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狮纶的隐形眼镜调成远距模式,视线钻进房里巷里,犄角疙瘩里都寻了遍。
没有,极控组的人还没到场。
他在下颌上的通讯贴敲打——尽力避免敲响耳朵里的蛇骨通讯器:“极控组,没到。”
那头没有反应。厉狮纶摇摇头。是研究手稿去了,一点关于“DELETE计划”的线索都是多俐的救命稻草。
他抬头,对上方寒山的视线。正想给少主一个大大的笑容,他忽然感到对方的状态不对劲。
“抓、活、的。”厉狮纶收到这样的信号。
随着方寒山展开机械武器暴露位置,队伍的领头突然摔碎一支针筒,肌肉群骤然膨胀,血管青筋如游龙盘山。
大吼一声,声带似被层层电流声像毛线团一样包裹,接近于人工智能发出的初始声线,夹带失控野兽的疯狂。
厉狮纶皱眉。他看出来,那药液里有过量的活跃因子。
他想,那是厄舍府训练中心才有的东西。那一针保守估计也有十毫升以上,高度刺激全身的细胞和神经通路。不至于催命,却十分痛苦。
厉狮纶并不愿回忆那样的痛苦,骨骼与肌肉强制变形,仿佛撕裂全身每一寸组织和内脏,五马分尸般的痛夺去理智。
他不由得摸了摸左肩窝。
总有什么理由,让他们乐意承受这样的痛苦。
状若怪物的领头一个跳跃,肌肉力量加上外骨骼助力,如火箭一般喷射,一下便落到方寒山面前。
他的皮肤发紫,双眼充血,颈部粗壮,左耳只有半个,已俨然是一头怪物。相比之下方寒山的体格可以以“娇小”形容。他跃上一个废弃的铁架,解开披风,露出夜蓝色的里装。
工厂废弃多年,天台就像个垃圾场,报废电器、破衣服、木板、裂开的塑料水桶,方寒山在这令人窒息的肮脏地方,格格不入地立于月色下。
汉风长衫翻飞,手持银剑,与他左眼的冷灰金属、黑色颈圈的银链、齿轮、热武器,显得对立又和谐。
他伸出食指勾了一勾。
领头从微薄的理智里理解了挑衅,径直冲去,随着他奔跑踩踏,天台竟震动起来。粗壮的手臂抬起,拳头包裹的机械外骨骼探出金刚石,打在石柱上。
岩石在巨大冲击下崩裂。坍塌的瞬间,方寒山鸟儿一样轻盈跃起,乌发扬扬,双刃剑抡出花影,直刺敌人。
“铛”,外骨骼刮出内凹的痕迹。反作用力令他节节后退。怪物没有理智,凭本能不断追赶、攻击。方寒山刚逮到停下的空隙,抬头想要看清敌人的装备——那臂上的枪口已经黑洞洞地对准了他。
领头狞笑,庆幸遇到的袭击者不堪一击。正要扣动扳机,方寒山倏地一个矮身贴地冲刺,到跟前一个三百六十度旋身,一脚挥去。领头的手腕险些踢折,机'枪口冲天扫射,点亮了夜空。
方寒山喊:“厉狮纶!”
话音刚落,数条漆黑的钢索如巨蟒冲天而起,又笔直下落,横横竖竖捆死领头的动作。
那怪物喉底发出咆哮声,用尽蛮力也挣不脱钨钢材质的锁链。剧烈挣扎中枪口频频走火。
方寒山找到掩体躲避炮'火,“楔尾”上膛,准备狙击。还未寻找时机,那大家伙借身体重量,朝地板猛砸几拳。
一拳,两拳,三拳……
最后一拳落下,天台坍塌,成堆的垃圾同他们一起,“哗啦”落进工厂内部。厉狮纶被迫松开钢索。
那怪物落下脚,在笑,似乎极得意,扭扭脖子活动筋骨。
看那双眼,大概恢复了一些人性,方寒山心想。
敌人刚刚注射的是消耗类药剂,随着身体能量输出,药物会渐渐被身体消化,随汗液从毛孔排放。这样的药物一般都会有副作用。
“你们——”怪物领头艰难地说着人话,“是哪个组织的?”
方寒山默默看着他。
“谁让你们来的?”
方寒山依旧不说话。
领头顿了顿,气势也缓和了:“为什么袭击我们?”
“你们运输的货用于生产违禁药物。”
“我们不知道什么违禁药物。”领头说,“我们只是被雇佣运输。”
“那为什么有这种注射药剂?”
“雇主给我们的定金,好东西,兄弟们从没吸过的玩意儿,还能防身。我们运输是为了钱,并不想今晚就在这里死去。”
一群瘾君子?
方寒山疑惑:“你们是独立组织?”
“组织?哈,也许吧,蛮荒地区的流浪‘组织’。”领头的声音充满讽刺,转而冷却下来,体格也在渐渐缩小,“放过我们吧,我们只是抱团活下去罢了。看您像大组织的,想必类似的赚钱手段也不少,不缺我们这几车货。我从不相信什么‘违禁’,赛博数据时代没有‘违禁’,只有利益。”
方寒山低头擦净“楔尾”的枪管,上膛举起,眯眼瞄准。
“明白就好。”
砰——子弹旋转飞出,直射对面肩头三角肌。
怪物的身体被药剂提高灵敏度,几乎眨眼一瞬间,一个青蛙趴躲过子弹。紧接着两腿一蹬,贴地纵身扑去,子'弹再次袭来,迅速蹬地躲避。
领头手脚着地,三角肌膨胀成半球大小——他仍不满足,粗大的针头深深埋进肱肌,筒中的透明药剂快速减少。
肌肉细胞刺激胀大,细听有筋韧断裂的声音。指甲也被催生变长,仿若野兽的利爪。他似乎忍受着极致的疼痛,抬头恶狠狠地注视他,血丝从眼球一点点向外裂开:“我不想杀人。”
方寒山极淡漠:“我也一样。”低头给枪又上了膛。
再次举起了枪。
-
北楼传来枪声,厉狮纶在南楼眼睁睁看着厂楼外壁破碎,方寒山和那运输队领头正激战。
“下手那么小心。”厉狮纶自言自语,“轻伤活捉是那么容易的事么?回头把自己搭上,别怪小爷没提醒呀。”
他朝下望望,离楼顶几十米的地面正銮战。他只护卫方寒山,除此之外不打算帮衬谁,原地打坐。
尔后录音器又一次闪进他的脑海。
多俐警告过了,试图去取会引起方寒山怀疑。他这人向来疑人不用,厉狮纶被赶出蛇骨帮,尽管有稽察局保护,可后续抓捕Goat将困难重重。
偷取会被怀疑,不取会让方寒山得知多俐的存在,以及他偷了手稿的事。
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偷手稿的事显然比厄舍府的任务重要。
他钢索一甩,飞身荡进北楼。“咣啷”,窗户被撞碎,厉狮纶跃进建筑内部。
里面空旷一片,纺纱机、织布机、壁挂风扇报废在角落里。厂子停产后,狭小的房间被拆除隔墙,空间一下宽阔,红灰砖石堆积成几座小丘。
头顶回荡巨大的声响,厉狮纶竖耳倾听,方寒山皮靴叩地,频率极高,是在奔跑。“楔尾”忽而开枪,枪声后三秒,领头发出威胁的咆哮……
“叮”、“叮”……每隔七秒,就有小型玻璃器皿摔碎的声音,共三声。应当是针筒。
厉狮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
方寒山手腕前后一转,两秒更换弹夹。对方冲来的刹那,倏地跃起,飞速旋转身躯,半空中朝其腓骨长肌开出一枪。
对方料到他的打算,闪身避开。方寒山也预判对方的攻击方向,借后坐力避开一拳,朝肱二头肌射击——打中,领头被子弹的力道绊了身形,单膝跪下,双手撑地。
左臂陡然发软,鲜血迸射而出,洒了遍地稠红。
这只狼狈的四足兽摇摇晃晃,甩开几滴血液,扭头望向楼下——人像乱了气味线的蚂蚁一样混在一块。穿着同样制服的人群涌入,已控制住全队成员。己方胜算趋近于零。
他于是恳求:“您开个条件吧。”
方寒山置若罔闻,把玩他的爱枪。
“拜托了。”他扑通跪下,“我们不替人做点事,只能留在厄瑞玻斯区做蛇骨帮的实验体。”
厄瑞玻斯区,蛇骨帮,实验体。
哪个词都足以令方寒山手指一抖,扣不下扳机。
领头脑子转得飞快,抓住这一瞬间,朝他扑将而去,长长的“利爪”直取命门。
千钧一发,厉狮纶骤然自楼梯间里杀出,钢索如长鞭,抽在领头身上。领头猝不及防飞摔出去,重重撞上梁柱,漆灰撒落。
偷袭成功。厉狮纶拍拍手上的灰。
“嘿,寒山大人也有失手的时候。”他拇指扣着腰带,朝这边走来。
方寒山放下枪支:“你够慢的。”
“等您发令呢,谁知少主陷入苦战。”
方寒山挑挑眉:“不如你来战。”指向晕乎乎爬起的敌人,“不要和他废话,打就是了。尽量别伤到人。”
“少主还是那么温柔。”厉狮纶笑了笑,无视他对这个评价的嫌弃。
笑毕,转一瞪眼,厉狮纶泄露浑身杀气。见对方再度掏出针管,钢索猛地抽向那只手。
那家伙,真以为是什么便利的药物么。厉狮纶暗自腹诽,所谓的“雇主”定没告诉他们过量用药的后果。
刹那间,领头突然从原地消失,出现在楼层另一头,仿佛移形换影一般。只留针筒在地上骨碌碌滚动——药液已经注射完毕。
厉狮纶懵然,停止攻击,思考对方的破绽。
“别看了。”方寒山好笑地盯着他的侧脸,“子'弹他也能避开。”
“那他的伤口怎么回事?”
“我打的。”方寒山说,“他的速度很难判断,只好一枪作幌子,很幸运,下一枪勉强预判正确。”
“不愧是少主。”厉狮纶鼓起掌来。
无意间,他看到领头的眼神,掌声戛然而止。
不只有眼神,相貌轮廓,身形高矮,还有那个只有一半的左耳。
“你是——”领头眼神渐渐褪去狠厉,浮现恐惧,“厉……厉……”
厉狮纶注视着他,整个人像是进了火海,又浇了冰泉,胸口是冷的,脑子里却燃烧着仇恨。
他可认得这张脸了,还有那半只左耳。
“厉狗。”领头的嘴唇哆哆嗦嗦,仿若见了鬼,连肌肉能量都被恐惧消耗,“你……没死?”
“我和狗哥,有这么像啊。”厉狮纶冷笑着说,“坏耳,怎么你现在不做狗腿,改做牛马了?”
领头惊得哆嗦,身上的药物在消耗,副作用开始显现,汗像瀑布一样猛流:“你……为什么?”
“刚刚我是可怜你的,不想让你痛苦,毕竟少主有令。”厉狮纶的钢索凌空飞舞,“可有些事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不如就趁现在?”
“不是死了吗……你们兄妹五个,我亲眼见着死的,还有得病的,那个小姑娘,枯瘦蜡黄的,活不久了。难道不是吗?”
“死?仅仅为了惩罚你们,我都不会那么容易死。”厉狮纶一步一步走近他。
方寒山在他身后,凝视他渐远的背影。
对方身上有他从未见过的气场——像一个太阳,太阳黑子在某些时候活跃起来,于是温暖的光芒成了污黑——那是太阳内里的样子。仅仅是站在这里,也能受到几分压迫感。
厉狮纶认真了……也许是震怒了。
厄瑞玻斯区,方寒山近几年内唯一一次听到这个区域,是厉狮纶说,他在厄瑞玻斯区出生。
那么他知道么?蛇骨帮在厄瑞玻斯区有人体实验室的事。即便是方寒山自己,十年来也未曾听义父透露。
如果是实验室是真的,如果他知道了,他跟蛇骨帮便是不共戴天之仇。
也包括我。
不知以什么样的心情,这个想法如流星一样,在方寒山脑海里一闪而过。
*厄瑞玻斯:希腊神话中人世与冥土之间的神,寓意深渊里无尽的黑暗,是人死后,去往冥土前需穿越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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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潜伏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