：“不是我还能是谁？”

那我岂不是……被他一览无余？

云千泠胡思乱想着，喉结在他白皙的肌肤上滑动了一下，面红耳赤地拒绝九方域伸过来搀他的手，笑着摆摆手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

也不勉强他，九方域收回了手，站在一旁盯着云千泠泛起一层粉红的耳朵，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然后提醒他道：“你魂魄离身太久，回魂后不宜过度劳累，想太多也不可，需静心休养。”

“呵呵呵……多谢九方君相救……我只是有些事想不明白，不由自主的多想了一会儿。”云千泠不好意思的笑着，起身整理好衣衫。

觉得自己耳朵烫的难受，伸手摸了摸想要用手上的温度降降温，扭头却发现九方域正盯着他看，又赶紧把目光收了回来，然后耳朵更烫了。只好赶紧快步去开门，发现们被锁上了，尴尬的愣在原地，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九方域见状上前，手一挥将门打开，跨出门去回头等他：“我是怕再有人进来，扰了你清净。”

云千泠“嗯”了一声，跟着他出门去。虽是羞怯难当，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去看他，看着他俊朗逼人的侧脸，有些挪不开目光。

二人一路沿着一条铺满落叶的青石板路前行，院落内安静的只听得见风声，和脚踩落叶的沙沙声。

这里没有月亮，也没有繁星，没有虫鸣，没有鸟啼，漆黑的夜空仿佛永远都这么深不可测。

九方域发现云千泠在看他，也歪过头来与之相视：“怎么了？”

云千泠看着他的脸，像是在看一件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贝：“九方君为何一开始不以真身相见？”

九方域眸子一垂，又长又密的睫毛盖住大部分眼睛：“我怕现在这个样子，会吓到你。”

云千泠微笑着摇摇头：“不会，很好看，和原来一样好看。”

他发现自己一不小心将心里想的话讲出来了，楞了一下，耳根红到了脸颊，赶紧回避九方域的目光。

九方域则毫不避讳的一直盯着他，目不转睛：“你方才什么时候醒的？”

“郁垒喊我的时候。”云千泠低头看着地面谎言道，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听到的那句是真，那句是梦。

二人沿着小道，行至神荼殿院落的尽头，推开沉沉的殿门走了出去，眼前的光景一下就变了。

门外的喧闹与院落的静谧对比强烈，将云千泠的思绪迅速拉回现实。

他看着眼前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街道，还有沿街叫卖的商铺，不亲眼所见实在是难以想象这是死人的地盘。

各色店家门头挂着花花绿绿的灯笼，招牌上五彩缤纷的字画像是有生命一般会动。

九方域怕被街上的人认出来会很麻烦，将手中的面具往脸上一戴，扭头对云千泠道：“这里人多，跟紧我。”

云千泠“嗯”了一声，紧随其后。

路边一家小店将热气腾腾的大锅放在门口，一个厨子将长长的木勺子伸进这口深深的大锅里搅动了一番，锅里的绿油油的汤里飘起了一条像是青蛙腿的东西。

有半透明的魂魄在店里买了一碗汤站在门口喝下肚去，然后整个人都变成了绿色。

云千泠路过那家店时，厨子拿出勺子敲了敲锅边大声问他要不要来碗汤。但回想起刚才那只飘起来的青蛙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捂着嘴摇了摇头。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生动有趣，吸引着他的目光，领他忍不住驻足，不由得慢了下来，与九方域拉开了一段距离。

没走两步，又有小贩挤到他前面推销叫卖自家的东西。

“走过路过别错过啊，刚出炉的元神金丹啊，一颗可顶百年修行了啊，三十文钱您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了啊！”

“小哥，我看你骨骼惊奇，定是天降修行圣体，若是有我的金丹助力，保证您七日之内，必升仙道！”

云千泠看着他尴尬的笑了笑：“呵呵呵……不必了……我不修仙道。”

那小哥不依不饶：“诶，不修仙道没关系，买几颗回去强身健体，滋阴壮阳，也是很灵的！”

云千泠：“啊呵呵呵……不……不必了……我身体很好……”

那小哥眼珠子滴溜一转，伸手便将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嘿，您先尝尝，尝尝再说，有效果没？有效果吧！感觉到了吧？有没有那种，来自丹田的热流，直冲脑顶？”

“呸呸……”云千泠赶紧把口中的金丹吐掉，慌忙要走。

小哥一把拦住他的去路：“诶！你吃了我的金丹不给钱是吧？！”

云千泠：“……”

小哥：“要么给钱，要么把我的金丹原封不动的还回来！否则别想走！”

正在这时，九方域一扭头看云千泠被耍诈的缠住，赶紧快步折返回来，一把抓起他的手便走。

那小哥追来，他便干脆拉着云千泠跑了起来。

小哥追不上他们，气急败坏的骂声越来越远。

云千泠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骗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我还以为你们冥界都死气沉沉的，没想到这么好玩，还有骗子。”

“他见你人善，蹬鼻子上脸罢了。”九方域见他笑，也跟着勾起嘴角，然后牵着他转进下一个路口后才慢慢停下来。

云千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被九方域紧紧握住，有些不自在的想要挣脱。

察觉到他有些不自在，九方域赶紧松开了他的手，歪头瞧他的脸色：“抱歉。”

云千泠紧张的抿嘴摇摇头。

正在这时，有人抬着华丽的轿辇迎面走来。轿子上坐的是一位英俊的公子，头戴金花冠，身着富丽堂皇的秀锦袍，身旁还站着几个小童伺候。

云千泠看得出神，问九方域道：“这位公子什么来头？这么大的阵仗，我看比你这个冥尊还要气派。”

九方域瞥了一眼，继续牵着他往前走：“他是城中最有名的花魁，花名——南风。”

“花魁？！”云千泠一脸惊讶，“可他不是男子吗？”

九方域笑了一下道：“在我的地界，男子也可以做花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