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安韵的beta工作人员闻言一怔,同一时刻,脑中闪过回忆——
一年半前,他刚来这片辖区工作。
大概是一个阳光格外毒辣的下午,街道上没什么人,远远就瞧见一位不知是beta还是omega的女人在婚配中心门外站着,脸色有点沉闷和迷茫。
片刻她走进来,问了几个可有可无的问题就走了。
可不知怎么,他记得了她。
多巧,不久后就在一次家庭来访中再见。
来访结束后,同事说:“这一对之间有些怪。”
“嗯?”
“感觉比之前压抑了点,我记得以前——哎,你不知道吧?”
“什么?”
“这两位是一见钟情后不顾信息素依赖度也要结婚的!”同事呼道,“要上演什么真爱戏码似的!那个alpha搞军工,工作部门特殊,为了要结婚还折腾了一场呢,那个omega嘛也很不在意单向依赖症的样子,好像完全不介意自己要面对一个不正常的alpha伴侣……”
“结果现在呢?那omega都没之前那么傻乐了,没发现她今天老是走神吗?那个alpha也是,怎么全程冷脸?”
他心一沉,心想:我好像都没看她笑过。
很快,就有了答案。
满打满算正是项廷开出差的前段时间,安韵拿着填好的申请材料来了婚配中心,语气很冷静。
“我要离婚。”
他凑上去看材料,理由有几项,但可以归结为一个词:冷暴力。
在只能检测alpha对omega信息素依赖度的当下,冷暴力可谓是个非常、非常新鲜的词。
满满一框字。
语言暴力……日常忽视……
离婚的程序很复杂,他有点紧张地同那双清澈的圆眼对视:“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什么?”
“就是说,呃,为什么您的伴侣突然转变为这样的状态?是发生了什么吗?”
安韵双手平放在桌子上,脖子微昂,好像有点在放空,半晌才说:“我真的不知道。”
她说这句话时,眼睛非常的平静,带着疲惫。
“那请问离婚申请有跟伴侣协商吗?我们需……”
“你们能帮我去说吗?”她出口打断,背挺直了一点,“我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但是,申请被打回来了。
·
一片死寂。
工作人员僵硬着开口:“是这样的,就像之前解释的一样,两位都是军部背景,加上单向依赖症这个因素,离婚是非常难……”
“这不叫解释。”安韵有点闷闷地说,“在前天我又网络提交了一次申请,请你们尽快审核。”
前天?这不就是项廷开结束出差的日子?
原来久别的伴侣——哪怕关系紧张——但他要回来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别的,而是赶忙再次尝试离婚啊?
大厅明亮,却有如某场风暴酝酿。
安韵站在明暗的分界之间,眼睛非常清亮,哪来的木讷,甚至都有点桀骜了。
而她身后,项廷开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脸侧低着,眉骨下的阴影极暗极深。
空气冰封。
beta工作人员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心中其实知道答案。
离不了的。
因为这是他工作以来接触过最怪的alpha,又要冷暴力伴侣,又要用一些龌龊手段干扰程序。
项廷开忽然开口:“出去。”
“啊?什、什么……”
“这是我家,现在请你们出去。”
他甚至还有点风度翩翩,但靠近了却让人怀疑这是个错觉。
工作人员屏息看过去,在脑里刮搜对他的印象:不太爱搭理人的精英先生;那不像是天生的沉默,而是那种略带轻蔑性质的冷淡,这种冷淡让人不禁猜想他对弱者的态度。
除此之外似乎很投入工作,级别颇高,忍耐力颇强——不然怎么能在93%依赖度的情况下出走一年,还是在安韵第一次提离婚后出走的,简直是像逃跑一样,而他当然不是会逃跑的人嘛。
此刻项廷开高得如座黑山,一瞬间alpha的威压叫人汗毛直竖,那位beta脚若踩油般打颤,但余光里看见安韵那张既冷清又天真未褪的脸,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不行,婚配中心有留下和劝解的义务!”
僵持十来秒。
抬头再看,只见项廷开定在原地,微微低头,似乎还对着光洁的地板笑了一下。
须臾,他侧过身,好像妥协了。
工作人员松了口气,再回来时,项廷开已经回了厨房,一看,居然在收拾卫生,仿佛我行我素、颇不在意、置身事外。
“项廷开先生,”工作人员心里也有点崩溃,“我们也需要跟您谈一谈。”
一面无奈,一面观察项廷开,但居然没察觉出太多危险的异常,只觉得他好像陷入了某种古怪的状态里。
时间到了,必须离开。工作人员把一年前的话又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接着肩并肩挤进门框底下溜了。
安韵脸色发凉,站在大厅中央,门则关得严严实实,她看着门口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什么。
身后,始终沉默的项廷开吐出两个字,似乎还阴笑了一声:
“离婚?”
安韵头皮一麻,回头一看时却见他还背对着自己洗手,水流间手掌明显发红。
“谁稀罕?”项廷开转回头,冷冷地睨着她,像在自言自语,“其实我没有必要去做手术,你说是不是。”
安韵无动于衷。
尚算僵持的表象,终于被她方才那句话撕碎。
项廷开眼皮都好像被什么压沉,只剩一条黑森森的冷缝,声音则是从牙齿里挤出来的:“何必要为一个机器狗做手术?”
如此匪夷所思的话术,安韵那直来直去的头脑得花不少时间才反应得过来,但有那么一刻却被窒了一下,如同电流击过大脑,带来不知所以的刺痛。
项廷开迈步而来,被这突然又不突然的“离婚申请”、她这种当众撕破脸的样子激得心口发沉:“你是最没资格提这两个字的你知不知道?”
安韵不善于口头之争,习惯去直接表达,闻言眉头一抽:“还资格,项廷开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变脸的人不是你吗?”
她气得深吸口气,倒来倒去最后又回到那句简单的话,又自言自语似的:“——你真的怎么不死外边呢?”
回忆在此刻肆虐,有关所谓资格,早就说不清了。
提交材料上难道有一句假的吗?
看着她这般冷淡厌倦,有一瞬间,项廷开的心脏像被什么射穿,带来不知所以的难受。
她怎么能那么轻易地对他吐出“死”这个字呢?
同一时刻,体内的信息素在疯狂躁动,完全不是恢复期末期该有的状态。
片刻,项廷开猝然转身,拽着安韵的手腕把她拉上楼。
安韵自一年过后第二次被他如此对待,只觉手腕发疼,内心腾升起巨大的不安:“……项廷开你给我放开!”
项廷开把房门一掀,接着猛地压向她:“你放心安韵,我可不会死,我要死我也死你床边,我要死了还怎么研究你?我死了你不就有资格了,有资格跑出去祸害谁?”
“祸害?”安韵瞳孔放大,只能注意到这两个字,“我祸害谁啊?”
他已经听不进她的话了,眼神分明是定格在她脸上的,可安韵却觉得那目光像一条带刺的舌头,把自己从下到上都扫了个遍,又好像在回忆什么。
她的背部有些发凉。
好久,项廷开身体压得近了些,双手握得她更紧,语气则充满胁迫和不屑。
“你要再提离婚试试。”
“……放开,”安韵不回这句话,用力挣了好半晌,额前的头发都气得竖起来了,“我真的不懂你不离是为什么?”
项廷开又找回那种居高临下的立场:“这个问题我们早就探讨过了,一年以前——”
“你是忘记了吗?”
安韵在一年前第一次提出离婚。
她是毫无沟通、离家出走过的。
她微侧过脸,手指扣紧,好像在极力扼制那一天的回忆。
那一天被项廷开“抓”回来后,她就一直在家里,事后在床上休息了整整一周——而他很快就去出差,离婚程序被暂时中断。
相隔一年,但两人好像都同那一日重叠了,只不过安韵尚没今天那么冲撞,而项廷开当时多少有几分无措。
“你以为规则是怎么运转的,靠申请和个人情感运转么。”项廷开冷声说,“我因为单向依赖症所付出的你能弥补吗,我不离婚是因为我尊敬规则,凭什么你打破这份稳定?你幼稚不幼稚?你以为婚配是什么?”
安韵根本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已没有时间能把往事铺平。
项廷开的阻隔贴自动脱落,散发的信息素金属子弹般把安韵的双腿打颤。
什么半年,他出差之后她的信息素水平全面紊乱,发情频率几乎以周计数,此刻正在体内几度冲荡,让她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安韵下意识把脖子往后贴,让阻隔贴不至于被润湿掉落。
墙壁磨着她的腺体,像粗糙巨大的指腹。
失张失智地抬眼,只见项廷开好像也在忍受着什么冲击,眉头蹙着,没注意到她的异常。
项廷开确实已经被激得皮肤发烫了,野兽般的**正毫无秩序地膨胀,令他下颚立刻发紧,恍惚间却想到方才那句:
频率仍然是半年一次。
短短几秒,有什么在博弈,有什么熄灭。
有的还在暗处隐藏。
“……你滚出去。”安韵闭了闭眼,“这是我的房间。”
她站姿很不自然,但项廷开只是扯了扯迅速发干的嘴角:
“你的房间?”
北联没有酒店,只有军区的招待所,区与区之间来往限制严格,房子则主分配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在外面没有房间,而她在外面也没有房间。
“你不是要离婚吗?”项廷开哑声嘲讽,“不知道你离了能不能有一个人的房间。”
安韵又往后靠了点,腺体在分泌,越来越湿了。
“你不是要离婚吗?”
她头一偏,全然冷漠和忽视。
项廷开只以为是自己信息素爆发的原因,咬牙忍耐,完全没想到是她在濒临发情。
他捏住她下巴,一点一点移回来:
“你不是要离婚吗?”
良久。
“滚出去。”她声音低低的。
这回,却换成项廷开转过脸了,情绪好像变得有些奇怪。他嘴唇翕动,再开口时连声音都有点奇怪了。
“你就没有别的想问的?”
好像时隔一年,他终于为某个问题准备好了答案。
比如当初……
比如比如比如。
一个问题可以有无数种脱口的形式。
但安韵没说话。
他等待着,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又似乎没注意到,连目光都在拷打。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转身出门。
安韵一瞬泄力,嘴唇都不自觉张开,而后立即锁门,人蜷缩成一团。
等到听见外面的水声响起,她才确定勉强糊弄过去了,慢慢贴近抽屉,拿出里面的抑制剂,缓了许久,才克制□□内的悸动。
夜渐深渐静,这一晚安韵睡得离奇不适,梦里场景帧帧闪过……
“熟悉又陌生”真是个很好的形容。
安韵已经无法想起来,项廷开的变化究竟始于哪一刻。
像印染,一块布趟下去、拿起来、风干晾晒,之后从头看到尾,只会觉得哪里都一样了,哪是头哪是尾都分不太清了。
他昨天和今天,此刻和将来,要怎么做,想怎么做,也不过是怎么也洗不净这片旧布的无用行径。
毕竟安韵是人。而人就是这样,暴力后无法再清晰地回忆起那些“好”的细节,反而忍不住猜测,所谓好也有他无数坏的潜藏。
哪怕最初他确实对她很好。
最初最好的时候,连人格都不太像今天这样,都很愚蠢;连天气也不像如今的天气,总那么热,沦为一对被强烈心悸征服的普通人:见面、吃饭、发生些信息素意外:吃饭、见面,再意外。
在意外中的意外里他们只花了一个季节就紧紧缠绕。
她隐约记得他常常翘班,她在福利院里偶然抬头,项廷开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眼前。
也不清楚那算不算追求,可他的到来确实过于频繁。见面后项廷开好像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情绪看起来也算平静,说要去福利院的操场上走走,隔着足球网走走,走着走着嘴唇就印了上来。安韵情绪直放,什么都不懂就乐意沉浸。
网痕都在脸上勒。
一个是被征服得太快,一个则是孤单太久,所以从没想过抵抗,埋头跟在他后面就好了——
她跟着跟着,再抬头时,他已经换了条路。
安韵不算太热情的人,但也没想过,原来冷漠可以如此突然。
婚后半年,项廷开开始动辄晚回家的反常状态,她那木头脑袋花了足足几个月,总算察觉出本质。
他似乎不是忙,分明是不想见她。
……为什么呢?
安韵不知道。安韵很困惑。安韵直言直语也没用。
她什么都没做,项廷开的爱就消失了。
他如何能这样性情大变,她是问过的。安韵要问什么就问,要做什么就做,可惜她怎么也问不出来,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项廷开好像很知道该怎么做,他可以在她十句话后只冷冷蹦出一个字,在纪念日里不见人影——对,祸害。祸害、祸害,某段时间他开始频繁提及这个词,连眼神里好像都蕴含这个词,也不知道她祸害什么了。
……到底为什么呢?
在困惑中安韵的脑子终于开窍。
是婚后一年,她终于跟上他换的那条路,学习这份冷淡。
提出离婚并出走的那天,项廷开手握成拳,好久,才开口:“你什么意思?”
半年冷暴力来他情绪最激动的一刻了。
至于她呢,早已没什么意思了,也不想再追问什么,如果一定要去推测,可能婚前每一次情难自禁里都有信息素的因素在,而他婚后混淆后悔了。可能是这样、可能是那样。
无数可能性里最初的项廷开顺利成为一个摆脱不掉、留在过去的鬼影,连想到都要泛鸡皮疙瘩。
人原来可以这么变来变去。
她什么意思?
……他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那时,和现在,又分别是什么意思?
安韵在蒙蒙亮的早晨睁开眼睛。
早就不想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