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狮纶常常做梦,梦里一定有诺森高挑可靠的背影,还有混沌区。
在那之前,鲜血和腐肉在流淌。兄弟姐妹的不同死相叠合,拉扯成扭曲的涡影。
那涡影里有“坏耳”,有其他抱团生存的孤儿,偷盗、抢劫、斗殴乃至徒手夺人性命的日常走马灯一样回旋。
大哥“厉狗”的尸体被发现时,被坏耳一干人围殴,尘土扑面,只靠衣服辨认。见有人来,坏耳捞出尸体口袋里几颗烂土豆,冲厉狮纶吐口水,大骂:敢偷我们东西,找死。
二姐路过黑市抢地盘的现场,子'弹横飞,自五十米外贯穿她的脑门。尸体默默倒在贫民窟的小路中央。厄瑞玻斯区横跨赤道,气候炎热,人接连踩过汩汩流淌的血滩,干裂的地面留下串串血脚印。有人嫌挡路,举着一盆要洗的衣服,尸体踢到墙根下。
街里不少尸体,厉狮纶费了很大劲才找到她——在坏耳的麻袋里,袋口当着他的面束紧了。
他昏天黑地地打了一架,视线里最后一幕是坏耳将袋子抗走,去未知的地方。
三哥不善偷盗,为赚钱,被坏耳推荐到人脑改造实验室做实验体,某次出门没再回来。厉狮纶和小妹携钱逃离家乡。小妹瘦弱,活不长,到另一个贫民窟再染了新病,死后尸体烧成灰,和其它千千万万死者的骨灰撒在一处,由葬车运往郊外处理厂。
厉狮纶蹲在一地骨灰碎屑旁,想象自己跟着躺进去,随葬车悬浮起来,融进上方一线天光,呼啸而去,留下一阵尘风。
哥,要找到厄舍府,找到他们就好了,这样就有干净的水,和吃不完的土豆。小妹弥留之际这样说着。
他终是没躺,选择站起来,拍拍土回去。
找到他们就好了,专门的流浪儿收容所,足够的吃穿住行,新的朋友、老师、家人,他会得到养育,他会长大成人——尽管训练很痛、也很苦。
他只想长大罢了。
“你是那个四仔?长大了嘛。”坏耳看着地板,缓缓抬起眼皮,让人不禁看出怀念的神情来,“小时候又瘦又矮的,胆子够肥,狡猾得跟狐狸一样。”
厉狮纶松开腰带,从皮夹里缓缓摸出枪来。
方寒山看一眼,知道他想近战。他观察过厉狮纶的枪法,不善狙击,却与格斗术配合得好。
“而你既瘦又畸形,卑劣得宛如沟渠最深处的老鼠。”
听到骂言,坏耳露出无所谓的模样:“混得人模狗样了,要给你兄弟报仇吗?”
“不。”厉狮纶伯莱'塔上膛,缓缓摆出射击姿势,“还有姐妹。”
坏耳不解反笑:“关我屁事。你姐妹死了是运气不好。”他的声音宛如恶魔低语,“我们是一样的,四仔,互相残杀、活下去,那是厄瑞玻斯人骨子里带的东西。这些年你必然遭不少白眼吧……喔,这么看着我,我一定猜对了。只有被人当枪使才是你的价值。”
厉狮纶盯了他片刻,大笑几声,单手持枪,膛线起点的那双笑眼染满阴翳:“能给恩人当枪,那是我的价值,可惜我有更大的价值——这是那个人教给我的。是的,我受过教导,怎么会和你一样呢?你比我可怜多了,最大的能耐是杀我大哥三哥,偷偷运走我姐姐的尸体……”厉狮纶为枪上膛,“你最好告诉我,你运到哪里去了?”
“知道了,你想怎样?找回骨灰?还是找那个组织报仇?”坏耳无奈地冷笑,“想送死我很赞成,我告诉你,那个组织是蛇——”
“砰”——
一枚子'弹旋转袭来,坏耳闪身避开。药效不够了,子’弹依然擦过他的大腿。下一秒另一颗子’弹正中他的膝盖半月板。
空荡荡的厂楼爆发出凄厉的惨叫。
方寒山甩去枪口灰烟,子'弹用完了,枪支别进皮夹,机械武器咔嚓变形,齿刃合并,成为一根棍棒,冲其后颈猛然敲打。
坏耳昏迷,体格也渐渐恢复原样。
干完这些,他即刻将通讯器调到对应频道:“诺斯。”
“在。”
“南楼九楼,拿锁链和胶布,上来抓人。”
“欸?胶布?捂嘴用的那种吗?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让他再传播蛇骨帮的信息。
“别废话。”说完关了通讯器。
方寒山静立片刻,月光轻薄如羽丝,能勾勒他长长的眼睫,落了白霜一般。
一滴污水自水管口,“嘀嗒”,落在地面。
他回过头,撞入一双火光跃动的眼睛,厉狮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立领微扬,前襟开敞,肌肉线条若隐若现。
“抱歉。”方寒山心里没来由地紧张,“还不能……”
厉狮纶回过神来,笑容苦涩:“我明白。”
“杀死亲人的凶手,一定很难放下。我理解你。”
“我是您唯一的护卫。”厉狮纶手掌放于胸前,鞠了一躬,“听从您的差遣是更加重要的事。”
若差遣你的人就是那个凶手呢?方寒山不禁如此想。
他整理了情绪,身姿依然挺拔,背身而去:“事后人给你处置,我不会管。”
“那就多谢少主了。”
通讯器忽然有人闯进信号,方寒山摸着按钮接收:“干什么?”
“少主,刚想说您就关了。运输队的人我们基本搞定了,可极控组那帮条子要把人带走,连那些逃跑的,和您手里那个。”
……
真是今天最大的惊喜啊。方寒山心里嘲讽。
极控组出警,他便必须要代表蛇骨帮现身,献上人质与货物,以让蛇骨帮与违禁药物划清界限。
这便是常楼要他亲自来的原因。
除了“你亲自去”,常楼当时还说了什么来着?
——“带上厉狮纶。”
大概是这句。
“跟我来。”
方寒山朝身后勾勾手指,后面的人迫不及待地跑来,手里替他抱着披风。
厉狮纶挂上钢索,抱着他飞檐走壁而下,落在几辆运货车中间。他拿开腰间的手,漠然的目光扫过一个个穿制服的家伙。
极控组的长官查尔斯,穿过人群向他走来。
自从极控组设为独立技术部门,专门监测科技犯罪——尤其极客组织——查尔斯在厄舍府的威望渐渐仅次于盖亚公司的副总。部门人员呈指数增长。
他摘下警帽露出一头金发,和纯蓝的双目,轮廓很深,脸部棱角分明。纯正的古欧罗巴血统。
“蛇骨少主?”查尔斯声音如沉钟,在人耳边嗡然作响,“和传闻一样年轻。”
“初次见面。”方寒山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给你们的工作造成不便,我很抱歉,抓到的人会全数交予你们。”
他在陈述,对方却不全在听,视线似乎瞄向他的背后。他徐徐回头,身后站着那笑面狐狸。
“嗨,长官。”厉狮纶笑靥如花,“又见面了呢。”
查尔斯又盯了他片刻,看回方寒山:“你说的全数,确实少了一个呢。”
“您稍等。”他提高声音,“诺斯。”
“少主,这帮条子是真要跟我们抢人。明明是我们收拾的啊。”
“极控组的事,怎么能叫‘抢’呢?”方寒山注视着查尔斯,对诺斯说话,像个木偶一样表情空白,语调千回百转,“罪犯不送警察怎么行?那不就是包庇、私刑、违法乱纪?这不是一个合格市民该做的。”
诺斯那边死寂良久……
少主呢?谁把真正的少主还给我们!
“诺斯,领头呢?”方寒山说。
“早就被他们条……长官们上铐了,磁感应贴片,手腕距离才调10公分,用力拉开距离会触电那种。贴片很难破坏,用的是高纤维——”
“嘟”,方寒山关闭频道:“最后一人已交给你们。可以了么,查尔斯长官?”
查尔斯看过来,瞳孔微缩,蓝眼睛在夜色里散发冷光。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与方寒山对望。
两张脸雕塑一样不展露任何神情,视线相交,没有人转移目光,一种对峙的气氛在夜风里扩散。
两方人陆续朝这边看,争吵声渐弱。
第一次见查尔斯本尊是两年前。极控组执行‘DELETE计划’,入乌科院抓捕。他趁乱撤离,与查尔斯擦肩而过。
两个陌生人萍水相逢,只有他凭过人的听力,记住这个金发碧眼男人的名字。
连他也快要忘记查尔斯的容貌,查尔斯难道记得他么?
他感受到厉狮纶审视的目光。
“还有一件事。”查尔斯终于打破沉寂,重新戴帽,正了正帽徽,“蛇骨帮既然有配合的诚意,那就请少主带人同我们去调查药厂的地点。”
缴获了生产设备,这件事才算落幕。
“设备在东区。”方寒山肯定地说。
查尔斯转身走,留一个笔挺、精壮的背影。他身高近两米,肩背比常人宽阔,像一座山——身后跟着整个极控组队伍,和刚抓获的犯罪分子。
-
那些具备科技力量的帮派组织最喜欢藏在九龙东区,无人管辖,帮派间对内相克,对外相生。团聚一方。稽察局曾派特训精锐进入,强龙还是斗不过这里的地头蛇。
两大财阀都为之头疼。
街里满是垃圾和污水坑,难以下脚,人们习惯了尘土和噪音,只要克劳德得到一方场地,这里就是绝佳的生产试点。
为了不惊动这里的帮派,极控组脱了帽子和制服,分散钻行。方寒山与厉狮纶难得默契地想要单独谈话,查尔斯却拿出阴魂不散的架势,弄得方寒山烦躁无比。
厉狮纶凝视着查尔斯,忽然莞尔一笑:“看来查尔斯长官不知道什么叫三人行必有一多余。我很同情您,但这不是您当灯泡报复社会的理由。”
“咔”,拳骨摩擦的声音——与他“难得默契”的少主大人不知怎的想揍他。
“你们又走到一起了。”查尔斯说。
厉狮纶愣了一下,笑出八颗牙齿:“我们一直走在一起,长官。”
听到“又”,方寒山便确定了,当年的行动已被极控组查得八'九不离十。查尔斯因此一眼认出了他。
仅仅是那一擦肩,这位年轻的长官便竖起他所有的直觉,记住了他。
他在厉狮纶提出疑问前先截话:“当然,他是我的护卫。”
查尔斯浮雕一样的脸上有了讥讽的意味。
下一秒脸上不见微妙的神情,他接听了通讯:“尼克。”
“嗯,收到。”他调了公共频道,“所有人,光明街北段。”
光明街的命名起源于沿街的烛火,笔直向前如金龙游弋。
一簇烛火代表一个毒'品售卖点,或带有地下赌'场、私人风俗店。街上两道沟渠,渠中垃圾发霉。巷里有白骨、血迹。
又一次踩中摇晃的木板,他抓扶栏杆之前,厉狮纶已经扶住他的肩。
他默默偏过头。
从肩上的指关节,一路望到他发达的三角肌、斜方肌,到线条锋利的侧脸。没有笑意的眼睛。
厉狮纶抱着他的披风,布料下遮挡的手显然抽动了一下。
他动了录音器。方寒山暗想。
他想起厉狮纶面对坏耳时,他从没见过的表情。联想到坏耳使用的注射药物。
刚刚打斗途中,砖石乱飞,坏耳在躲避中匆匆拔出针管,少许药液混合血液喷溅而出。
后来的几次注射里,他把握时机,暗暗用容器承接。一滴两滴,积少成多。
他摸摸裤兜里的小玻璃瓶,药液的成分大概要检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