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凄凉?愁怨?忐忑?愤恨?
都不是。
经历了新婚甜蜜,失子之痛,公婆怨怼,丈夫厌弃,第一次孤孤单单无人问询的在桃村过年。
年节将至,朱小姐从不安中捱到释然。母亲王夫人的欲言又止,她清楚的知道是为什么,故意不去点破,依然说说笑笑的亲自坐了车送去节礼。
除夕一早,王夫人到底放心不下,打发人送了好些过年的东西来。来的是王夫人屋里一个陪房的媳妇,说了王夫人吩咐的话。朱小姐见她眼神似有躲闪,话里有话未出口,明白了王夫人的担忧,便一一回了,还说:“烦姐姐回去回明太太,我这里一应东西都全了,不必费心惦记。初二一早,回去给两位大人和兄嫂拜年。”
是了,朱小姐明白,自打一进了腊月,王夫人分明是惦记着一件事,胡家可会来接她回去。果然,没有一个人来,也没有只言片语。晞老爷也分明打听了,胡家曾有派人来京里活动送年礼,只是桃村这里,好像被胡家忘了一般,直到年底,也不见胡家的影子,怎不叫人既生气又怨恨。
朱小姐其实也不安了好一阵,越近年节,倒是释然了,“我一个人在这里,清静得很,不好么?”反而是吩咐小杏和常胜媳妇置办起来,“咱们清清静静的在这过个年吧。”
于是,临安城外的桃村小院里,对联、窗花、灯笼,也热热闹闹的张挂起来,各种年节的吃食、供品也准备起来,主仆几个说说笑笑的除夕守岁,上供祭天。常胜也进后院来将烟花燃了助兴,朱小姐也高兴的穿了厚衣服出来站在廊下看了半天。
做姑娘时在家里过年,只知欢乐。后来在胡家过年,唯有忙碌。如今自己清静在桃村,三分不安,三分凄凉,三分自怜,唯有的一分释然后的轻松,完全被掩盖的不知所踪,犹如燃尽的烟花,灿烂繁华过后只剩一地灰碴。强作笑颜的背后,是忍痛吞下的苦泪。
初一不便出门,初二一早,朱小姐命常胜套了车,常胜媳妇和小杏陪着,进城回朱府拜年。晞老爷在外头陪客没进来,王夫人因看见女儿如此地步,心情沉重不敢多说什么,大年下怕触动烦愁。赵氏也早知朱小姐要来,说笑也不是,安慰也不是,一早便同颜大爷过赵府去了。
王夫人与朱小姐娘俩个静悄悄地吃了一顿饭,各怀心事没有许多话,略坐一坐便散了。临行时,王夫人道:“已定了初六宴客,不如过来散一天,好过一个人在那边闷着。初六一早我打发人去接你。”
朱小姐点了点头,告辞了王夫人,仍坐了车回到桃村。
常胜勒住车马,拿了脚凳,先是他媳妇下来拿钥匙去开门,小杏正扶朱小姐下车,只听常胜媳妇惊道:“这是谁送来的书信?准是见锁了门,便投在门缝里了。”说着果见她拿了一个信封来递与朱小姐。
朱小姐看见封上字迹,不是别人,却是魏仲恭,又是惊喜,又是忐忑,忙袖了,没露声色。待回到内室,拆开看时,只见封内只有一张花笺,上面一行字,却是:“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这便是她尚未出阁时,那一年正月初六去母舅家做客,至晚才归,街上灯市如昼,堪比上元。因渐渐大了,不比未笄小童,可由家人带着上街做耍,只敢在车轿里和蕊馨隔着帘子偷偷望一望。街上人来车往,看灯的人手执雪柳,头戴闹娥,闪耀的花灯映着人们红红的笑脸。
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今日魏仲恭送来这几个字,分明是邀她初六相会,一想到此,朱小姐腾地面上作烧,对着镜子一照,果然双颊绯红。自从回临安以来,因心绪渐平,不再想胡家的一切事,又吃药调养了这半年,渐渐面色好了许多,虽然还是瘦弱,却不似刚回来时瘦的鬼一般没有人样。镜里一双桃花醉眼,似又回到当年模样,却再没有当年那般清纯目光,抚不平的眉间,淡淡一缕哀愁。
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朱小姐用手抚着胸口,里面一颗炽热的心突突跳着。临安灯市,最是繁华热闹,自己真的敢与情郎当街幽会么?
不安又平静的过了三日,终于到了初六。
常胜媳妇送了洗脸水进来,朱小姐看见小杏拿了前两日穿的新衣服过来,便说道:“我记得去年生日时,做过一身丁香色的新衣服,因一直养病也没穿过,今日你便找出来穿那一身吧,再寻那件桃红的斗篷,恐回来的晚夜里凉些,那件暖和些。”
小杏果然放起这一身,又去寻了来。那一身丁香色的新衣服,是织锦缎的面,因生日做的,却是十分华贵。那件桃红的斗篷,里头衬的整张白狐狸毛,下摆上绣着胭脂五色牡丹,倒是合了这喜庆佳节,连小杏都说:“奶奶病了一年多,如今好了,真该打扮些,就得穿得这样华丽才好。”
朱小姐洗了脸,小杏与她梳头,对镜擦了胭脂香粉,看着镜中自己焕然一新,竟莫名紧张起来,略犹豫了片刻,从镜匣里取了那支凤穿牡丹的簪子来。没想到小杏倒是手快,忙接了过来说:“这个簪子华丽,倒从没见奶奶戴过,今日正好戴。”说着便与朱小姐插在髻上。忽常胜媳妇进来说道:“太太打发人来接奶奶了。”
朱小姐回头看时,果是常跟王夫人出门的一个媳妇进来请安道:“请姑奶奶安。太太命我来接姑奶奶家去,已套了车在外面,这就请姑奶奶随我去吧。”
朱小姐嘱咐好常胜两口子和小杏看家,独自一个人跟了那婆子出来。一出院门果见王夫人的车在门口等着,婆子服侍朱小姐上了车,径直回到朱府。
这一日朱府大摆年席宴请亲朋,男客皆在外头院子并外书房那头园子里,女客们在内院摆了几桌,由王夫人和赵氏接待,两处皆有戏酒。只是朱小姐略有失望,不知该如何去见他。
魏夫人因在京,便陪着父母一起来了,见了朱小姐,二人分外亲热。罢了酒席,朱小姐单拉着她躲在自己旧时住的屋子里说话。
一没了人,魏夫人竟直说道:“我知道你今日有事。”
朱小姐心下一惊,躲闪道:“并没有其他事,太太接我过来作耍。”
魏夫人道:“你不必瞒了,说与你吧,我今日是特为你二人而来。”
朱小姐仍装不知,故意问道:“谁?你说什么?”
魏夫人道:“端礼给你送去的书信,是我给他出的主意。”
朱小姐听了,倒是一惊,不知如何回答。
魏夫人又道:“我见你们实在是苦,明明心里有意,一个干着急,一个不回应。索性我来推一把,若那样两个人都苦着,不如率性由心一次,落个没有遗恨。我知今日你必来的,所以我给他出了主意,今日就让你们快活一次。今儿我们是坐两辆车来的,等会儿宴席散了,我只说同你说话,顺路送你回去,便送你去仲恭那里赴约,他同我约好了地方,早早等在那里。”
朱小姐听得脸红心热,又是高兴,又是害羞,半日才开口道:“魏姐姐,我……”
魏夫人打断她道:“好妹妹,我若早知道你二人心意,断不会看你们至此境地。如今胡家那边,连年节也对你不闻不问,你也该死心了吧。倒不如与情投意合之人,敞了心扉,快活一天是一天,大不了与胡澥散了,其实倒也称心如意了。”
后面魏夫人再说什么,朱小姐只听一半儿忘一半儿,只反复思量她前面的几句话,思来想去却想通了似的,重重舒一口气。人生过半,愁过,怨过,恼过,恨过,最后弄得一身病,还不知将来有几年好过,不如就任性一回,为自己活一回也罢。想到这里,竟觉轻松许多,眉头也舒展了,眼角也淡然了,跟了魏夫人坐了她的车,真个来至她说的地方,远远地,果见魏仲恭等在那里,热烈期盼的眼神,正向这里张望。
车到跟前停了,魏仲薛忙迎上来。魏夫人一掀轿帘,二人四目相对,魏仲恭温柔轻唤:“真姐。”伸出手来停在那里等待。
朱小姐起身,扶了他的手下车,抬眼望他,眼中俱是深情。朱小姐又回头看车里,魏夫人含泪笑道:“去吧。”
他的手火热,他的手冰凉。他牵起她,是坚定的。她望着他,是安心的。两个人牵着手走在人流里,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两颗心终于靠在了一起,如街上的花灯般渐渐温暖,如喧闹的人群般,不再拘谨。他执着的守护着她,她愉悦的跟随着他。在这个年节初六,二人互敞心扉,彼此相依,在人流如沸的临安大街上,在满街花灯的映照下,率性的快活着享受着苦尽甘来的片刻甜蜜。
弯弯一钩月,繁星满天流。夜总是那么短暂。三更鼓后,人流渐渐散去,欢愉过后总要分别。魏夫人的车如约来接他二人回去。
魏仲恭将朱小姐送至桃村,二人在门口难舍难分。
“真姐。可否允我常来探望?”
朱小姐点了点头。
魏仲恭不敢表露兴奋之情,只拉了她两手,使劲捏了一下,说道:“天色不早,真姐快进去歇息吧。”
朱小姐抬头望他,这次她眼里没有了愁苦,尽是笑颜,“回去路上慢些。”
常胜媳妇来开了门,二人“咻”地忙丢开手,朱小姐便没敢再回头,忙进了门。
常胜媳妇见是他,有些诧异,也没多说什么,进去锁了院门,将朱小姐送至后房院,唤了小杏出来扶着进去。
朱小姐进了屋,心里慌张久久不能平静。
魏仲恭望着院门,又是喜欢又是兴奋,站了好一会儿才上了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