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跟随边无垠回到厢房,心绪已完全不同。
棋盘被童迟迅速撤下,平平整整地铺上了一张宣纸。
童迟将笔沾了沾墨,递给魏溪龄。
魏溪龄忍不住抬头,再看了边无垠一眼,他正悠悠喝着茶,那茶香微苦,她记得这茶唤高山云雾。
眼见边无垠移过眼来,魏溪龄忙垂下眼,接过那只笔。
虽说下山时,师兄嘱咐过,莫要与比自己聪明的人做交易,否则被卖了还得给别人数钱。
但谁比谁聪明还不一定,这个病弱太子或可堪一用。
魏溪龄深吸了一口,明明握着一只笔,却似握着一柄剑般,无比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好似写下的是与边无垠的合作契约。
童迟瞧着魏溪龄认真的模样,不由好奇地探头一看,哪知不瞧还好,这一瞧他差点就笑出了声。
待魏溪龄停下笔,童迟已迫不及待将宣纸拿过,递呈给边无垠。
边无垠垂眸淡淡扫向宣纸上的两个字。
溪龄。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却莫名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这股浅淡的异样不过一瞬就被他忽略,转而看起魏溪龄的字来。
显然那只手只用来练剑了,未好好习过字,这两个字与其说是写的,不如说是画的,恐怕寻常小儿都比她写得好。
边无垠抬眸看向魏溪龄,见她正轻蹙着眉头,紧抿着唇瓣,垂眸检查左臂上的伤口。
她的痛苦静默无声。
“殿下,文太医来了。”单骁在门边禀报。
边无垠还未开口,文扶伤已跨了进来,“这么冷的天让老头子我跑一趟,你若是没事找事……”一抬头看见从榻上站起来的魏溪龄,他瞬间止了话头,看向边无垠,“原来不是你啊。”
文扶伤走上前去,瞧了瞧魏溪龄左臂上的血口子,再扫了一眼魏溪龄的脸,回头若有深意地问边无垠,“这女娃子好像是第二次见了。”
魏溪龄自然记得,上次在行宫左肩中了一剑,便是得文扶伤相救,几碗汤药下去,虽嗜睡,但确实比寻常药物恢复得更迅速。
见文扶伤也忆起了她,她不觉有些高兴,忙右手握拳,左手直掌相触,规规矩矩对文扶礼行了一个抱拳礼。
她承了他的救命之恩,却还来不及表示感谢。
边无垠瞥了文扶伤一眼,未理会他的试探,眼眸一转,却瞧见了魏溪龄眼里对文扶伤的不尽感激,那双凤眸忽而就染了一层不解来。
明明出手救她的人是他,怎么也不见她对他表示感激过?
文扶伤提溜着一双眼,一回头便瞧见了魏溪龄行礼,他瞬间笑逐颜开,乐呵呵道,“这些虚礼便罢了。”
说着他便引魏溪龄入座,开始仔细查看她的伤口,这不瞧还好,一瞧他便收了笑,皱起了眉,“伤上加伤,你这女娃子是不是不想要这胳膊了?”
魏溪龄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任由文扶伤给她处理伤口。
“原来的伤口就没好好养着,”文扶伤一边给她剔除坏死的肌肤,一边絮絮叨叨,“这又加一剑是想要你的性命吧?”
魏溪龄没想文扶伤医术竟然如此高明,看向他的眸光里更添了钦佩之意。
这一个月来,她东躲西藏,食不果腹,伤口自然也好得更加缓慢,更别说方才单骁那杀气厚重的一剑。
但她自来与人比试皆是如此,她都招招拼死应对,单骁自然也该如此。她会受伤是她武艺不精,怨不得人。
坐在一旁的边无垠缓缓放下茶盏,他自是知晓,文扶伤那些话其实是说给他听。
方才比试中,单骁的杀意,他看在眼里,不用文扶伤提醒,他自会处理。
文扶伤一边给魏溪龄上药,一边嘱咐些注意事项,尤其多次强调了静养。
边无垠转眸看去,却瞧见了魏溪龄脸上的浅笑。
她显然还在极力忍耐着伤口的疼痛,眉目都是皱着的,但听着文扶伤那些絮叨,她那双眼里却是染了笑意,没有厌烦,反而带着感激,还有敬重。
一副极为难得的乖巧模样。
边无垠微微眯了眯眼眸,语气凉凉得好似从门外吹进了一阵冷风,“她莫不是你流落在外的亲孙女吧?”
厢房里忽然一阵静默。
魏溪龄不解边无垠是何意,但文扶伤倒是先破防了,怒气冲冲道:“你这小子倒是编排起我来了。”
话毕,就见文扶伤迅速收拾起药箱,“老头子我要回山里去,那里的人可没有这么多心眼子,这么不懂得尊老爱幼,这么折磨我这把老骨头。”
文扶伤一边说着一边提起药箱就往外走,魏溪龄看着边无垠依旧淡定自若稳坐榻上,又看着文扶伤气呼呼跨出了门,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文太医,奴才送送您!奴才送送您!”门外,不知童迟从哪跑了出来,直跟着文扶伤的背影追去。
“既是合作,孤便有个条件。”
魏溪龄被边无垠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她回过头来,见边无垠清冷的眸子盯着她。
她不解,怎么还有条件。
边无垠抿了一口茶,从容地放下茶盏,才缓缓开口道:“未得孤的允许,你不可擅自行动。”
这哪里是合作?这是投诚!
看见魏溪龄脸上显而易见的拒绝,边无垠依旧淡定极了,“不愿意?那合作的事就此作罢吧。”
可他方才明明答应了!
魏溪龄固执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出尔反尔的人,却没想他似乎猜透了她的腹诽,淡淡提醒道,“对了,之前孤想说的是,你若能与单骁敌过百招,孤便,考虑。”
“可你,”边无垠凤眸里的笑意极尽讽刺,“太心急了。”
魏溪龄愣在原地。
师兄果然说得没错,莫要与比自己聪明的人做交易,否则被卖了还得给别人数钱。
魏溪龄站在原地不愿就此作罢,边无垠似乎也不在意她是如何作想,他一如既往,云淡风轻,品着那贵得要死的茶。
魏溪龄深呼吸了几次,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再次细想他的条件。
未得他的允许,她便不能擅自行动?
魏溪龄心中默念了几遍,忽然豁然开朗。
既然如此,不让他知晓不就行了?
魏溪龄找到了破解之法,心中的郁气霎时消散,可为了不被眼前的聪明人猜到她的小心思,她立即收敛了嘴角的笑意,定了定神才再次抬眸看向边无垠。
边无垠早已将魏溪龄脸上的情绪变化看在眼里,不过他也未捅破,配合地再次问她:“思来想去,是不是觉得这笔买卖还是划算?”
魏溪龄咬了咬唇,不理会边无垠的嘴上便宜,忍辱负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的合作就此达成。
东宫人多眼杂,边无垠给魏溪龄安排了宫外一处隐秘的住所,先行养伤再谋后续。
这一个月里,她不能练剑,又不能出门,每日好吃好喝地养着,早就让她心急如焚。
可她亦知,若被搜查的官兵发现,她身上无伤或许能全身而退,可她有伤在身,再是逞强,怕是也难敌。所以再是无聊,她也老老实实待在一方小院里。
她极尽遵守文扶伤的医嘱,在他的医治下,一个月后,左臂上的伤口终于愈合。
魏溪龄再也按耐不住,次日天未亮,她便起身偷偷摸入了东宫。
东宫太子暗卫自然也不拦着,只是悄悄汇报给单骁。
魏溪龄本想寻边无垠的,却被童迟半路拦住,“溪龄姑娘。”
听一次听旁人将她的名字和“姑娘”两个字连在一起呼唤,魏溪龄觉得非常陌生,不由愣在原地。
童迟几个碎步就走上前来,对她笑道:“溪龄姑娘,殿下还在书房议事呢,不如你先等等,先喝一碗腊八粥如何?”他举了举手上的托盘,又道,“御膳房刚熬好的,闻着别提有多香。”
魏溪龄立马就被托盘那盅腊八粥吸引了,肚子适时响起了咕噜声,她半分不觉得尴尬,跟着童迟走进了厢房里。
厢房一如既往温暖如春。
童迟给魏溪龄盛了满满一碗,放在她跟前,出声提醒道:“刚熬好,还得等凉了些再吃。”
魏溪龄用汤匙搅了搅,腾腾的热气就从里飘散出来,红豆、绿豆、花生、核桃等满满的一碗,瞧着就让她期待十足。
童迟瞧着魏溪龄满眼欢喜的眸光,暗道还是主子聪明,竟知晓一盅粥便能拖住这姑娘的脚步。
魏溪龄等不及了,用汤匙舀了一勺,吹了吹,便送进嘴里,热乎乎的食物满足味蕾后下肚,从内到外温暖了整个身子。她开心地又吃了一勺。
“溪龄姑娘可是哪一个观里的道长?香山观?”
魏溪龄的打扮亦如上次,一身灰道袍,梳着道士头。
童迟疑惑了许久,私下也与单骁打探过,但单骁也说不知,此刻他见魏溪龄吃得正香,正该是防备松懈之时,他便想自己先行探得消息,还能在主子跟前争得一功。
但奈何魏溪龄只是随他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便摇了摇头。
可这倒让童迟疑惑了。
她摇头是表示她不是道长?不是香山观的道长?莫不是都不是?
童迟忍不住在心中呐喊,他怎么这么蠢笨,竟向一个哑巴一次性问两个问题!
厢房里,一人在专注吃着腊八粥,另一人看着对方,一脸沮丧。
厢房外远处的回廊里,单骁跟在边无垠身后,随他一同远远看着厢房内的两人,也暗暗叹了一口气,低声回禀道:“属下无能,还是未能打探得到她的身份。”
自单骁知晓魏溪龄的名字后,便立即四处打探消息,可奈何江湖门派众多,朝廷又一向不与江湖门派有牵扯,要想尽快查出魏溪龄的身份,实属不易。
此刻厢房里的魏溪龄毫不知情,她正吃完了一碗腊八粥,盯着那蛊粥犹豫地眨了两下眼睛,便又盛了一碗满满的,吃得好不欢喜。
“单骁,你现在可知孤为何与她合作?”边无垠收回视线,转过身看向单骁,那日比试,单骁眼里的杀意他看得清楚,但单骁只知请罪违抗命令。
“属下愚钝,望殿下明示。”单骁思来想去,都不解将一个在逃的朝廷钦犯放在身边是何用意。
边无垠站在栏边,睥睨而视,缓缓道:“为君者需知,天下人皆可为我所用,不能为我所用者,便为我所控,若皆非也,便可送其往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