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边无垠的问话,魏溪龄垂下眼睫,避而不答。
再一次意识到,当时他误会她是哑巴时,没有自证是歪打正着的正确选择。
当时她非刻意隐瞒,却后知后觉,或许正因她不能言语才使他放松了警惕,竟与一个身份不明的刺客提出合作。
此前在行宫,太监试药之举,起初魏溪龄并未多想,之后细思,才意识到边无垠是多疑之人。
所以此时更不能坦白。
魏溪龄垂眸不语,任凭边无垠审视,余光中见他缓缓盘拨着手上的佛珠。
她的沉默似乎本就是他的意料之中,在佛珠数到一百零一下时,她见他将那串佛珠收起。
“孤不与无能之辈合作。”
魏溪龄抬眸看向边无垠,他那双凉薄如水的眸子,展示着上位者的冷漠,提醒她:谈判桌上,她得有筹码。
她是何人他可以不深究,但重要的是,她得是一把好用的剑。
那他想要她如何证明?
魏溪龄看着边无垠,静待他的提示。
边无垠似不知她为何会疑惑,默了默才缓缓道,“你似不知,有人比你武艺更高强,对张疏怀的恨意更强烈。”
魏溪龄听得这话,眼里的疑惑更盛。
她并非疑惑还有人比她武艺更高,毕竟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但听得还有人如此仇恨张疏怀那个老贼,她不由得生出一份同病相怜的心心相惜来。
“单骁。”
边无垠不过才开口,单骁似早已知晓他的吩咐,将一卷宣纸递呈了上来。
魏溪龄的眼眸跟随那卷宣纸,见边无垠接过后,似在犹豫要不要给她,她未有多想,直接探过身子,从他手中一把抽走了那卷宣纸。
既然都是准备给她看的,半路退缩是个什么道理?
魏溪龄一边腹诽,一边缓缓打开宣纸,是一张通缉令。
她定睛一看,神色一凛。
画像上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模样,正是冬至次日,她刺杀张疏怀伪装的模样。
而今这人正是在逃的朝廷钦犯。
边无垠这是何意?
魏溪龄头绪纷乱之时,耳边又听得边无垠的声音。
“这刺客的剑就只偏了那么一寸,那日太医院的御医去了大半,日夜不眠竭力从阎王那……”
边无垠的话还未说完,见魏溪龄一甩手,将手中画像扔进火盆里,火舌迅速吞噬宣纸。
他回头时,已见她几下解开衣扣,扒开了左肩的衣衫,她左肩上缠着纱布,她正要一圈圈解开。
动作干脆麻利,未有半分犹豫。
单骁和童迟早已在她解扣之时避开眼去,唯有边无垠一眼不错盯着她全部动作。
那双凤眸见惯了官场权谋、宫廷诡谲,更可况数不胜数的美色/诱惑,却在这一刻依然展露了一丝惊慌。
也仅一瞬,他重归镇定。
他的眸光扫向她面无表情的侧脸,单薄的身姿,落在渐渐解开的纱布上,那不知是被药物还是血渍染黑的地方,已隐隐描摹出伤口的模样。
此前被纱布包裹着,药味并不明显,可随着纱布一圈圈被解开,药味愈加浓厚,不过一个月,那般重的伤口绝不会轻松愈合。
就在魏溪龄要解开最后一圈纱布时,边无垠终究是不愿再看,他别过眼去,冷声道:“不必了。”
听得这一句话,魏溪龄停下了手,抬眸见边无垠一脸冷峻,一时之间不知她赌没赌对,只得垂眸又默默再将纱布一圈圈缠绕回去。
她直觉那番话和那画像,皆是边无垠故意为之,他早已猜到她便是那个在逃的朝廷钦犯。
多疑的他若是无法得知她的身份,又无法抓住她半分把柄,他又怎会轻易答应?
她想,只有她承认,才能让他安心。
可如今瞧着边无垠的神色……
魏溪龄系上衣扣,疑惑不解地抬眸,却正好闯进边无垠的眸子里,也不知边无垠看了她多久。
边无垠确实本就是故意试探,魏溪龄既然说要与他合作,却闭口不言自己,这般毫无诚意,他又岂会考虑?
不比上次在行宫刺杀失败,当时的刺客只被张疏怀的人暗暗查探。
此次刺杀,是对皇威的挑衅,是登记在逃的朝廷钦犯。
她若承认,他便可立即将她缉拿归案。
他以为她即便会承认,也会犹疑不定,却万万没想到她如此坦荡,还是以如此的方式,毫无遮掩。
她正中他的圈套,他却并无预期中的意满。
边无垠眸色复杂,静静看了魏溪龄许久,最后才再次开口问道,“你能靠自己的剑杀了他,为何又改变了主意?”
听得此问,魏溪龄默默垂下了眼。
无辜百姓被释放那日,她一早便躲在暗处等候,亲眼看着每一个无辜百姓无罪释放,一直到那扇门关闭,足足有一百一十八人。
腊月寒冬的天,从牢狱出来的他们穿着单薄的衣衫,身上的衣衫分不清是蹭污还是血迹,他们个个脚步虚浮,甚至还不乏一瘸一拐的人。
单薄羸弱的身子似乎在寒风中一吹就倒。
家人们早就在门前迎接,痛哭之声响彻了整条大街。
那日的情形清晰若在昨日,每每忆起,那哭声便似如刀一般,扎得她疚无比,无地自容。
她的剑未真正了伤仇人,反倒害了无辜。
她要找他合作,为的就是绝不要再让无辜百姓受牵连。
魏溪龄整理好眼里的情绪,再次将那把匕首往边无垠跟前挪了一寸。
她抬眸看他,目光坚定。
边无垠垂眸看了一眼第三次递向他的匕首,再抬眸,瞧见的便是一双湿润透亮的杏眼,她的眼尾像是突然描摹了一抹红色,坚定的神色恍若让他看见了一株傲骨红梅。
静默半响,边无垠似有妥协般,轻启薄唇:“你若能与单骁敌过百招,孤便……”
“考虑”二字还未说出口,只听得“唰”的一声,魏溪龄抽出了剑,朝着门外的单骁而去。
单骁不愧是边无垠亲卫,反应迅速,先一步往外退出了半丈远,魏溪龄追来时,他已抽出了剑迎战。
刀剑碰撞声传进厢房里,童迟才堪堪从地毯上爬起身来,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本还想埋汰两句魏溪龄,不想边无垠已经起身往外走去。
院子里,两人已打得难解难分。
魏溪龄的目标自然是要敌过单骁百招,好让边无垠兑现承诺与她合作,于是招招拼死应对,毫不手软。
而单骁,不说他本就对魏溪龄的身手好奇,更为重要的是,他不愿边无垠与魏溪龄有半点牵扯,最好是捆了这个朝廷钦犯送到大理寺。
他一开始就知她行事莽撞,定然会给主子惹来麻烦。
果不其然,虽三个月前回京路上,她自行离开了,但还是留下了烂摊子要收拾。
本以为那次过后,江湖不再相见,却万万没想到,她在冬至次日的刺杀引得众多无辜百姓受牵连。
一百多名无辜百姓被抓入牢中审问,受尽了非人折磨。
虽然他心知,这都是因为张疏怀那些党羽为了讨好张疏怀所为,是官场**,可主子为了救出那些无辜百姓,费劲了多少心思。
若非暗暗相帮,衙门前的鸣冤鼓哪能日日夜夜响彻不停,早被张疏怀的人清理得干净。
一想到若主子还会再与这个女人有所牵扯,单骁的利剑瞬间裹上了浓浓的杀意。
魏溪龄不顾左肩上的伤口,一心为赢过单骁,可奈何身上的伤口终究还是影响了她的灵敏度,遇上杀气腾腾的单骁,一过六十招,魏溪龄便已被单骁瞧出了颓势。
廊檐下,童迟跟着边无垠静静观看两人比试。
童迟不比单骁,心中自是对魏溪龄没有那么强烈的敌意。
他只觉得魏溪龄倒是不似寻常姑娘家,不怕疼也不矫情。
想起上一次他帮她试药,她还主动让他吃了一颗蜜饯,就觉得这姑娘大抵也是良善之人。他心中便暗自给魏溪龄加了加油。
可单骁不是寻常侍卫,他武功高强深不可测,要与他过招一百可绝非易事。
不过成与不成的,最终还是靠主子的一句话,可主子到底是想留还是不想留呢?
童迟抬眸偷偷瞥向身前的边无垠,见他看了两人这么久,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让人琢磨不透。
院中两人已是过了九十几招。
魏溪龄的武功,与其说是独自练剑学来的,不若说是在与师兄弟们的切磋中增进的,整个宗门就没有她未挑战过的人,她总能在每一次比试中增进。
所以,宗门中的人常说,孟德笙门下就有两个怪人,一个剑痴孟剑平,一个剑魔魏溪龄。
说起魏溪龄剑魔这个称号,还是一个其他门派的小师弟取的。
门派间互相切磋实乃常事,皆是点到为止。
可魏溪龄的剑,只要一出鞘,那便是跟带了魔气一般,她的剑倒是不会伤人,但却会步步紧逼,势必要逼得人与她拼命比试才罢休。
此时的单骁自然也是被魏溪龄逼得如此。
“殿下,马上就要过一百了!”童迟的声音从廊下传来,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激动。
单骁本就对魏溪龄多有成见,又被魏溪龄的剑激起了杀意,此刻听得童迟的话,手中的剑忽然猛的注入一股力道,杀气腾腾就要朝魏溪龄而去。
魏溪龄此时其实已是强撑,正面对抗已是不能,她正欲一个侧身往旁避去,却不及单骁的剑更快,只听得半空中闷闷的一声响,献血滴滴从魏溪龄的左肩喷了出来,洋洋洒洒自空中而落。
魏溪龄紧咬牙关,捂着手臂往后退了几步,垂眸看去,伤的不是别处,正是方才包扎好的那处伤口。
魏溪龄深深吸了两息,抬眸时眼里依旧坚定如刀,毫无退缩之意,执剑就要再次朝单骁而去。
单骁正要抬剑去挡,却听得一声冷冷的呵斥,“够了。”
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
单骁立马收了剑,回到边无垠跟前。
魏溪龄紧紧握着剑,依然未有本分松懈,她皱着眉看向边无垠,边无垠正一脸肃容看着跟前垂眸的单骁,而单骁却一副听训的模样。
她不知此刻是何状况,边无垠又为何突然喊停。
可还差三招,只差三招而已。
魏溪龄心有不甘,上前一步想要继续,边无垠已转过脸来看向她。
他扫了一眼她的伤口,她默默将手臂往后收了收,坚定地看着他,固执地想要继续比试,他却好似明白她的意思,直接开口道:“孤答应你了。”说罢,就转身往回走去。
魏溪龄一愣,欣喜一点点从心底生出,却不想边无垠走了两步路又回过头来,她心底那点欣喜突然又止住了,她听得他说道:“倒是还未问,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