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风依言照做。
咔嚓,门被反手阖上。
二十来坪的病房化作一方密闭的天地。
天与地之间,唯一逐渐明晰起来的,是立在暗中的女孩子。她穿着白蓝配色的校服,高马尾扫在挺直柔皙的脖颈间。
排风生得好。
眼下疲态的暗青给人一种奇异的哥特式病娇感。
这段时间,排风一直在走廊横凳上过夜。医院的横椅设计出来就不是给人过夜用的,自然不可能休息好。
她一动不动立在那段黑影里。
挂墙的时钟秒针一格一格往前跳。
“这些天二哥有没有难为你。”男音出声划破静谧,宛如一把利刃轻易割开白纸。
“没有。”几句冷言冷语和无视罢了,她没有软到连这个都经不起。
刘皓南轻颔首。“听说你想见我。”
“我想亲眼看你怎么样。”
“那你现在看到了。没有少任何零件,恢复的很好,你不用负担。”
刘皓南的话排风听懂了。
他认为她良心不安。
或许确实有这方面因素。那天是她导致他落单。后面他被绑架到底伤的怎样她不清楚,但这里面,她总归占了一部分原因。
排风不动声色打量他。
刘皓南看起来还不错。起码,比她想的要好。
“相信他已经把那句话告诉你。”
不用多解释,排风知道他在说哪句,缓慢点头。“他说了。”
“还想和我确认一遍吗。”
“……”
“我会还你自由。出了这扇门,你以后不用再来找我,我也不会去打搅你。刘皓南说话算话的。”
桥归桥路归路。
听起来是这么个意思,也是她一直想要的。
可为什么这些话真从他嘴里说出,没有如释重负的爽感。
是一只鸟被关在鸟笼太久。
不懂怎么飞了?
莫名其妙!也说不上为什么,胸口一阵气闷。
墙上的挂钟秒针还在继续。带着它不知因何开始,又因何结束的盲目使命,日复一日的往前跳。
“方便告诉我。那天你说的我们没关系。是认真的吗。”
青年遣词客气,透着淡淡的疏离。
这也是他在外人面前的模样。明明脸还是那张脸,表情也是那个表情,却有什么东西悄悄的不见了。
排风没说话。
不是不想回答。
是回答不了。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呢?他的出现贯穿了她的整个人生。敢问一个人能有几段十八年?迄今为止的那些过往里,她学习、生活上的种种琐碎状况,陪她处理的对象甚至不是父母,而是刘皓南。
她该怎么否认呢?否认了他,其实是否认了曾经的自己。
想到这,排风胸口的气闷感更严重了。
“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他声音变轻,听起来像自嘲。
她豁然脱口而出。“当然不是。”
他抬起睫毛。
在等她的下一句。
“我不知道怎么说。”她口气简快的。视线降在球鞋踩的方砖上,好像那地方开出一朵花。
刘皓南垂眸凝思。“我的存在是不是让你很不自在,所以才急着摆脱。”
“你觉得是就是吧。”这句话很渣,可如果说不是才虚伪!排风低着头,余光是青年投垂在墙壁的剪影。她吸了口气,直接闭眼不看。
“原来如此。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存在。想过如果不是我介入你的人生,也许你会有正常的生活轨道。”
排风攥了攥拳,点头。
“还想过别的吗。”
“你一定要我说出来?”青年表情神态不变。排风忍了忍。
好吧。
既然一定要她说。
“我讨厌你的自以为是。”
“你总是理所当然为我做那些事,明明不该你做的。你却觉得那是为我好。比如我父母,你用钱收买了他们。把我在那个家变成客人,又一点一点把他们喂成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我连恋爱,独立的自由都没有,因为他们不会允许我离开你,怕失去你的钱和支持。”
“你知道他们怎么欺负那个张可的吗。”
“还有你的背景。即使你什么都不做,也有一堆人上赶着奚落我奉承我。身边的每个人,每件事,都在提醒我该这样,该那样,却没一个人真的问过我意思,包括你刘皓南在内。”
“姓秦的那个倒霉鬼,只是和我多聊了几句,就被你家那些善于揣摩上意的管理开掉。因为我是你的,不该被其他人觊觎。”
并不激烈的言语。
淡淡的叙说方式比恶劣抢白来的杀伤力更大。
刘皓南沉默了良久。“为什么你从来不告诉我。”
“你要我说什么呢?迄今为止,这优渥的生活都是你给与的。我应该理所当然享用你的好,然后再把那些不良体验感全还给你?拜托。还是你要我直接说,我其实不需要你的给与,请离我远点?”
刘皓南视线定格了。
原来……真的是这样。
原来他的存在真让她无奈到这个地步。
他自以为的为她好。结果在她看来,是不被需要的,是多余的。
她不需要。
她本可以过得很好。
是他擅自介入她的人生。反而,把她的人生搅的一团糟。
所以那一晚。排风是真的很难过,才会突然那样吻上来吧。她用她的吻让他知难而退,他却意会错她的意思。
“下雨那晚,你曾让我问你,是不是同样爱我?我答不必。其实不是不在乎你的回答。我只是认为,即使你没那个意思,我也能这样一直陪在你身边。”
排风愣住了,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已经这么多年过去。那些不止是你的时光,也是我的十八年。我曾以为,就算最终不能一起。我们也会是知心的朋友,很好的兄妹。”
“你从没真正理解我的意思。我说过会一辈子陪在你身边,并不是狭义的只是情人那一种。我对你,不是世间普通的对伴侣对血亲对朋友的感情。我只是最纯粹地想守护你、想见你、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想要你幸福。我对你,不是对配偶的爱,不是对血亲的爱,不是对朋友的爱。是这世上所有分门别类的爱的总和,你也不是我的心上人,你是我存在的一部分。当你觉得人生路辛苦了,回过头来,我都会倾听你,回答你,承托你。”
刘皓南静静地停下了。
他像跟那张床长在了一起,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他的睫毛弧度固定不动。
排风不知道他还能说出什么来。面露震惊的,收在背后的手在不自然地发颤。
“这些话本来是要十八岁生日那天告诉你的,可现在。”
排风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仿佛灵魂深处的一声喟叹。
“你走吧。我不会出尔反尔的,以后不用再见了。”
他是在,下逐客令?
是怎么做到的?上一秒还在告诉她,她是他存在的一部分。下一秒是,以后不用再见了!
排风嘴唇张了张,眼眶不自主的发烫。
“还不走吗。这不就是你想要我告诉你的?我成全你了。再不会有人勉强你做不想做的,也没人会去搅乱你的人生。你自由了。”
自——由——
真这么轻飘飘的把它还给她了?
一直以来她的别扭!她的无声反抗,她的沉默反讽,为的不就是这个吗?再没人把一定要讨好他强加在她身上,命令她必须留在他身边!她可以做一个纯粹的杨排风!一个不为任何人存在的人!
可为什么,她的心会闷痛到这个地步!比亲耳听到他躺在急诊手术台还要更彷徨无力!
“可你还没有出院!”排风眼神发慌的。难道要她把还在住院的他丢下,就这么直接离开?
“已经好很多了。这里有医生护士,就算你在也帮不上忙。还是,”他又一次停下,那双海水般深幽的眸子抬起,当中似乎有什么在轻熠。“你不想离开。”
被那样沉寂的目光盯着。
排风不自主地后退一步,这次她踏到了实地,没跌倒。“我,只是还想知道,我爸妈那边怎么办。他们没法离开你的钱。”是啊是啊!是爸妈没法离开他的钱,才不是她离不开!
才不是……
“我会安排好。”
说完这句就是真的沉默了。
刘皓南一直在看着她。排风没被这么专注的瞧过,她消受不住了,心脏像被捏紧!排风咬着唇,转身开门之际。
“排风。”
他轻轻叫了她名字。
排风不敢转身,险些跌倒的拐出去,和迎面而来的刘皓阳擦肩而过。
刘二哥看到她像没看到一样。
拧开门。
只这一眼,他脸色大变。
刘皓南平仰在枕头上,脸上一点血色没有。
“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叫你不要见她,就是不听!”刘皓阳嘴巴恶狠狠的,手势却轻之又轻的往他头上一探,果然在低烧。
“不要为难她,已经都结束了。”刘皓南单手捂着眼睛,声色发哑。
“没出息,她就那么好吗?以后都不来往了,还见什么?依我说你连那个科研所一起辞掉才好!没事研究什么核粒子武器,你看把自己弄什么样?”
“不会辞掉的。”好不容易才和她同一个立场,他想用自己所学的去保护她和她的华夏。
“你说什么?”刘皓阳没听清刘皓南的呓语,又去摁护士站的传呼铃。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