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开合时阵风穿堂而过,吹乱了红烛光火。
只影摇曳,步履婀娜,洞房里走来一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
对视刹那,骨血里流散的恐惧席卷全身,慕容歆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入内的妇人亦然怔住,顿足屏风旁,拧眉端详她良久,才沉声吩咐宁予一:
“…松手,大婚之日你在做什么?”
宁予一未曾从命,指尖禁锢着慕容歆的咽喉,语气里压不下数日来的憋闷:“她可不是西凉那倒霉公主,而是险些让我丧命的北燕细作,胆敢冒充公主了,断然留不得。”
“我让你松手。”
女人开口后,慕容歆脸上的惧色反而散了,紧绷的身形倏地松泛下来。
原不是云澜那老妖婆。
尽管她知晓云澜几乎没可能现身南魏,但方才下意识的,还是怕。
宁予一死命掐着慕容歆的脖子,不可置信地转眸回望:“娘?”
“明雪!带王妃去我房里。”
云漪见宁予一固执不听话,扬声唤来自己的亲随。
“不行!”
宁予一把脱力的慕容歆摁倒在地,对着后背就是一脚,将人压得结结实实:“这细作您带不走。”
慕容歆突兀向前扑去,额上凤冠摔落,乌发散落满地。
明雪愣在当场,小主子在长公主面前,从未如此暴虐过。
云漪眉心紧蹙,抬脚走到慕容歆身边,蹲下身亲自伸手去扶,话音里满是苦涩的无奈:
“宁予一,拿开你的臭脚,为娘的话,只说一遍。”
宁予一气得头疼,收起踩在慕容歆后背的脚,却依旧满目警觉,叉腰质问云漪:“您到底闹什么?”
云漪缓缓拨开慕容歆面前的杂乱长发,五指托起她的头,正色提点:“你过来好生瞧瞧,她与为娘,可像啊?”
闻言,宁予一瞳孔骤散,俯身捏起慕容歆的下颌,忽略了她满目怨怼的冰眸,视线在母亲和慕容歆的面颊上反复游走比照,眉头缓缓拧成极尽扭曲的一坨,怔忡再未言语。
云漪难掩嗔怪之意:“明日你们还要入宫去拜太后和皇帝,你今晚疯闹什么?可想过明日如何收场?明雪,带王妃走。”
“啪嗒…”
一滴温热砸落云漪的手背,她恍惚回眸,只见慕容歆眼眶通红,泪珠子吧嗒吧嗒,自浓密的羽睫垂落下来。
慕容歆从小到大,没受过被人踩在脚下的屈辱,此刻内心的憋闷与苦痛,远比被人在心口捅一刀来得酸楚难忍。
云漪一声轻叹,眼神示意明雪将人带离。
明雪快步上前,小心翼翼搀扶着没骨头似的慕容歆:“王妃,跟婢子起来,换个房间吧。”
慕容歆难得乖觉,即便襄王府逃不出去,暂且躲开宁予一,恢复体力,也是好的。
撑着明雪的手一步一颤挪出房门,慕容歆的肩头还在哭得发颤。
下台阶时,她腿弯一软,往前扑了个趔趄。
“王妃小心着,您的腿可是有伤?”
她垂眸苦笑:“呵…不是你们在熏香里给我下的药吗?”
明雪是个心软的,缓步搀着人往王府主殿去,慕容歆刚在圈椅里落座,她就取出一枚丸药融进茶里:
“王上血气方刚,失了分寸,王妃大人大量,莫与她计较。明日陛下那,还请王妃有个分寸。这是解药,今晚一颗,明日午后一颗,余毒尽散。”
慕容歆浅嗅了下味道,闷头饮尽,一言不发。
见鬼的明日再服一颗,无非是想哄骗她听话。本就影响不深的迷烟罢了,她缓缓即可无事。
但云漪勘破她的身份,是个始料未及的乌龙,这不好,非常不好…
明雪未再多话,只守着她不动。
沙漏簌簌,漏夜更深,云漪在宁予一处留了许久,归来已月上中天。
推开房门,她遣散了廊下候着的婢子:“今夜无需伺候,退下。”
随侍悉数离开,她才合拢房门,抬脚往内室去。
地板上趴了个人…
云漪眸色骤沉,一个箭步扑了过去:“明雪!明雪,醒醒,王妃呢?”
明雪迷迷糊糊睁开眼,下意识去捂吃痛的后颈:“王妃…她偷袭我,跑了…”
云漪哭笑不得:“跑?王府防守森严,京城处处巡防,她跑去何处?”
她将明雪安置在矮榻上,裹紧披风再度冲出房门。
当晚,襄王府内明火执仗,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见慕容歆的踪迹。一身嫁衣被丢去墙角,嫁衣下还裹着个被扒光外衣的昏厥侍卫。
宁予一瞧见只着亵衣,险些冻成冰块的可怜侍卫,阖眸咬牙:“真是个恣意妄为的狐狸!”
云漪的眉目扭曲,侧过脸不忍直视侍卫披红装的滑稽场面。
宁予一还不忘挖苦:“母亲的仁慈,换回的是狐狸的背刺。天要亮了,没有王妃可以送进宫,您去与陛下和皇祖母解释吧。”
“没良心的兔崽子!”
云漪拂袖离去,背影透着愤懑。
宁予一哼笑:“狐狸几时有过良心?”
云漪愤然回眸,抬手指向一脸欠揍表情的女儿:“算着你一份!”
宁予一的笑容僵在脸上,嘴角抽搐须臾,拔腿回房:“母亲房里炭火太多,少放些。”
宁康与南星不明所以,懵懂追上了主人。
云漪被迫给人收拾烂摊子,换好宫装往禁中去。
“这个念念,好生糊涂。娶妻后安生过日子,管她是西凉公主还是北燕那丫头,帮她遮掩女儿身,挡下太子的敌意,不是好事吗?”
马车里,云漪撑着额头,满面倦怠:“这下可好,一耳光又一脚,踹跑了便宜媳妇,还得本主硬着头皮去找母亲说明原委,翻遍京城把那丫头揪出来,作孽啊。”
明雪并不认同:“慕容姑娘胆色不凡,约莫也有些旁的路子。府里铁桶一般,几时逃走过人?依婢子看,王上不见得是她的对手,人留在身边,也是个隐患。”
云漪不屑冷嗤:“呵,那她得罪了那丫头,不更得抓回来,不然等着表姐妹间下死手?云澜再恨我,孪生姊妹,终有羁绊,但她们…后辈何苦为吾母的错再自相残杀?”
明雪默然,二十二年前,太后的一句决断,令云漪与云澜彻底敌对,燕与魏的困局,也自两国轰轰烈烈的联姻后,愈演愈烈。
朝阳漫过魏都大兴宫内金色的琉璃瓦,云漪手握太后所赐金令,匆匆迈下汉白玉石阶,一辆马车疾驰出宫。
紧随其后的,是出来赐赏的一众内侍:奉中宫懿旨,襄王妃体弱卧床,免年节一应朝参与祭祀典仪,颁下名贵药材补品与珍稀贡品,以表关切。
躲在襄王府外不远处民房里无路可走的慕容歆,听得属下传回的消息,脸颊的肉抽搐不停:
“魏帝扯谎还真是张口就来。”
浅抿一口茶,她淡声问:“碧烟还没消息?”
“昨夜仓促,属下只能接应您一人,碧烟虽入了王府,却不知被困何处。”
“询问内线,审慎些,襄王府…呵,是个防守严密的贼窝。”
“是。”
慕容歆现下处处掣肘,京中封锁严密,不知是因宇文雁如遇刺,还是因她大婚夜出逃,没有一个城门能混出去公门以外的人,连老百姓都被困城内,生活不便。
“阿嚏!”
“主子暖暖手,去床上躺会吧。”
慕容歆昨晚是从王府水渠游出来的,冬夜的水寒凉刺骨,她今早发了烧:“也好。蓝宅如何?那替身的消息,可有?”
汀萝无意识搓了搓手。
慕容歆扯过粗糙的麻被搭在身上:“说实话,休要瞒我。”
“本来好好的,昨夜突然被人闯府,抓了。不用问,定是襄王派的人。”
慕容歆气急:“咳咳…没有我,你们脑子都不转是吗?前天圣旨颁下,你们不知道让人转移?蓝宅是我经营多年的据点,就这么没了?”
汀萝惶然跪地:“联系不上您,属下等全…全都糊涂了,心里七上八下的,疏忽…”
“够了,与其自责,不如去打探消息,让我尽快离开宁州才是。挤占百姓房子,也亏你们做得出来。”
“…是。”
尚算平顺的日子过了两天,慕容歆染上风寒,捧着药碗囫囵吞起苦汤,身体堪堪恢复少许。
第三日傍晚,趴墙头盯梢的人瞥见一朴素的小马车驶进巷子,屏息凝神并未生疑。
马车是巷子尽头富户家的,前两日见过。
哪知今日,马车突兀停在他们的破门外,一中年妇人施施然走了下来。
瞧清面相的一刹,趴墙头的人晃神一瞬,“啪”的一声,滚下墙垛。
昭靖司中人最怕的,就是这张脸。
墙上砸下个大活人,云漪悬在半空的脚一颤,委实吓得不轻。
多亏马夫机警,迅速破门而入。
云漪回过神来,给明雪递眼色,示意她发信号让禁军合围,自己则匆匆走入不大的小院:
“丫头,出来见见吧。来此一趟,连声姨母都舍不得叫?”
慕容歆听得响动时,飞速掀被下榻,如今正扒着后墙,打算往下跳呢。
孰料后街外埋伏众多,连护城河里都是人,远处皇城宫墙上,还趴着肉眼可见的弓弩手。
这份阵仗,她自问配不上。
悻悻收回大长腿,慕容歆背对着云漪:“怎么,我成瓮中鳖了?可否相告,是如何摸上门来的?”
“治风寒有数种药方,你的随侍打扮朴素,却挑最好的买;况且这户人家没有水井,平素担水每日一次,如今每日三桶,实在明显;最有趣的,这家院墙外冻结的一株水草,是我府上特有的,皇宫都没呢。丫头,水里不冷吗?”
慕容歆认命,阖眸一叹:“是我疏忽,要抓我去何处?”
云漪话音无波:“皇祖母想见你,宫里的马车在巷口。”
慕容歆略显意外,缓缓回过身来,第一次正视云漪:“贵国太后要见我?我有何好见,不过是她不待见的女儿生出来的,更不受待见的孩子罢了。”
“这话跟我说可以,别跟太后说。耳听为虚,眼见都未必是实,长幼尊卑自当周全。你是燕先皇的血脉,这点胸襟气度与礼数,不需我教吧。”
“母亲跟她废什么话?她不上祖母的马车,大可去我的囚车上。”
突兀冷嗤穿插进二人平静的话音,慕容歆脸色骤冷,悄然攥紧了拳头:“宁、予、一!”
宁予一负手冷笑:“叫本王何事?这是要跟本王走?地牢干净整洁,还铺了兔皮呢。”
“汀萝!”
慕容歆回她一声阴笑:“碧烟在哪?”
汀萝会意,抽出软剑递给了慕容歆。
“那丫头啊,比你知趣,在王府吃香喝辣呢。”
“宁予一,你要有种,就跟我单挑一次。若败于我手,我落入你们的天罗地网,不会反抗。但碧烟无辜,放过她。”
宁予一毫不迟疑,拔出腰间长刀来:“比。”
云漪脸色青黑,怒目圆瞪:“放肆!你们还有无法纪?收起来!一个两个,都想吃点苦头是吗?”
慕容歆觉察宁予一的性情有些急,故意激将:“左右都是阶下囚,襄王既应了,再反悔就是胆小鬼。长公主见惯腥风血雨,这点小打小闹都不肯成全,我与表兄能下死手不成?”
一会儿只要她稍动心思,让宁予一刺伤她,众目睽睽下,总会流出风声,南魏百口莫辩。
她没指望宁予一放了碧烟,这事根本不可能。
宁予一果然不等云漪发话,提刀就冲了过来。
慕容歆挥剑格挡,二人转瞬缠斗一处,刀光剑影,纠缠不休。
慕容歆挑衅:敢不敢打?
宁予一陪玩:打就打
云漪:俩小祖宗,要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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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