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草地,树枝划过马车的声音都听的清楚。
祝禾坐在一边的角落,一言不发。
陶远也坐在车内跟春明说笑,虽未抬头,祝禾却能感觉到一道目光从未从她身上离开过,盯的她发毛。
“所以!”
祝禾忍不住了,兀的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留下!还有你为什么要我留下!”祝禾嘴里怯怯地说着,声音由大到小,眼睛却直直地看着春明,未有一丝回避。
她不信眼前这个人是为了帮她,若有所需便说个明白。
陶远被祝禾突然的出声吓了一跳,嘴里说道:“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没有规矩!一惊一乍的!”
春明盯着她那双未避开的眼睛,这双眼睛确实生的漂亮,和他这副打扮格格不入,就如同他那双手一般。
为什么要他留下呢?
春明其实想说“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你穿的破破烂烂地,手却白白软软的、为什么你毒死了一个寨子的人,还这么怯生生的、为什么你流着泪还理直气壮的问那么多凭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躲在我后面,为什么是我……”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春明嘴里说出的是另一番话。
他脸上挂笑,却别过脸去,避开了祝禾的眼神:“可我不信你,今天是你知我知,我怎么知道明天会不会人尽皆知?”
“……”
祝禾只觉得眼前人在无理取闹,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心里憋屈,眼泪又不争气的泛了上来。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她呜咽着抽泣,她是不想哭的,她忍着不让自己出声,可眼泪止不住的流,她只能抬手擦,可擦也擦不断。
“大兄弟!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个样子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跟个小姑娘一样!”
陶远见坐在一边角落的臭乞丐哭了起来,自己从未劝过男人,不知怎么安慰,只能劝他坚强些。
听他这话,祝禾的泪掉的更快了,她觉得自己倒霉。
她也不是生来就这么不幸的,她的母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医科圣手,只是医者难自医,母亲病逝后与母亲交好的陈氏收养了她。
原她和养母、哥哥过的好好的,养母因孤身寂寞纳了赘婿。
她这个继父一副正人君子作派可养母走后,他吃了绝户,断了她和哥哥的学,吃喝嫖赌把家底输个精光,哥哥被逼无奈只能到盛京讨生活。
哥哥要走是谋划了很久的,他日日去干苦力活,常常好几天也不见他,她白天在村口等,夜深了便在屋门口等。
不知某夜三更或是破晓之际他会回来,身上带着新的旧的伤,从村口背她回家,或是将已经睡着的她抱到炕上。
一日朦胧见她发现阿牛哥在给她塞被子,见她醒了,笑着柔声道:“阿妹,再忍忍,等我攒够了钱我们就跑吧!”
她嘴上挂笑却满眼忧愁的点点头:“好。”
她明白她走不了。
她这继父就像条恶狗,他虽日日昏、夜夜醉,对阿牛哥的打算却是很清楚。
“如果你们敢跑!我就把你娘的坟掘了,拉着她的尸体去街上,哭诉你们这俩兄弟是多么的不忠不孝!”他喝的烂醉,昏昏沉沉阴笑地说着。
阿牛哥还是走了,继父进屋子为了泄愤要烂砸一通,可家徒四壁哪里有什么东西。
他定睛看到躲在桌下的祝禾,烂笑,笑个没够,又坐在椅子上笑,边笑边拍桌子,震得她头疼。
“崽子!算你识相,你留在这我就不信陈阿牛不回来!”
他笑够了,又换了副嘴脸恶狠狠地对着祝禾说道。
拳脚棍棒她早被打的不怕了,可当时的她又哭什么呢。
她哭自己没有听阿牛哥的话跟他一起走,哭阿牛哥流了那么多的汗,受了那么多伤,谋划那么久,可在一个秋天又回来了。
阿牛哥没有说什么,只带了钱回来,继父见他回来又带了钱,自是高兴。
后面的日子便成了她去母亲生前的医馆做学徒,阿牛哥年中回来一次。
阿牛哥又与她说了:“阿禾,我现在盛京的大户人家当差,他们有权有势,等时机成熟了我便请她为我们做主抓了这恶棍,到时我便接你去盛京……”
只是没等到阿牛哥来接她,恶棍便因前些日子赌输了钱把她卖给山匪抵债,山匪又把她送去做相公,若不是她装病装瘸,怕早被咂干了骨头。
“哭便是要哭!跟我是男人、是女人有什么关系!”祝禾喊着回道。
陶远见着她是动了怒,便躲到了外面。
春明见她泪流个不停便拿出帕子要给她擦泪,又被她这番话逗笑。
是的吧,哭便是哭了,男人女人都会哭的,那要什么理由呢,哭便是要哭。
他凑到祝禾身边坐下将帕子递到她手上。
“你说的家是把你卖给土匪的哪个家吗?”春明默默地看着祝禾不哭了,幽幽问道。
祝禾闻言擦泪的手一滞,而后落下,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他不是我爹!”
“那些山匪来来往往,我听到了,他们说你爹输了钱把你卖了抵债。”说着他的手放在祝禾的头上轻轻拍了拍。
“还说因为你长的丑,惹山大王动怒,让人下山劈了你爹。”
“他死了。”他轻声说道。
“你跟我去盛京吧,离开这里,在盛京没有土匪也没有吉康。”他看着祝禾低垂着头没有动静,犹豫着说道。
“去盛京!”祝禾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这几个字钻进耳朵里。
春明看着一双泪汪汪地眼睛对了上来,虽被布遮着,他猜这张脸上的眉毛该是拧着的,嘴巴是撇着的。
“怎么样!小兄弟跟我走吧,你也看到了,今日在吉康下我护的了你,在盛京也能让你过好日子。”他又贴了贴,将祝禾揽了过来,笑着说道。
去盛京她便能找到阿牛哥了!
祝禾推开了揽在她肩膀上的手,挣扎着站了起来,拢了拢头巾,虽然不哭了可声音还是颤抖地问道:“你为何载我去盛京?”
“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相较于你刚刚冒险救我,帮你离开这里,对我来说举手之劳罢了,怎么你做的了好人,我就做不得?。”他有些尴尬地收了停在半空的手,嬉笑道。
他讨厌她躲开。
“好”祝禾思量一番回道。
确实她没有更好的选择了,继父死了,她留在这里,吉康说不定什么时候去找她的麻烦,阿牛哥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她不能总是等待!
“只是到了盛京便分开吧,你放心,我绝对会信守承诺的!”
看着凑到眼前的一双眼睛,恳切地看着他。
他想说:“你长的不高,可要看到你的眼睛可真难。”
春明盯着眼前这双眼睛说道:“我叫春明,既然日后要同行,你叫什么?”
“祝禾”
去盛京,坐马车不紧不慢要走十来天。
祝禾自觉春明虽不是坏人可也不是什么善类,按她往日所见以及话本上看的,春明这类的公子哥大多为人轻浮,有些异于常人的癖好。
事实也是如此,她都已经是这般打扮,他还常言语戏弄动手动脚,实在不堪。
可人在屋檐下,她不能揍他只能躲的远远。
祝禾虽不常跟春明搭话倒是跟陶远走的很近。
至少在陶远看来是这样。
陶远觉得祝禾是个可怜人,毕竟他亲眼所见,他们家少爷当时可是把祝禾吓的涕泪横流,便常常跟在他身后嘘寒问暖。
这日,马车停在官驿。
春明早已预料到祝禾定要早早的跑开躲着他便靠在窗边看着。
如他所料,不一会祝禾便背着药箱往树林走去,陶远跟在她后面。
没多久两人又一前一后地回来了,见状春明吹了吹口哨,陶远闻声便上了楼。
一脸垂头丧气地来见春明。
“少爷。”还没等春明开口问,陶远便先开口了。
“小祝子他是个好人,您别再跟我打听了,他不过是无聊,借着摘草药的由头出去玩玩水逗逗鸟。”陶远有些恳切又无奈地说道。
祝禾见到春明跑的比兔子都快,所以春明便每夜把陶远揪过来问一通。
从去了哪里,吃了什么,笑了什么,叹了什么,怒了什么都问个清楚明白。
“你为什么认为我觉得他不是个好人?”春明有些不解地反问道。
陶远可是亲眼所见,春明把祝禾吓的涕泪横流,可他又不能直说只能也反问:“若不是这样,随行的人这么多,少爷为何不问别人?专盯着他。”
说完他想了想又有些吃醋地问:“陶远跟了少爷这么久,也没见您对我这么在意过。”
为什么呢?
春明被问的心口一堵,情不自禁这个词他想不到,所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救我一命,我关照他的日常有什么错吗?”春明回道。
若没有祝禾,当时气昏头独自上山的春明就算能活下来也得被山匪砍成重伤,所以他对救命恩人关心些这样没什么不对的。
陶远听春明不是讨厌祝禾的意思,便笑道:“是这样便好,少爷,小祝子现在还穿的破破烂烂的,腿上又有伤,他这样到盛京去,少爷您脸上多没面子啊,不如给他洗干净了换身干净衣服,再给他请个郎中瞧瞧?”
祝禾将门反插上,把头巾摘了下来,把脸上麻麻癞癞的东西洗个干净。
是的,脸上的东西都是她画的,就算是画的也还是骗过所有人。
相公馆本就是花柳之地,且谁也不愿意冒着被传染的风险查验她这个小人物的真假。
刚喘口气,门咚咚咚的被敲响。她忙把头巾一股脑地缠上。
“谁?”祝禾怼着门问道,生怕被人破门而入。
“咚咚咚!”门又响了只是无人回应。
祝禾把门推开个缝,只见春明笑嘻嘻的将脸凑了过来,稍一用力将门推开。
“怎么还插着门,跟着我谁敢找你麻烦。”春明进屋四下望了望。
村里人传话给祝禾,说她继父头疼的要死要她回家看看,结果她刚进家门便被山匪绑走了,随身的行李也只有个药包,没什么衣物。
如今她身上这身衣服早脏污不堪破破烂烂。
春明将手上拿着的一叠衣服放在了桌子上,自己也顺势坐下。
“你要跟我到盛京去,只是你这身打扮不太合适,洗洗换上这身吧。”春明笑着将祝禾打量一番,指了指桌子上的衣服。
这衣服是他亲自从自己的衣服里给她挑的,虽不知她长什么样子只觉得她会喜欢这样。
不过是一身素衣,只披袄是绾色。
看着祝禾没什么反应,他又说:“我跟店家打听好了再前走三里地有家医馆,我们在那儿停歇,给你看看腿。”
他觉得自己这样是极体贴的,想着祝禾该哭出来谢他,心中不免得意,笑着等祝禾谢他。
“不用了!”
为何要她换衣服?为何要她看病?
若她洗干净了脸,再被大夫把了脉,那她的伪装岂不是被戳破?
再者若是关心,她便觉得他过了,若是关心便是更麻烦的事,不论怜悯或是什么,谁付出的真心都是有代价的。
被人缠上是件很麻烦事,费掉钱财不说,恐还会被割了皮肉、丝线缠住心。
去盛京,她想的便是和他们分别后自己可以隐身于人海,最好谁也不要认出她,彻底的丢掉涌泉县的一切。
“为何?”春明不解的站了起来,他向她靠近,她却后退……
他不明白祝禾为什么一直在躲、在拒绝。
他做什么,她便要问个原因。
干干净净的不好吗?有伤看大夫不好吗?
况且她一瘸一拐的不痛吗?
“春大人,若你觉得我这副样子看不顺眼,往后我便在马车外坐着……”她拢了拢头巾抬头说道。
“或是我现下便走吧。”说着祝禾便越过他要去拿自己的包袱。
春明拦在她面前。
陶远说的没错,祝禾就像只兔子,跑得快、跳的远,只他一靠近她便要远远的闪开。
只她身子缩着、言语怯懦,可那双眼睛是不骗人的,她若是兔子也是只不吃素的兔子。
他想说:“我不是怜悯嫌弃你,只想你舒服些。”
“若不想看病便不看了……”
他叹了口气,又笑着将她拉了过来:“只是你说到了盛京与我分开,可吃饭、看病都是要钱的,你穿着这身衣服,哪里找得到事做,若他日行乞到我脚边,还得看你嘴甜不甜才给赏钱,像现在这样“为什么!凭什么!”的问个不断,怕一文钱也讨不到。”
祝禾犟的杵在原地,听春明这样说又软了下来,自觉刚刚语气有些强硬。
刚想说什么,春明已经走出门去。
天将亮,咚咚咚的敲门声又响起了。
祝禾有些别扭的开了门,门外站的却是陶远。
“小祝子!少爷的眼光果然不错,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看你这般打扮也人模狗样的吗。”
“?”
“诶呀,反正是夸你的意思……”说着陶远从身后掏出一团锦布塞到祝禾手上。
“看看这布可比你头上缠的破布好看多了,是少爷跟驿站的店家特地买的。”
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要帮她换了:“你这样打扮打扮,干干净净的可舒服多了……”
“我自己来吧……”祝禾见陶远的手要伸到她头上,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