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慕士塔格峰的轮廓隐没在浓重的夜色中。
寒风裹挟着雪粒,在旅馆前灯的光束里横冲直撞,像一群失控的幽灵。
云辞拉紧冲锋衣的领口,低头瞥了一眼腕表——风速表的指针正剧烈震颤,数值已逼近警戒线。
她仰头望向天际,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几乎压到雪峰半腰,仿佛一只巨掌,随时会碾碎这片脆弱的天地。
"这鬼天气......"
陈志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粗重的叹息。
他攥着气象报告单,眉头拧成死结,"风速还在升,云层厚度超标三倍,云辞,你确定要按原计划?"
云辞转过身,手电筒的光晕扫过陈志远紧绷的脸。
她将平板递过去,指尖轻点屏幕上的折线图:"低压槽会在六小时内东移,如果错过这个窗口,下一次晴天至少要等一周。"
她的语气平静,却刻意放慢了语速,"队长,雪层结构不稳定,拖延只会更危险。"
陈志远盯着图表沉默了半晌,喉结滚动:"要是半路遇上暴风雪......"
"所以我调整了路线。"云辞划动地图,一条蜿蜒的蓝线避开风口,"上c1绕道西脊,虽然多耗两小时,但能避开主风带。"
"绕西脊?"周琳不知何时站到了两人身后,嘴里叼着未点燃的烟,声音含糊却笃定,"那条冰裂缝带去年才塌过,你确定能走?"
"塌方区已经重新冻上了。"云辞调出无人机拍摄的影像,冰面在镜头下泛着冷硬的蓝光,"表层雪壳厚度超过一米,承重足够。"
周琳眯眼看了看屏幕,忽然轻笑一声:"行,反正你赌命也不是头一回了。"
"其他人呢?"陈志远环视营地,李浩正蹲在地上给汽车上链,闻言抬头咧嘴一笑:"听云辞的准没错!上回她说有晴空,结果......"
哐当!
王磊猛地踹翻身旁的铁箱,金属撞击声割裂了寒风。
"带个拖油瓶还不够,现在连天气都要赌?"
他瞪向纪野然——他正独自倚在帐篷边抽烟,火星在黑暗中明灭,像一盏随时会熄灭的孤灯。
李浩腾地跳起来勾住王磊肩膀:"哎哟王磊,云辞看天气什么时候出过错?去年雪崩要不是她......"
"闭嘴。"
王磊甩开他的手,却到底没再发作,只是阴沉着脸拎起背包走向卡车。
云辞的目光掠过纪野然的身影。
他仍站在原地,烟蒂早已被风吹灭,只是眼神木然地盯着飘散的雪。
她抓起急救包走过去,积雪在靴底发出细碎的响动。
"嘿,心率监测仪戴了吗?"她问。
纪野然解开冲锋衣拉链,露出贴在内衬的仪器。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比常人快了些许。
"紧张?"云辞站起身。
他低头系好衣扣,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只是......很久没呼吸过这么冷的空气了。"
“要是不舒服,就告诉我。”云辞有些不放心,嘱咐道。
卡车的引擎轰鸣撕开凝滞的晨雾。陈志远敲了敲车窗,示意他们该上车了。
云辞拍拍他的胳膊,拉紧了背包的肩带,“走吧?”
纪野然说好。
两人上了车,给他们留的位置靠后,云辞让纪野然先上去,又跑到驾驶座和陈志远说了什么,才上车关上了车门。
车开动,轮子上的链条在雪地里嘎吱作响,伴随着巨大的引擎声,陈志远转头看向坐在后座的纪野然,依然不放心地开了口:
"记住,海拔过五千米后,每半小时补充一次葡萄糖。冰镐永远挂在安全扣上,就算摔倒也别松手。"他的语气像在叮嘱新兵,又问,“你知道怎么判断冰裂缝吗?”
"要看雪面波纹走向,直线波纹是伪雪桥,交叉纹才是实心冰层。"纪野然沉声说。
周琳正往后备箱扔装备,闻言挑眉:"功课做得挺足?"
"突击看了些资料。"他抿了抿唇,耳尖冻得发红,"希望不会拖累各位。"
车厢随颠簸摇晃,李浩的大嗓门混着暖风在车内鼓噪:"要我说就该带个火锅上山!去年老张那孙子居然偷藏二锅头......"
王磊抱着胳膊假寐,鼻腔里挤出冷哼。
陈志远握着方向盘笑骂:"你小子先把上次尿裤子的录像删了!"
云辞缩在后排角落,余光瞥见纪野然将额头抵在车窗上。
玻璃映出他模糊的侧脸,瞳孔里盛着随车身摇晃的雪原,像两潭即将结冰的湖水。
她不怎么懂他,即使是这种时刻也无法解读他的沉默。可是这样看着他,云辞心底却泛起一阵莫名的冲动来,她想知道他的过去,想知道雪山对他的含义,想知道他此行真正的目的,可这些问题对他而言是否显得过分单薄?
云辞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
卡车碾过最后一道冰坎,停在一片裸露的灰褐色岩滩上。
七月的慕士塔格大本营褪去了冬日的肃杀,冰碛湖泛着松石色的涟漪,成群的藏雪雀掠过经幡,将玛尼堆上凝结的霜花惊落满地。
云辞跳下车时,靴底踩碎了一片薄冰,清脆的碎裂声让她想起母亲标本箱里风干的雪莲花瓣。
"都过来!"陈志远展开地图,贴在车玻璃上,手指敲在标注红叉的位置,"C1营地海拔5600,全程冰岩混合地形。重点注意三点——"
他忽然抓起冰镐往岩壁一戳,金属尖在阳光下划出银弧,"第一,冰镐永远三点固定;第二,结组绳保持两米间距;第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纪野然苍白的唇色,"有任何不适立刻报告,高原脑水肿不是闹着玩的。"
分组时王磊的登山杖猛地戳进雪地:"我可不带拖油瓶!"
他斜眼盯着正在调整安全扣的纪野然,"勘探可不是写歌,搞砸了可是会死人的。"
云辞将冰爪的最后一道绑带扣紧,抬头时语调平静:"去年在雀儿山,是谁把岩样编号全记混了?"
她站起身,结组绳在掌心绕成整齐的圈,"我负责他的安全锁,你只管采样。"
王磊的脸涨得通红,抓起岩锤大步走向岩壁。
纪野然欲言又止,喉结动了动:"其实我可以......"
"冰爪换上了?"没等纪野然说完,云辞打断了他的话,单刀直入道。
纪野然怔了怔:"按你说的调整了齿距。"
说完,他掀起裤脚,金属爪尖在雪地反射出冷光。
云辞蹲下身,手套划过每一处卡扣。
他的装备整理得过分规整,连防滑绳都打着标准的水手结,像是要把所有不安都锁进这机械的秩序里。
“特别标准。”云辞起身,冲他眨眨眼,“放心吧,有我呢。”
纪野然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初升的太阳将冰原染成蜜金色,却照不进西脊的阴影。
纪野然缀在队伍最末,冰爪踩进前人的脚印时总要迟疑半秒。
云辞第十三次回头时,正看见他对着陡峭的冰壁出神,山风卷起他围巾的流苏,像一尾挣扎的银鱼。
"把重心放在脚跟。"她倒退着与他并行,呼吸在护目镜上凝出白霜,"想象你在跳华尔兹——冰爪是舞鞋,冰壁是舞伴。"
纪野然愣怔片刻,忽然低笑出声。
紧绷的肩线松下来时,冰镐尖终于稳稳咬进蓝冰,"你教勘探也这么浪漫?"
"只教值得的。"云辞也笑起来,冰川折射的光斑在她瞳孔里跳跃,"比如肯为冰裂缝纹理发呆的傻瓜。"
纪野然又愣了神,干巴巴地解释,“我只是在判断……”
云辞摆摆手,声音依旧带着笑意,“知道了知道了,跟着我的脚步,不着急。”
纪野然也无奈地笑了笑,沉默地往前走着。
勘探点藏在冰塔林深处,水晶宫般的冰棱间闪烁着幽蓝的光晕。
王磊早已蹲在十米外的冰臼旁,锤子敲击岩芯的铛铛声里混着暴躁的嘟囔:"石英含量超标......见鬼的样本......"
"看好了。"云辞单膝跪在冰裂缝边缘,冰锥随着她手腕的拧转匀速没入冰层,"角度决定成败——太垂直容易劈裂,太倾斜吃不住力。"
她突然握住纪野然的手带向冰面,"对,就是这个弧度。"
她的动作自然,纪野然的指尖在冰锥柄上收紧,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绕西脊......是不是因为我拖慢了进度?"
"是省了救援队的时间。"云辞抽出岩芯样本,冰碴簌簌落在记录本上,"早上的暴风,要是直接走大路,主风带会把咱们都吞了。"
纪野然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云辞的手已经收了回去,他侧头,继续砸手里的冰锥。
冲锋衣领口滑落时露出背包侧袋的铝箔药板。药的边缘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几粒白色药片从撕裂的包装中隐约可见。
云辞没有说话,笔尖在记录本上顿了顿,墨迹洇开一个小圆点。
她的目光在那药片上停留了一瞬,心头莫名泛起一丝不安。
"你俩磨蹭什么!"王磊的吼声震落了冰檐的积雪,他似乎早就结束了采样,此刻听起来十分不耐烦。
“来了!”
云辞合上记录本,将疑问连同岩样一起封进密封袋。
纪野然正在给下一个采样点系标签,冻红的手指灵活地打着绳结,专注得像在调试琴弦。
“好了,继续走吧。”纪野然整理完,站起身。
行进至背风坡时,纪野然突然踉跄了一下。
云辞迅速拽紧安全绳,发现他指尖正在细微颤抖。
"还好吗?"她递过葡萄糖液,声音裹在防风面罩里发闷。
纪野然僵了一下,护目镜后的眼睛泛着血丝:"没事,只是......没走稳。"
云辞的呼吸在面罩内凝成白霜。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他背包侧袋的药板,心头的不安愈发浓烈。
那些药片是什么?为什么他会在行进中偷偷服用?
"要不要休息?"开口还是这一句。
她递过葡萄糖液,强压住内心的不安和疑惑,语气平淡如讨论天气。
“我可以的。”纪野然坚定地说。
“不要勉强。”云辞并不期待他会立刻告诉自己真相,只是扯开他的背包,将三支地塞米松针剂塞进他衣袋,"撑不了立刻告诉我?"
纪野然说好。
结组绳再次绷紧时,云辞望着前方摇晃的背影。
纪野然的登山杖点地节奏忽快忽慢,像首抓不住拍子的残谱。
她拽着两人之间的安全绳,突然希望这场风雪能冻住所有秘密——包括药板上缺失的三粒空白,和她胸口莫名滞涩的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