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凰 第3章 第 3 章

坐落于漳河畔的邺城，乃南魏北方重镇，亦是三国边陲界内，方圆百里最繁庶之地。

慕容歆自荒山出来后，即夜宿邺城最富盛名的风雅地——醉荫楼。

此刻雕花暖榻，红袖添香，美酒在手，管弦伴身。

汀萝匆匆自外间回来，周身染着寒气，头顶还有未融化的雪花。

慕容歆所着寝衣宽大而张扬，未着鞋袜的一双脚搭落美人腿弯，倦眼开合一瞬，瞥见雪水后，伸手给人递去丝帕：“毛毛躁躁，擦干头发再说。”

汀萝余光瞟向身边的歌姬，接过帕子象征性拭去发丝水痕，支吾着没敢开口。

慕容歆恹恹支起手臂托着头，故意以指尖撩拨年幼歌姬拘谨羞赧的脸颊：“小柳絮是自己人。”

身侧的柳絮脸颊倏地通红一片。

“是，线报说西凉同安公主的车驾五日后抵达宁州。”

懒洋洋的话音自鼻腔流散：“嗯—”

“还，还有…”

慕容歆觑眸损人：“舌头冻弯还是脑浆冻僵住了？”

闻声，汀萝把心一横，闭眼答：“太后她，她着昭靖司下属传话给您，半月内，滚…回去。”

慕容歆忽而失笑，还拍了拍巴掌：“汀萝，今日大清早就有两个笑话，真是新鲜。”

汀萝满面心忧：“主子…？”

慕容歆一副玩笑模样，拖着漫身红裳挪向窗边赏落雪，随口感叹：“同安公主，呵，宇文雁如那丫头顶得住公主名头吗？为质多年的人，想要自由可真难啊。”

窗外碎玉零落，她脑海中忽而浮现多年前燕宫高台上的画面：

一辆老旧马车自西驶来，车上的小人干瘦，脸色蜡黄，眸光闪躲不敢见人…若说惹眼的，只有头顶丫髻上的两个小铃铛，风一吹发出悦耳的轻响…

寒酸凄楚，实不像一国皇女。远来为质，也无人给她好脸。

慕容歆记得清楚，是她从父皇身边跑脱，扯落身上的兔皮斗篷，叫一声妹妹，给人披了件暖衣。

“主子何意？”

慕容歆从回忆中抽离思绪，虚搭于窗台的修长手指蜷曲成拳：“凉魏联姻？想得美！收拾东西，去会会雁如妹妹。”

飞雪乱琼凌乱明眸，花窗前的一袭朱影脊背挺直，颀长风姿远胜红梅傲然，却透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倔强苍茫之态。

汀萝紧盯着主子，这样一番冒险决断过耳，她心脏漏跳一拍，担忧之事成真，急的她惶然跪地：“您去宁州？那可是大魏国都，太危险，万万不可。”

慕容歆恍若未闻：“宁予一到何处了？”

汀萝垂眼，满目不安，连声音都变得颤抖而无底气：“到济州了，说是暂歇休整，没有动静。”

慕容歆神色稍缓，先前担忧一日见两次恐生疑窦的后怕全消：“看来也不是个聪明的。依我说得做，去备车。”

汀萝大惊，固执抱紧她的腿，哀求道：“主子三思！您的身份不该去宁州，也不能去。”

慕容歆垂眸苦笑：“我什么身份？一届白丁，飘摇四海罢了。难不成，你要见我被云澜装进嫁衣，喂下迷药苦酒，送去西凉王帐吗？王权霸业里的胭脂魂，偏缺我一个？”

汀萝沉默，指尖绞着慕容歆的罗裙，拧出千百种褶皱来。

“松手吧…”

一声叹息似半生凄凉的老媪感叹前生过往般沉重，却偏生混杂着不合时宜的释然。

汀萝摇头，眼尾垂泪：“宁州，不行。婢子不能送您去那，婢子答应过先帝，护您周全。”

慕容歆话音发颤：“不许提他。我的命令，你也要违逆？去宁州最惨的处境，不过为质，好过与云澜和宇文家的狼虚与委蛇。”

汀萝仍在试图游说：“谅公子不是狼，他承您大恩，会护着您的。”

慕容歆垂下指尖，轻揩去汀萝眼角的泪花：“傻姐姐，宇文谅为质十余载，还能从云澜手中逃脱，不知去向，是最会伪装的狼。他是西凉大皇子，从不是北燕谅公子，皇嗣不狠不成活，知道吗？”

“可他在大燕苟且求生，您救他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彼此利用的必须之举而已，无人真的在意。利益权势之上，恩情不牢靠，仇怨不久长。云澜生了我，血脉相连，不也不牢靠吗？”

慕容歆的话音轻飘飘的，尚且青涩的容颜不见一分惆怅，仿佛在陈说与己无关的故事。

汀萝哑然良久，怯怯松开手，语调低沉：“婢子去给您备车。”

慕容歆将视线落去窗外鳞次栉比的长街，伸手去接漫天飞雪，喃喃自语：“宇文谅，你下一步要怎么走？人生逢棋手，与你兄妹对弈，倒是处处新奇，我很期待呢。”

落琼满地无人怜，寒风摧枯拉朽，越过北地山峦，在无边无际的平原恣意呼嚎。

良田万顷覆着碎雪，一望无垠的旷野晶莹，阳光斜落荒原，冰亮的光会刺痛人的双眼。

慕容歆落下马车厚实的帘子：“北燕百姓若见到这处处肥田，会乐开花罢。”

碧烟给她奉上刚换过炭火的手炉：“主子，别再提那两个字，这儿可是大魏。”

慕容歆讪笑着接过来，抱在怀中取暖：“瞧我这出息，还思乡了不成，真是笑话。”

马车内，俩婢子一声不敢出。

“也不知雁如妹妹去国离家，可有哭鼻子？”

汀萝嘴快不过脑子：“西凉哪算她的家国，襁褓之际就送来燕都的弃女，会认家？”

慕容歆只敛眸淡笑，嘴角微微勾着，恬静又端庄。

碧烟以手肘戳了下汀萝，满目嗔怨。

汀萝垂头，眼含愧色，躲去一边点茶。

“吁~”

马夫勒紧缰绳：“主子，前头要进徐州城，城门盘查，排了长队。”

慕容歆考虑到昭靖司下属的安危，没让太多手下跟着南下，只留了从未出过外勤的十余人随行，此时的行路消息的确算不得灵通。

“嗯，都机灵些。可有消息传回城内异样？”

“未曾收到。”

“好。”

足足候了半个时辰，车子才驶入徐州北城门，守卫查看过所后，将一行人拦停。

慕容歆挑开窗，操着熟练的宁州官话，莞尔笑言：“军爷何故拦在下的车马？”

碧烟顺势从窗边递上碎银。

哪知守卫并不收银钱：“你就是客商蓝容歆？往宁州去？”

“正是敝人，祖籍宁州蓝氏，北边生意不好做，这次回家去。”

“下车，往府衙一趟。”

慕容歆满目费解：“这是为何？”

“所有打从北边来的，都这规矩，少废话，马车前头点，后头人还等着呢。”

撂下车窗，外间还候着官兵，碧烟抓紧了慕容歆的衣袖，满面心忧：“主子，怎么办？”

“别慌，去一趟。”

慕容歆甚是淡然，披好汀萝手中雪白的狐皮大氅，施施然踏着随从的背脊走下马车，脚不沾地，转乘一简易步辇，俨然一副经营皮毛生意的孤傲富商做派。

她甩下一片金叶子，眉眼弯弯：“劳军爷带路。”

此刻城楼上，宁予一手撑墙头，望着那道雪白狐裘悠然远走，冷哼一声：“换皮的狐狸精，看你还能嚣张几时。”

副将宁康不解，好奇挠头：“王上认识这路过的女商人？”

宁予一转身走下城楼：“换皮不换骨，自作聪明的山野狐狸罢了。”

宁康屁颠屁颠紧随其后：“王上讲讲呗？没跟您走平陵关，好似亏大了。早知道该让江蓠跟南星去走假粮道，收拾太子的虾兵蟹将的。”

宁予一面露嫌弃：“眼下北燕和南魏局势如何？”

宁康傻笑：“那还用问，箭在弦上呗。”

“贩卖北燕皮毛药材的客商，有傻到此刻回故地的？一旦开战，真金白银如流水，我大魏显贵要买这些，会加价数倍。她有多糊涂，错失金银不赚，此刻南下认祖宗？”

宁康挠着被冻红的耳朵：“也许人家不缺钱。瞧着富得流油，没准就想回家过年呢。”

宁予一那一记恨铁不成钢的眼刀毫不留情：“别跟着我，蠢死！换江蓠来。”

“诶，王上等等属下！您这么着急，去哪啊？”

宁康才不听，撒丫子紧追气冒烟了的宁予一。

宁予一钻进马车，没给人一个侧脸。若非宁康是父亲生前副将留下的孤儿，她才不收此人做亲随！

等慕容歆抵达州府时，负责核验的官员一言不发，正堂内主位空悬。

不多时，锦衣玉面的宁予一从后堂走来前厅，在旁官员尽皆拱手长揖，甚是谦恭。

慕容歆朝人叉手一礼，并不多话。

宁予一并未落座，径直踱来她身前，狐狸眼上下一眺，莞尔勾唇，笑意却轻浅：“阁下怎么称呼？”

慕容歆低眉顺眼格外乖觉：“回郎君，小女是宁州人氏，姓蓝，名容歆。”

宁予一负手在旁，仗着身量稍高，故意俯身睨她：“蓝…姑娘？瞧着年岁尚且轻浅，竟孤身做了南来北往的客商？好本事。”

“郎君这话如何讲？行商也有年龄歧视吗？小女命苦，家父早逝，只好挑大梁。”

“哦？前阵子不还在深山委屈啼哭，道是家境殷实的门户出来的娇娥吗？”

“郎君此言何意？小女听不懂。”

慕容歆腹诽：宁予一，少诈我，我耍诈时，你还在王府捏泥巴呢。

宁予一探身跟她咬耳朵：“平陵关南山匪巢里，姑娘要以身相许，可是忘了？”

慕容歆惶然后退两步：“郎君自重！小女虽来往两国行商，却也洁身自好。如今暂无婚嫁，您怎如此孟浪，与小女靠得这般近？”

方才宁予一听得真切，慕容歆胸腔下的一颗心稳健如常，她的试探没让人慌乱分毫。

可她笃定，这副身形认不错；况且慕容歆一行人入关的时间，与她押运粮草的时间太过巧合。

当晚主仆三人逃离山寨的举动，亦过于干净，不似受惊又吃过迷烟的寻常人该有的样子。

宁予一缓缓转回身，假模假样翻阅摊放于案上的伪造过所：“许是本王认错人，冒犯姑娘了。今已核查无误，姑娘请便。入得宁州，姑娘可往襄王府去，吾给姑娘接风赔礼。”

慕容歆未接官员递来的过所，听得宁予一的言辞后，满目惊骇，忙俯身要拜：“民女不知王上身份，出言冒…”

宁予一迈开箭步近前，抬手虚扶住她：“好了，无需如此，天色渐晚，姑娘赶路罢。”

慕容歆怯怯福身：“谢王上，民女告退。”

收回过所，她步伐匆匆离开州府，凤眸里涔着怒火，藏于毛裘下的一双拳头攥得咯吱响。

坐进马车，慕容歆愤然拍案：“宁予一，给我等着，敢受我半礼，这笔账早晚让你磕头奉还！”

话音方落，府衙追出一小厮，嬉皮笑脸拦停了慕容歆欲走的马车：“蓝姑娘，留步！”

慕容歆疑惑探身：“何事？”

“这是我家王上给您的信物，持此玉簪可往襄王府去。王上说，姑娘若念旧，在宁州日子难过，她可纳姑娘入府，吃香喝辣，衣食无忧。”

慕容歆胸腔起伏无定，抓起茶杯就要往外砸。

汀萝和碧烟慌里慌张抱着她的胳膊往回拉：“姑娘，使不得！”

慕容歆咬紧后槽牙：“收下，替我谢谢王上好意，但本姑娘死也不觉得生活有何苦！这玉簪，他这辈子休想再见！”

慕容歆咬碎银牙：占我便宜是吧，等着我扒了你的皮！

宁予一：我剔肉你扒皮？般配的，我们开个肉铺吧~

慕容歆：卖毒蛇肉？

宁予一：狐狸肉好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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