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当他们要入内前,他忽然说。士兵顿了顿,将背上的剑放下了,停在他身后,很久,对他说:“它不在这里。”
黑龙回过头,看向他。他再重复:“它不在这里。您的孩子。您和女神的孩子;它不在这里。”
他们互相看着;直到那双绿眼睛消失了。
“孩子。”他叹息着,笑道:“我在叫你。还是说我已经不能再这么叫你了?”
他并不动作;他们在那入内的门口:一扇门,曾经接纳了入塔的龙群,召开送别的宴会,选举塔的龙王。透过这扇门,士兵曾注视他走上王座——但那不重要。谁是龙王,谁是巨龙,从来不重要。
他听见水声。怎样的声音?是酒,是血,还是眼泪?是潮,是湖还是时间?他的眼睛看见时间,而那双绿眼睛看着他。这双眼睛的主人上前一步,像捕食者抓住了猎物一样,抓住了他,但士兵一动不动,任由这一切发生。
“孩子——时间过了。我很抱歉。”他轻声对他说;他的嘴唇靠近他的额头,像很远的曾经,对他说起这世界的一切时,那个动作——他忽然记起是谁告诉了他,这是片水做的原野;这世界是片水原。那嘴唇没有碰到他,他垂着头,在最后的瞬间,将嘴唇移开了。
他偏开了身子:没有拥抱,没有话语,亲吻和对往昔的宽慰。他的手向侧边伸去,握住了那柄剑。
“别进去。孩子,”他对他说;这是最后一句话,“别进去。留在这里。”
门开了;他伸出手,想要说什么:但那瞬间一件事阻止了他。
他从来不是真正知道要怎样称呼他。
他看着他入内。
“您带着他离开。”龙王说道,他的声音颤抖,甚至有点儿狂乱,人无法分辨他是否还是清醒的,“您带着这孩子——离开这。您带着他生活——别让他再这样——脆弱——”
他哽咽道:他再也保护不了他了。
但他还是个孩子,你瞧:当他们在商议着他的未来的时候,也没有和他商量过一次;但他没有怨言。他只是听着。
他会和过去不一样,他说道:他再也不会像曾经那样脆弱了。没有人会叫他,宝贝。没有人会抱着他,听他说话。从此,他的心声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心跳:那一定要是强健的。
“孩子,”他转过头来,握住他的手,不知怎么,是那颤抖,还是他的声音,抑或是眼睛,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我会去——那。我会毁灭那东西。我不会将这世界留给你的——我的宝贝。即使是这样,也绝不将这样的命运留给你。”
他的眼睛没有看他。
他的眼睛看着塔。
宝贝;他听见这声音响起。这最后一次是孩子的时候。
他闭上眼睛。
可曾听过你的心跳,孩子?何时开始意识到其中藏着一颗不知道的东西?何时知道你赖以生存的不是甜蜜的乳汁和爱语,而是沸腾的血液和贪欲?
更快,更高,直攀天际,无垠上升。你的身体:渺小而充斥着感情的那一具,将被它的伟大和恩惠吞没,因为唯有如此,你的骨头,才能成为塔的脊梁,你的血成为塔的湖水;你的灵魂纳入天穹的轨迹,摆脱渺小一生,化作永恒。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为何你不是——出生时——就向往着这命运,你的心——为何不最初就强健如斯,而是要从孩子——变成龙?
“给他祝福吧,龙王。”声音说道,“这完美,向着高天的生命。不为感情和渺小所困扰,不爱脆弱和易折的过去。告知世界这样一个道理:她给我们留下的是一个没有裂痕,洁白的如今。”
士兵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那曾经...在是龙之前的心跳。或许生命不会是完美的——因为他忘不了——忘不了,那脆弱,渺小的过去啊。
“她没有诅咒这个世界。她永远不会这样做。”另一个声音说道,“她做的一切只有爱。”
悄无声息,一个人的脚步声向前。那沉而重的声音,仿佛向地面敲着烙印。
“然而——”这声音说道,“我要告诉诸位:她确实留下了诅咒。诸位厌恶的黑色。”
那树木生长的声音来了:士兵在门外听着。人曾经注意到过吗?鳞生长的声音,像树叶抽芽;那骨头粉身碎骨的声音,又怎么不像春回万物时林间的风在穿行?被人期盼,幻想,渴望的春天终于如约归来,漫长,持久,以无尽的血雨,唤醒狂潮的新生:这丰腴的,沉默而热切的黑色春天。
“女神的诅咒正在这。”龙说道,“因为我在这里。”
龙王起飞了。教师站在孩子的身边,他们看着它离开;他扶着这孩子的肩膀,企图安慰他。但孩子什么也没说。他看上去宁静,安谧,没有任何恐惧和感伤。
他们看着塔。黑龙向塔飞去,像只鸟飞向尖锐的山峰。
春潮带雨春将逝;士兵听着屋内的声响,感到自己正在聆听屋外的春雨。人的尖叫,像鸟雀振翅的鸣叫,彼此呼应;云中的雨水拍打湖岸,落下屋檐,在屋内的四角,勾勒出金银树叶的纹路。滴答;滴答。时间催促,血脉涌动。他听见湖的声音,涌动不休,声声诉说,呼喊慈悲的到来。
但慈悲来了。它怎样不曾来呢?
当雨声停止,一切寂静后,他打开门:大厅的尽头,光从高窗中涌入,将地上的黑血照出珍珠色的光彩。尸首散落在四角,悬挂在灯上,坠落在餐盘里,一条明亮的黑河,指引他向王座的方向,那地方,白王坐着,沾着黑色的血;血王跪着,气喘吁吁,捂着自己的胸口。
“慈悲”切进他的身体里,割出了胃肠。
然后士兵看见他。他背对着他,跪在地上,身上扎着剑和鳞,一根枪贯穿他但身体,将他钉在了地上;仍然,他听见他的呼吸声。
他很轻地走着;他没有叫他。
“来。”白王呼唤道。他的声音疲倦。“来!”血王嘶哑地叫道,“他希望你来——”
“...来。”这声音也说,从那层层叠叠的剑山下传来;他看见那身体动了动,于是,他才相信那是他的声音。“来。”
“来。”这声音说,“孩子。”
“他希望你来挖出他的心!”血王骂道,“那就快,满足这疯子的最后一个愿望,让这世界摆脱这颗黑心——”
来。
士兵绕过那些剑,走到他身前。
龙抬起头来;他的眼洞空了,血痕黏在脸上。匕首穿过喉咙,在每一句话里冒着快活的泡沫,黑血汩汩。“...你在,你在这吗,孩子?”
他捧起他的脸。“将军。”士兵说道,他摇着头。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滑下来,无法停止。他听见两阵无比冗杂的心跳。“将军。我的大人——我的哺育者。”
来。
他伸出手,顺着这如同花束簇拥的剑从,通往心的门扉已经打开:他听见那隆隆的心跳声。来。
“我的心。”他挣扎地同他说道,他的手抬起来,在空中,要抓住什么东西,“我的心——孩子。挖出它。”
他碰到那颗心。咚。咚。咚。他碰到他;他看着他哭泣。水声涌起,时间流逝。
“挖出它,孩子,”他请求道,“将我的心,我的剑——带回到她身边去。”
那孩子——
他握住了;一颗龙心!士兵跪在黑河之上,霎那间,仿佛沿河溯回,去往在北方的幼年岁月。那冰河,不知道绿色的滋味;他们跑着,所有的孩子,争抢水中的奇异石头。那争抢的心是否孕育了他的龙心?他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在这浑浊的黑水中翻找,在十二对肋骨组成的破碎迷宫中探索,那颗最罕见,最珍贵的石头——那颗——
龙心。
他抬起手,向着所有的孩子宣布:“我找到了!”他听见一个孩子,一个遥远的声音,说:“我找到了!”
士兵抬起手;他面前这载满刀剑的身体倒下去,落在他身边的黑河中。无人言语。他低头看向手中,见到人的脏器,浸满血液,残余最后鼓动:实在是无任何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