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锦今日还要去香行,不欲多留,可胧月眼巴巴瞅着他,那模样要多无辜有多无辜,他实在狠不下心说扔她一个人在这儿。
“带你去可以,不过,等会儿你要一直跟着我,不许乱跑,知道吗?”
说完他又觉得这话太多余了,她像个小尾巴似的,恨不得时时黏着他,怎么会乱跑呢?
到了苗国街市,安锦先找了家雅致的酒楼,在包厢点了一桌菜,因着今日还有要紧事,也没打算多逛,吃过饭便去秋记香行。
一条街道走来,秋记香行外面与其他商铺并未有多大区别,可才进到里头,一阵香气就扑面而来。
入目的博古架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香料,见有客人登门,正在柜台后忙碌的伙计抬起头,恭敬问道:“二位,可是要什么香?”
胧月歪着脑袋望向身后的安锦,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追魂香。”
做江湖上的生意,没几个人不知道追魂香的,伙计摇摇头道:“客官这是在说笑吧。”
对这样的说辞,安锦不甚在意,悠悠道:“我不与你说,将你们掌柜请出来。”
伙计叹了口气:“这位客官,真是对不住了,我们掌柜早就有言,秋记虽是做江湖生意,但从不过问江湖中事,一概求取追魂香之客,秋记香行都无能为力。客官还是请回吧。”
伙计隔着柜台遥遥抱拳,面上在致歉,实则觉得此人太过无理取闹。
将胧月护在身后,安锦往前踱了几步,面上敛起了方才的笑,而眸中却聚了层冷意:“这么说,你是不打算将人叫出来了?”
伙计很无奈,摆摆手,显得十分为难:“不是我不叫,而是掌柜如今不在香行,您让我……”
后面的话被脖颈上突如其来的冰冷铁物一压,生生哽在了喉头,伙计整个人都焉了下去,来自对方不断逼来的压迫气场和加上命悬一线的恐惧感让他更是吓得面如土色,哆哆嗦嗦的,就差给跪下了。恰在这时,一道清朗的男声从布帘后传出:“慢着!”
闻声望去,从布帘后走出的男子,青衣墨发,眉目温润清秀,给人一种儒雅之感,见店内伙计被挟持,他那漆黑温润的眸子流露出一丝不满之色。
虽说来香行闹事的,不乏有些粗暴难缠之人,但也没有像这般一出手就是要人命的。
“二掌柜。”见男子出来,伙计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急急道。
男子一扬手,伙计就噤了声,他顺着伙计后方,望向了那持剑之人。
身挺如松,眼中是一副空灵万物的悠然神采,站在那里,也不见他如何,自然而然地形成一股强大凛冽的气场,这样的人,绝非是寻常的泛泛之辈。
男子呼吸微微一滞,面上仍是不紧不慢道:“阁下既是来诚心配香的,那就是有求于我等,兵刃相指以求人,在下倒是第一次见。”
男子声线平和,但不难听出里头怒意的指责,安锦剑眉斜飞,顺手收回那出了不到半边的剑,又翻转了下剑柄,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是秋记的掌柜?”
一番变故,伙计吓得不轻,得了自由,如获劫后余生,男子朝他轻轻点了点头,伙计感激不已,遂进了后方布帘之中。
待伙计走后,男子才作揖回道:“非也,在下夏兰轩,乃秋记香行的二掌柜,掌柜云游四方,如今不在香行,可是不巧了。”
不在?他大老远赶来,可不是为了听一句……不在。
安锦撩了下眼皮,玩味似的笑看着他:“那你知道追魂香的下落?”
听闻此言,夏兰轩微微皱了皱眉,要知道,追魂香是传说中的香料,莫说秋记香行了,普天之下,怕也没哪一个香行敢说有,也不知道这人到底为何那般笃定香就在秋记?
但用这个理由打发眼前之人,恐怕是不行。他思忖片刻后才道:“制香之道,在下只是粗略懂得,若阁下执意要追魂香,怕是只能等掌柜回来才可。”
安锦漫不经心的曲指扣着柜沿道:“那你们掌柜什么时候回来?”要是时间太久,他不介意用些极端的法子。
“不知。”夏兰轩清清淡淡道。
安锦手中动作一顿,随即发出散漫的笑声:“你这是耍我?”
“在下真的不知。”夏兰轩这回是真的不知道,碰上这么个难缠的顾主,本就一个头两个大,偏偏掌柜此时还不在香行,实在头疼。
“如果我说,今天非要见他不可呢?”
面对如此强横无理的要求,夏兰轩无奈笑道:“阁下何必强人所难呢?”
很好,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今日屠了这里,想必接下来会很精彩吧,安锦冷笑一声,缓缓将剑抽出,可刚露出一丁点锋芒,却突然被一只小手挡住了迎面的白光,安锦在惊诧间将剑收回,收剑的动作迅速又利落。
“别,别伤害他。”胧月求着情,声音有点小,不过很坚定,这听在安锦耳边,十分不舒服。
刀剑无眼,更何况是锋利无比的冰魄剑,一点微芒都能造成不小的伤口,她这样冒冒失失,是想死吗?安锦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了。
胧月见他面色阴沉,有些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刚才那剑离她不足一寸,她下意识用手去握剑刃,指头差点就要被削掉的恐惧仍在,又见他沉着脸,她是有点害怕了,不过……她还是又一次状着胆子,颤颤道:“他是铭初的阿爹,别伤害他好么?”
她的下巴微微抬起,有点仰着头,眸子微动,希冀地望着他。
铭初?那是谁?安锦略微思索了一下,才想起密函的那堆资料上说,好像是她阿姐的孩子,夏兰轩居然是那孩子的父亲,这可真有意思。
当眼前女子说出铭初时,夏兰轩也惊了一下,他细细端详起来,发现这女子和朦月竟极其神像,尤其是那双眸子,生得分外好,满是灵动之感。
“你是她的……小妹?”
胧月清楚,她……是指阿姐,便轻轻点了点头。
果真是朦月的妹妹,确定了眼前女子的身份,夏兰轩气血翻涌,激动到几乎不能自持。
只要一想到,在病逝前的最后一刻,朦月也放心不下这个幼妹,他就心生怆然,今日在此相遇,想必也是朦月冥冥之中的保佑,不过,她怎么会和如此凶残的男人在一起?
他狐疑地问道:“那你和他?”
经夏兰轩一提,胧月这才想起刚刚安锦拿剑相指的事,满怀歉意道:“对不起,安锦不会故意的,他不知道,你…你不要生气。”
等等?这个男人,叫什么?安锦?!夏兰轩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这天底下除了花影卫少主安锦外,还有其他的安锦么?
诧异间,他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子,面如冠玉,眉目星朗,宽袖翩然若风,随意的一举手一投足,尽显清贵优雅,超凡脱俗,而花影卫出自宫廷,礼节甚严,像这样透在骨血里的高贵清姿,不像是能刻意模仿出来的。
难道他真的是传说中那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花影卫少主安锦?!
夏兰轩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视线又挪到了那把剑上,方才这剑传来的肃杀寒意,光华散逸的蓝光,可不是一般剑能比拟的。
等等,这金黄色的剑鞘上绘制的是……居然是麒麟图纹?
那不就是江湖十大名剑排行榜第一——冰魄剑的特征吗?而花影卫少主的佩剑,也正是冰魄。虽然从始至终这把剑都未曾完全出鞘,但夏兰轩可以肯定,这把剑若出了鞘,也必定有冰魄所独有的麒麟图纹。
果然是他!
对于花影卫和花影卫少主安锦,夏兰轩只是从那些买香的人中粗浅的了解过一些。
在江湖人的认知里,花影卫虽说不是十恶不赦的组织,但名声也算不上好,那群影子,仿佛游走于江湖中的一片灰色地带,行事没有什么界限,也没有什么白道□□之分,只有对任务的绝对服从。
完全是一群只会按照令牌行事的可怕影子。
“他是你什么人?”确定了安锦的身份,夏兰轩的问话也有些紧张。
但问了之后,他又觉得有些多余了,花影卫里除了能执行任务的影子,还能有什么,只是不知道,想要从花影卫赎人出来,困不困难?
这些……那群总爱赊账拿香的江湖人可没说过,夏兰轩顿时有些愁闷。
安锦是她的什么人呀?胧月看看夏兰轩,又飞快地望了眼安锦,不知不觉间耳根就红了,她伸手紧张的拨了拨耳畔的碎发,细细软软的声音透着腼腆道:“他是我的夫君。”
她的家人都不在了,但她一直都记得,要带安锦去见铭初的,那是唯一和她真正共着血脉的亲人了,三少爷是铭初的阿爹,现在应该也是……亲人,所以,这算是正式将他宣告给了她的家人么?
她唤的声音很甜,唇角边也弯出了深深的梨涡,两边小小的梨涡里,似乎装满了美好和甜蜜。
安锦看着看着,竟陷了进去,真是又软又乖。他扶着她的肩头,随意揉着她的发,第一次听她唤夫君,让他很是受用,唇角翘起了得意的弧度,心坎也蹭蹭蹭的冒着甜泉。
不过到了夏兰轩这里,就宛如晴天霹雳,夫君?这真的不是在和他开玩笑?
但说来,他也应该能猜到的,对礼教森严的花影卫来说,能这么轻松自快的直呼其名,自然是只有亲密关系的人才可以。
但对于他们是夫妻一事,夏兰轩却并未生出多少因她找到幸福的喜悦,反而隐隐浮出了一丝担忧。
从往日朦月对他所说,再加上今日见闻,他多少也看出来了,胧月是个温顺乖巧的性子,也是真心喜欢这个男人的,但花影卫少主,那个神秘又厉害组织的最强者,他也是一样吗?
这个男人,十四岁便在江湖成名,心机和实力都超出一般人太多,方才他清楚的看见,他眼底那没有一丝遮掩的腾腾杀气,这样一个狠厉的角色,会为了一个苗蛮之地的女子停一停,放下手?
难道他对她的好,仅仅是单纯的关乎情爱么?三国混战,不止不休,乱世苍穹之下,能得到这样强者的庇佑自然是千般万好,他也很想往这方面去想,只要胧月能幸福,朦月在天之灵想必也会欣慰。
可过去二十几载沉浮起落,勾心斗角的人生不允许他将事情想的这么美好,不但如此,反而还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一切恐怕并非那么简单!
试想那高山之巅浇淋的**怎会舍得为地上的无名小草而驻足?高悬在天空的太阳怎会怕灼伤初生的嫩芽而不绽放光耀?来势汹汹的龙卷风又怎会为毫无重量的小物而停止席卷的狂步?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是?那个原因?
夏兰轩瞬间煞白了脸。
不,他不能让这个丫头越陷越深了,再望向那张和朦月相似的脸庞时,满是忧心忡忡。
“他……你们怎么会在一起?你可知他是谁?你怎么能和他……”
呦,安锦挑眉,好整以暇,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姐夫,貌似对他意见很大呀!
对上那道不善的目光,夏兰轩是欲言又止,他还不确定这个花影卫少主对胧月是个什么态度,不敢贸然将话说得太开,微微抱拳,行了一个礼道:“安少主,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和小妹单独说话?”
安锦站在一旁,抱剑悠然道:“你们说着。”
见他不避嫌,夏兰轩额上隐隐有青筋,这人,懂不懂什么叫单独说?心里暗搓搓的咬牙切齿,不过耐着好修养,表面还是忍住了。
好,既然敌不动,我动!
便转而面对着胧月,笑着道:“小妹,有些关于你阿姐的事,我们进里间说,可好?”
“阿姐的事?”胧月有些激动。
见劝说有效,夏兰轩继续循循善诱道:“是呀,还有铭初,她也很想你,如今又长大了些,见过你的丫鬟都说,‘小铭初出落得愈发水灵,不像阿娘,倒更像灵动的小姨了。’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看她。”
铭初啊?胧月眼睛发亮:“真的可以去看她吗?”
夏兰轩点点头:“嗯,过两日香行正好要送一批香料去合川县,如果你愿意,到时候我们……”
胧月自然是愿意的,可……她看了看安锦,只见他面色不悦,显然是不乐意,心里难免有些小小的失落。
“还是不了,三少爷你要好好照顾铭初,等以后,我再回去看你们。”
夏兰轩见她分明就很想去,却不敢违背这个男人的样子,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当初为了掩人耳目,他和二哥商量好让她顶替五姨娘的身份去夏府,后来人不见了,他为此好一阵自责,只是没想到再见时,她会在花影少主身边,还过得这般……没有自由。
“你不用怕,你可以把夏府当成是你的家,只要你想去,随时都可以……”
夏府?安锦本想看看夏兰轩能说出个什么花样来?没想到他会提起夏府?
安锦在脑海搜罗了一遍,忽地明白,原来就是那个将她打得奄奄一息的夏府呀?
这不说,他还没怎么想起来,一说就来气儿,皮笑肉不笑道:“不必了,夏府可不是她的家,还有,我记得,夏铭初似乎挂的还是夏老爷女儿的名头吧?若是我哪日带胧月登门拜访,你说…嘶~说起来,这称呼,有点乱呀。我劝三少爷,有这闲功夫,还是先把夏府收拾利落了再说。而且……”
他凝望着胧月那美丽的面庞,牵起了她的手,自信十足地对夏兰轩道:“她只有一个家,那就是我,再会!”
一番夹枪带棒的话,让夏兰轩脸皮臊得发热,他自然懂安锦话里的意思,也对,直到现在,朦月也不过是夏府的五姨娘,算不得是他夏兰轩的娘子。
可是……可是,还不待他可是个所以然来,安锦就带着胧月大步离开了,胧月从夏兰轩身边匆匆而过,朝着他微微颔首,郑重告别道:“我……那三少爷,我们先走了。”
目送着他们离开,直到成了看不见的圆点,夏兰香轩仍没有收回视线,只是右手攥得更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