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风足足在那条走廊等了四十八小时。
渴了就去饮水机接水,洗漱就去楼下的洗手间。
直到那天,刘皓阳又自她身边经过。“走吧。老三要你回学校,不要在这呆着。”
已经四月底了,高考也就一个多月后的事。
排风还是坐在那,攥着膝盖上的布料。
她很倔强。
这是刘皓阳又一次发现这个特质。
不得已,刘皓阳蹙起眉。“回去吧。等老三身体好点,会给你打电话。”
排风依旧沉寂。
她已经分辨不出这是真话,还是刘皓阳随口敷衍她的。她只知道如果她是刘皓南,不会想给自己打电话。
“你呆这到底起什么作用?为什么不回学校?难道你要老三躺病房里都躺不安宁?”
也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排风当夜走了。
但第二天她又来了。
晚上来的。
她在学校上完课,公司做完事,就回到医院走廊。刘皓阳去说过她一次,没说通,干脆随她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
时间有个奇妙的法则,对快乐的人来说,它的流逝往往叫人无法察觉。可对煎熬的人而言,又缓慢的可怕。
这天,五月日历翻到最后一页。
排风膝盖弓起,缩在横椅上写卷子。写写停停间,一道颀长的影子落于案上。排风怔怔抬头。
来人是一脸晚娘相的刘皓阳。“你可以进去二十分钟。不要太久,医生说他还不能劳累。”
彼时排风全身消毒。
进病房的第一眼,是那个床头灯下,仿佛云烟结出的青年。
略显苍白的脸、精灵般的五官,眉宇间一派静然。他的气质已经修炼的十足矜贵,就像黄昏与白天过渡时的夕阳残照。
排风站在门框处细细观察。
近两个月不见,他瘦了好多,气色也不比从前。只是眼神和以往一样柔和中透着三分锐利。看起来比她想象中要好很多。
青年本是在沉思,看她定在门口,出声。“进来吧。”
排风依言照做。
咔嚓。
门被反手阖上。
二十来坪的病房化作一方密闭天地。
天与地之间,唯一明晰起来的,是立在暗中的女孩子。她穿着白蓝校服,高马尾扫在挺直柔皙的脖颈间。
排风生得好。
眼下疲态的青影给人奇异的哥特式病娇感。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走廊横凳过夜。医院的横椅设计出来就不是让人过夜用的,自然不能休息好。
她一动不动立在黑影里。
挂墙的时钟秒针一格格往前跳。
“这些天二哥有没有难为你。”男音出声划破静谧,宛如一把利刃轻易割开白纸。
“没有难为。”几句冷言冷语和无视罢了,她没软到连这个都经不起。
“听说你想见我。”
“我想亲眼看你怎么样。”她声音轻轻的。
“那你现在看到了。没少任何零件,恢复的很好,你不用负担。”
刘皓南的话排风听懂了。
他认为她良心不安。或许确实有这方面因素。那天是她导致他落单。后面他被绑架到底伤的怎样她不清楚,但这里面她总归占了一部分原因。
排风继续打量他。刘皓南看起来还不错。起码比她想的好。
“相信他已经把那句话告诉你。”
不用多解释,排风知道他在说哪句。
“还想和我确认一遍吗。”
“……”
“我会还你自由。出了这扇门,你以后不用找我,我也不会去打搅你。刘皓南说话算话。”
桥归桥路归路。
听起来是这个意思,也是她一直想要的。
可为什么这些话真从他嘴里说出,没有如释重负的爽感。是一只鸟被关在鸟笼太久,不懂怎么飞了?
莫名其妙!
说不上为什么,胸口一阵气闷袭来。
墙上挂钟秒针还在继续。带着它不知因何开始,又因何结束的盲目使命,日复一日往前跳。
“方便告诉我。那天你说的我们没关系,是认真的吗。”青年遣词客气,透着疏离。
这也是他在人前的模样。明明脸还是那张脸,表情也是那个表情,却有什么悄悄的不见了。
排风没说话。
不是不想回答,是回答不了。
怎么可能没关系呢?他的出现贯穿她的整个生命。敢问一个人能有几段十八年?迄今为止的那些过往里,她学习生活上的种种琐碎,陪她处理的甚至不是爸妈,而是刘皓南。
该怎么否认呢?否认了他,其实是否认了曾经的自己。
想到这,排风胸口的气闷更严重了。
“已经到了这步,还是不愿告诉我真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像自嘲。
她豁然脱口而出。“当然不是。”
他抬起睫。
等她的下一句。
“我不知道怎么说。”她语气含糊。视线降在球鞋踩的方砖上,好像那地方开了朵花。
刘皓南直视她。“那我来帮你理顺。我的存在是不是让你很不自在,所以急着摆脱。”
“你觉得是就是吧!”这句话是很渣,可如果说没有才虚伪。她余光到青年投垂在墙壁的剪影。深吸了口气,索性闭眼不看。
“原来如此。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存在。想过没有我介入你的人生,也许你会有正常的生活轨道。”
排风攥了攥拳,点头。
“还想过其他的吗。”
“你一定要我说出来?”
青年表情神态不变。排风忍了忍。好吧,既然一定要她说。
“我讨厌你的自以为是。”
“你总是理所当然为我做那些事,明明不该你做的。你却觉得那是为我好。比如我父母,你用钱收买他们。把我在那个家变成客人,又一点点把他们喂成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我连恋爱独立的自由都没有,因为他们不允许我离开你,怕失去你的钱和支持。”
“你知道他们怎么欺负那个张可的吗。”
“还有你的背景。即使你什么都不做,也有一堆人上赶着奚落我奉承我。身边的每个人每件事,都在提醒我该这样该那样,却没一个人真的问过我意思,包括你刘皓南在内。”
“姓秦的那个倒霉鬼,只是和我多聊了几句,就被你家那些善于揣摩上意的管理开掉。因为我是你的,不该被其他人觊觎。”
并不激烈的言语,平静的叙说方式比恶劣抢白来的杀伤力更大。
刘皓南沉默几秒。“这些事为什么你从不告诉我。”
“你要我说什么?迄今为止,优渥的生活都是你给的。我应该理所当然享用你的好,然后再把那些不良体验感全还给你?拜托,我还没那么无耻!或者是你要我直接说,其实我不需要你的帮助,离我远点?”
刘皓南视线定格。
原来真是这样。
原来他的存在真让她无奈到这种地步。
他所谓的为她好。
结果在她看来,是不被需要的,多余的。
她不需要。
她本可以过得很好。
是他擅自介入她的世界,反而把她的人生搅的一团糟。
所以那一晚,她是真的很难过,才会突然那样吻上来吧。她用她的吻让他知难而退,他却意会错她的意思。
“下雨那晚,你曾问过,你是不是同样爱我?我答不必。其实不是不在乎你的回答。我只是认为即使你没那个意思,我也能这样一直陪在你身边。”
排风怔住,不懂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件事。
“已经十八年过去,那些不止是你的时间,也是我的。我曾以为,就算最终不能在一起。我们也会是知心的朋友,很好的兄妹。”
“你从没真正理解我的意思。我说会一辈子陪在你身边,并不是狭义的只是情人那一种。我对你,不是世间普通的对伴侣对血亲对朋友的感情。我只是最纯粹地想守护你、想见你、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想你幸福。我对你,不是对配偶的爱,不是对血亲的爱,不是对朋友的爱。是这世上所有分门别类的爱的总和,你也不是我的心上人,你是我存在的一部分。当你觉得人生路辛苦了,回过头来,我都会倾听你,回答你,托举你。”
刘皓南静静停下了。
他像跟那张床长在一起,成了它的一部分,丝羽般的睫弧度固定不动。
排风收在背后的手在不自然地发颤。
她不知道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这些话,本来是要十八岁生日那天告诉你的,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排风听到很轻很轻的叹息,仿佛灵魂深处传来的一声喟叹。
“你走吧。我不会出尔反尔,以后不用再见了。”
他是在下逐客令?
怎么做到的!上一秒还在告诉她,她是他存在的一部分。下一秒是以后不用再见了!
排风嘴唇张了张,眼眶不自主发烫。
“还不走吗?”他没看她,声音平淡。“这不就是你想要我告诉你的?我成全你了。再不会有人勉强你做不想做的,也没人会搅乱你的人生。你自由了。”
自由,就这么轻飘飘把它还给她了?
一直以来她的别扭!她的反抗,她的沉默,她的反讽,为的不就是这个吗?再没人把一定要讨好他强加在她身上,命令她必须留在他身边!她可以做个纯粹的杨排风!一个不为任何人存在的人!
可为什么她的心会闷痛到这地步!比亲耳听到他躺在急诊台还更彷徨无力!
“可你还没有出院!”排风失措的。
难道要她把还住院的他丢下,就这么直接离开?
“已经好很多了。这有医生护士,就算你在也帮不上忙。还是,”他又一次停下,那双海水般深幽的眸子抬起,当中似乎有什么在轻熠。“你不想离开。”
被那样沉寂的目光盯着看。
排风不自主地倒退,这次她踏到实地,没跌倒。“我,只是还想知道,我爸妈那边怎么办。他们没法离开你的钱。”她胡乱撇开视线。
是啊!是爸妈没法离开他的钱,才不是她离不开!才不是……
“我会安排好。”
讲完这句就真沉默了。
刘皓南一直在看她。排风没被这么专注的瞧过,她消受不住了,心脏如被捏紧!排风咬着唇,转身之际。
“排风。”他叫她名字。
排风不敢再听下去,胡乱推门出去,与迎面的刘皓阳擦肩。
刘二哥看到她像没看到。
拧门。
只这一眼,他脸色变了。
刘皓南平仰在枕头上,脸上一点血色没有。
“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叫你不要见她,就是不听!”刘皓阳嘴巴恶狠狠的,手势却轻之又轻的往他头上探去,果然在低烧。
刘皓南单手捂着眼,音色发哑。“没关系,已经都结束了。”
“没出息!她就那么好吗?以后都不来往了还见什么?依我说你连那个科研所一起辞掉才好!没事研究什么核粒子武器,你看把自己弄什么样?”
“不会辞掉的。”好不容易才和她同一个立场,他想用自己所学的去保护她和她的华夏。
“你说什么?”刘皓阳没听清,转身去摁护士站的传呼铃。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