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日,天晴,无云,清河镇中心。
“小伙子,来啦?”昨日的大爷从拥挤的人群中一眼看到齐同晏,施施然背着手踱来,脸上春风满面。齐同晏对他打了个招呼。
“来挺早啊,呵呵,怎么,迫不及待地想看我们的神女表演了?”大爷的双眼都快眯成一条缝了,可见心情极好。
齐同晏应和道:“还有表演吗?那我们可真是享福了。”
“可不是嘛!”大爷笑得愈发开心,“这可是我们镇的一个大节日,年年三月十五都要来这么一次,隆重着呢!”
“这节日看起来挺好玩啊,都有些什么活动?”花重锦插话。
“不知道了吧?”大爷呵呵笑道,“镇上人取的名,叫它花月节。年年这时候啊,是小镇最热闹的日子。”他指指周围吆喝不断的摊贩,道:“老人和年轻人们都卖力,只要能在今天成为最优秀的商家,就有机会获得神女的祝福!”
齐同晏斟酌着问:“这位神女,是什么来历?”
“神女神女,那自然就是能打败妖女的仙女咯。”大爷不以为意道。
“大爷呀,您说的这个神女,现在在哪儿啊?”花重锦毫不生分地问道。
大爷神秘一笑,说:“等着嘞,小伙子,神女马上就要出来了。”说完,他抬头看向了前方正中央的高台。花重锦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群姑娘和一群小伙在跳着他们的特色舞蹈。
花重锦正要细问,喧天的锣鼓声突然毫不客气地闯入他的耳膜,引得他脑袋嗡嗡,觉得仿佛连神经都在震动。
更为奇妙的是,这喧嚣不仅引起了齐同晏等人的注意,同时也掀起了周围的狂呼之声。
“神女!神女要出来了!”“是神女大人!”“神女大人,保护我们!”
声浪一波又一波地涌来,齐同晏甚至辨不清一切的起因究竟发生在何方。
“好吵……”他忍不住捂住一边耳朵。
在花重锦的提示下,齐同晏越过攒动拥挤的人头,向前方高台看去。那高台上除了伴舞的小伙和姑娘,不知何时还多了一个被簇拥在中间的女子,发髻乌黑如云,衣着花样繁杂,想来是这场表演的主角。
“大爷,这是不是就是您口中的神女啊?”花重锦转头想问,却发现大爷早已被人潮挤到不知何处。
齐同晏盯着高台细看,除了正中间正在翩翩起舞的女主角外,高台的另一侧还有一名女子斜坐于地。那女子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头上浮着一层暗金,在台上做着些饮酒作乐的动作。
“她这头发……这是什么意思?”花重锦适时地发出疑问。
“小周伶,要不要竹篁哥哥给你骑高高呀?”人群中,周伶被这几人围着,完全丧失了视野。
一如既往地没等来周伶的回应,竹篁又道:“青枫,该你上场了!”
“啊,我来吗?”青枫指指自己,又看看周伶。他实在没从周伶脸上看到什么类似于愿意的神情。“不好吧……”
花重锦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他敏锐地察觉到周伶这边的状况,非要故作叹息地摇摇头,说上一句:“啧啧,还是太小了,长高点就不会有这种问题了。”
周伶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花重锦总觉得周伶是瞪了他一眼。
齐同晏没心思去在乎这些插曲。他总觉得,那名浮金头发女子的衣饰,配色有些眼熟,但又不敢确定。
台上的女主角抬起右手,对金发女子做出攻击的姿态,口中念念有词:“妖妃!你诬我兄长、害我性命,其心可诛!今日,我便以神力诛杀你,以正圣心!”她的话音落下,金发女子适时地做出一连串动作,配合演出。
花重锦听得清楚,忍不住道:“以正圣心,她真敢说啊。”
在台下一片“诛杀妖妃”的起哄声中,有几句闲谈落入了齐同晏的耳朵。
“你说,如果她不是妖妃的话,长得一定挺漂亮的吧?”
“是啊是啊,金发碧眼呢,估计是异族人吧,我还没见过异族美女呢。”
“胡说什么?她可是妖妃啊!就是故意靠她的美貌迷惑圣上的!”
“异族就是异族,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
那些人距离齐同晏他们并不远,因此其余几人也都听见了这段对话,下意识地朝齐同晏靠近,将他围在中央。
“……”齐同晏心里的那股讶异还没起来呢,就被这几人的这番举动给浇灭了。他无奈笑道:“干什么?眼睛长在我身上,他们迟早会注意到的,难不成还把他们眼睛挖了不许看?”
“殿……齐公子,没想到你比我还残暴。”花重锦唏嘘。
之前也说过了,齐同晏是天生绿瞳,这在昭国里是较为罕见的瞳色。花重锦毫不怀疑,若是在此情景下喊出“殿下”,这些镇民一定会不由分说地把齐同晏当作那所谓“妖妃”的相关人士,发起攻击。
真奇怪啊,是巧合吗?金发碧眼。齐同晏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母亲的身影,下一秒便忏悔莫及:自己怎可侮辱母亲?
可是……
“!”几乎是立刻的,齐同晏意识到了什么。这些镇民的说法是,父皇的身边有妖妃。可论金发碧眼,父皇的三宫六院中,自他出生起,不是只有他母亲一个人吗?!
郑远说过,妖妃的说法已经持续了快要二十年。二十年……三月十五……金发碧眼……妖妃……谜底呼之欲出。
他今年,十九岁。
齐同晏的身体晃了晃,一旁的竹篁连忙扶住:“公子!怎么了?”齐同晏的脸色很不好。竹篁几乎觉得,自打来到这清河镇起,他的脸色就没有好过。
齐同晏稳住身形,强颜欢笑道:“没事,可能是站太久了,有些疲乏。”
周伶抬头,盯住齐同晏的眼睛,从中窥探到了一丝隐忧。
许是周伶的视线太过直白,齐同晏忍不住侧头避过,心虚道:“要不我们找个地坐一会儿,休息一下?”
花重锦没说什么,张罗着就要挤开人群,在头前开阵。
可惜天不遂人愿,还是有一位不知姓名的大叔注意到了他们,并且凑了上来,有些好奇又有些戒备地问道:“哎?小兄弟,你的眼睛怎么是绿色的啊?”
齐同晏定定神,答道:“是遗传父亲的。”
“遗传父亲啊?那你父亲是异族人咯?真不是大叔有偏见,大叔实在是担心啊!你们可不能跟那妖妃学坏,反过来残害我们国家……”中年大叔唠唠叨叨个没完,话里话外尽是说教。
“不会的,父亲很重视昭国。”是皇帝嘛,自然重视。
“那不错嘛!哎我说,你们和妖妃是不是有点什么关系啊,一个国家什么的?大叔看你们都是绿眼睛嘛。”中年大叔随口一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小兄弟啊,你可得小心点,大叔我善良着,问清楚了就不会怎样,有些人可就不一定……”
齐同晏明白他的意思。
比郑远口中所类比的偏激行为还要过分的,大抵就是宁可杀百、不可错一。
真奇怪啊,难道父皇是让他来送死的吗?
众人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终于从人群中挤出,齐同晏趁着这段时间也重新整理了下思路。
清河镇如此行事已快要有二十年,无论皇帝是何时知道的这些事,在他知情后,他都既没有明令禁止,也没有平息流言,而是派齐同晏来。让齐同晏亲眼看到这一切,亲耳听到这些无根无据的传谣,亲身意识到他的母亲被人视为妖妃。
那么,理由呢?
难不成父皇果真看他不顺眼,所以才一直以来不断忽视、漠视他,所以才要让他来清河镇,好借刀杀人?
齐同晏想笑。
无论他的推测是不是真的,他都想笑。
挤出人群后,花重锦找到路边的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招呼众人坐下。
齐同晏先开口:“清河镇的事,我想最大的问题,应该就是他们口中所谓的妖妃。”至于这个妖妃是谁,事到如今,在场众人中,除了周伶对这事一无所知,其余几人心知肚明。
“先不说流言蜚语的性质,这里的人们显然已经把这说法奉为圭臬,这已经成了他们信仰的一部分。”花重锦说。
“对,我明白。所以我们不需要去打破他们的信仰。”齐同晏顿了顿,“说到底,也根本没人要求我们做成什么。”是不信任能力,还是不放心立场?
花重锦耸耸肩,说:“没错,自然的,你也不需要非去做些什么。”
一句话把齐同晏说得愣住了。他有些不确定,问:“什么……都不做?”
“我记得国师好像说过吧?让你随性而为什么的,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做,不想做就不做咯。”
齐同晏陷入沉思。私心使然,他自然还是希望能够做些什么,好还母亲个清白名声,但同时他也再清楚不过,一个小镇的信仰,尽管只存在了十九年,但既然能够成为所谓“信仰”,就绝不可能被轻易撼动。
“那……再观察几天看看吧。”齐同晏说。
“可以啊,我无所谓。”
神女诛妖之后,是驱邪游行。长龙般的队伍打着震天的锣鼓、吹着此起彼伏的乐器,向齐同晏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
人们往齐同晏的头上撒着花瓣,嘴上用一种奇特的腔调唱道:“符生符生——毋念毋念——月移月移——无病无灾永安康,无苦无难康庄行,无牵无挂行往生——”
一张黄符落在了齐同晏的头上。
他揭下那张黄纸,纸上画的是什么东西,他猜不出来。他只知道位于最中心的这个图案,恰是先前看到的、几乎镇中心的家家户户都绘于门帘上的、那个形状奇异的符号。
他忍不住又开始细看,想要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这图案的轮廓大体成圆形,圆内像是一幅图画,但极为抽象。圆外似乎被团团火焰包裹,又被条条锁链围困,就像是什么东西在重重枷锁之下,被封在这一条长方形的黄符里,看得人无端心生不快。
“这符……画符的都这么抽象吗?”花重锦点评道。
“你还见过其他符?”齐同晏反手将黄符塞给花重锦,“送你了。”
“……”花重锦手上捏着那符纸,显出不满的意思:“你故意的。”
齐同晏摊手,一脸无辜,说:“我随手一送,你完全可以不当回事啊。”他自然知晓,花重锦一定会因为好奇,去查个彻底。
花重锦嘴上抱怨,还是把那符纸好好收了起来。
疲累一天后,众人回到郑远家,各自歇下。没有人注意到,入睡前,花重锦消失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