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舞霜飞,隔帘疏影,微见横枝。不道寒香,解随羌管,吹到屏帏。
个中风味谁知。睡乍起,乌云甚歌。嚼蕊妆英,浅颦轻笑,酒半醒时。
朱小姐淑真听了魏仲恭的一番肺腑之言,渐渐红了眼圈。没想到这么些年,他依然念着自己。想到自己已嫁作人妇,如草芥蔽履一般,羞愧不已。
魏仲恭从朱小姐的诗词里,读到了她的孤独寂寞,知道她定是在夫家受尽屈辱,心疼万分。大着胆子鼓起勇气终将自己的一份牵挂说出了口。两颗冰冷的心慢慢靠近,互相温暖。魏仲恭握住了朱小姐双手,热切的凝望着她瘦削的面庞和一双泪眼。
恰在此时,魏夫人如约来到,在门外唤了一声“端礼可在”,打断了二人的情深意切,吓得二人慌忙分开。
魏仲恭忙去开了门,魏夫人满面含笑的进来。
朱小姐因红了脸,却不敢转身抬头,只背身站在窗前,并不敢理会刚进门来的魏姐姐。魏夫人见他二人情形,已猜出大概,便至朱小姐身前,拉了手道:“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
朱小姐听她如此说,惊的抬头看她,“姐姐。”
魏夫人按了按她的手,说道:“前儿我去探望父母,说起你回临安的事。端礼听见了,便悄悄追问我,才说了几年前他待考时的事。”
朱小姐听至此,忍不住滴了两行泪下来。
魏夫人继续说道:“当时如此,为何不说破呢?唉——!可怜的一对有情人,娶的娶,嫁的嫁,生生的被拆散,真是命运弄人啊!如若夫妻和睦平安度日也就罢了。可是……唉——!如今端礼之妻早丧,妹妹这一向,我看也不打算再回胡家了吧?我想,倒不如促成你两个,也算一番佳话,便斗胆冒险安排了今日之会。妹妹若怪我,倒辜负了我一片真心为你两个着想。”
朱小姐忙握了魏夫人手,满面含泪道:“姐姐,别说了。我……我如何……这……使不得。”说完回转身去,低头拭泪不语。
魏夫人立时明白了她的顾虑,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可恨那胡澥乡野村夫一般粗鄙之辈,只知官场钻营,外加流连青楼妓馆,放着你一个在客乡由你死活不管不问,却带了个青楼妇人前去上任,于情于理都着实可恨,倒不如让叔父想个法子与他了断了的好。到时候你与端礼情投意合,再无不成的了。”
朱小姐道:“这……不可,不可,只怕不能。前朝李易安,不是也身陷囹圄,多方施援才得解脱。父亲他一向恭谨,万不能应允。说不得我这命罢了。”
“难道叔父他就忍心看你受此苦楚?索性不如将你二人之事说开去,叔父一向疼妹妹,再求一求婶娘,定会设法为妹妹脱困。”
朱小姐还是直摇头,只顾垂泪,魏夫人便不再说下去,只是叹气。魏仲恭在一旁愁眉不展,又是气恼,又是心痛,又是悔恨。
常胜媳妇忽在门外唤道:“奶奶,该回了。”
朱小姐与魏夫人拉着手,只是不忍离去,说道:“望姐姐在京时常来看看我。”魏夫人含泪点了点头。朱小姐无奈转身而去,回头望了一眼那边,只见魏仲恭嘴张了又合,手伸了又回,“真姐,真姐。”
一对有情人,多年后终得相见,就这样抱憾而别。
《冬夜不寐》
推枕鸳帏不耐寒,起来霜月转栏干。
闷怀脉脉与谁说,泪滴罗衣不忍看。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自从朱小姐与魏仲恭相见以来,更加愁肠百结,夜夜不寐,难与诉说。窗外的风吹着院中的几杆枯竹,阵阵呜咽。一弯新月在云彩中游走,忽明忽暗。窗前的一翦灯烛,飘摇不定,滴滴红泪滚落烛台,滴滴刺进朱小姐一颗悲愁的心。小杏在那边桌上打盹,手里仍握着没做完的活计。
魏仲恭假以魏夫人之手,送过两三次书信,朱小姐皆没有回复,只在他的每封信后,附了几句伤心诗词。
《恨别》
调朱弄粉总无心,瘦觉宽馀缠臂金。
别后大拼憔悴损,思情未抵此情深。
朱小姐心有顾虑,不敢向前,亦不能退后,真是愁煞人也。
可是那边,魏仲恭终于熬不住了,在魏夫人的鼓励下,坐了魏夫人的车,悄悄来到桃村。
远远地,只见一个瘦弱身影,独个站在溪边桥头的梅树下,像座石像般,呆立不动。北风吹来,雪花恣意飘下,在空中乱舞。
临安的雪是少见的,但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在吹了一夜的寒风后,今晨终于有雪飘落。许是城外格外更冷些,那些雪落到地上,竟没有化开,落到溪水里的,瞬间失去了踪影。
梅树下立着的那个人,抬头伸手接了一片雪,看着它在自己手心融化,一股寒意直逼到心里。她抬头望了望天,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忽看见远处道上驶来一辆马车,待走近些时,她认出是魏夫人的车,便转过桥这边,候在路旁。
车在跟前停了,赶车的正是魏夫人的车夫,车上下来的,却另有其人,正是魏仲恭。
朱小姐惊住了,没想到来人会是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魏仲恭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真姐,端礼来访,真姐莫怪。”
朱小姐正不知所措,只得回道:“魏姐姐怎么不见?”
魏仲恭道:“端礼有事寻真姐,家姐不曾相随。”
朱小姐道:“如此,进屋喝杯茶吧。”将魏仲恭让进家去。
刚一进屋,朱小姐命小杏去倒热茶,魏仲恭问道:“寒冬天气,真姐为何独自一人在外,不见有人伺候,不怕着凉么?”
朱小姐悲中带喜,喜中有愁,强笑了一笑道:“只刚出去一会儿,不妨事。”待小杏奉了茶,又退出去,才又问道:“不知此来何事?”
魏仲恭道:“端礼的书信,不知真姐可曾收到。”
果然问到此事,朱小姐一惊,心下正思忖如何作答。魏仲恭又道:“我的心思,那日已对真姐言明,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朱小姐眼圈泛红,眼眶含泪,立起身走至窗边,想了想说道:“我,我不比端礼,如今,我还是胡澥之妻,如何使得?”
魏仲恭嗖得站起,气愤说道:“不提他我还没有气,这些年,他是如何对待真姐的,我也略听说了些。如今真姐既回了临安,就当与他了断才是。”
朱小姐急道:“不,不,不能。”无奈流下泪来,“不能啊。”
魏仲恭欲上前替她拭泪,却被她走开了去,便接道:“当年我留京待考,在真姐家东轩住着时,真姐对我是何等情义,端礼至今不忘。真姐就忘了么?”
朱小姐叹道:“不忘又能如何?今时不同往日早矣。”
魏仲恭抢道:“在我看来,没什么不同。我心依旧。真姐一个人在临安,如今我也是一个人,今冬严寒,正好互相慰藉。”
“可是……”
“我知道真姐所虑是什么。待我说说看。真姐已为人妇,我亦娶过发妻,家有幼子。真姐不是孤身,我可等你,等你与胡家断绝,我愿娶真姐为妻,爱你护你。如若……如若不能,我亦爱你护你。”
朱小姐流下泪来,抬眼望他,说道:“我一副病容,哪里还值得端礼如此相对?”
“真姐的病都从心上来。有端礼在侧,必叫你日日欢乐,再无愁苦烦忧。”说完捡起桌上的簪子替她插在髻上,正是当年他送她的那支凤穿牡丹金累丝发簪。
朱小姐再不知说什么,只是流泪不止。
魏仲恭满眼心疼又怜惜的看着她,拿袖子替她拭了泪,终于将她揽在怀里,给了她迟了十年的温暖。
魏仲恭拿起自己送来的书信,打开看时,每一页纸上都有泪痕,每一封书信的末尾,都附有一首诗词,句句凄切哀婉,尽是离愁别苦,便对她说道:“以后,再不许写这些伤情的词句。只因你心中都是悲愁,才弄这一身病。以后,我得闲了,便时常来看真姐,替你说话解闷,再不必这般苦闷了。我也时常差人送书信来,真姐有什么话,可叫人顺路带给我,总不要叫我忧心才是。”
朱小姐终于笑了笑,点了一点头,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欢喜。
二人又是闲谈,又是品诗论词。朱小姐渐渐放下心中顾虑,也开始与他谈论起来。
欢乐无常,时光易逝,几个时辰悠忽而过。外面的雪不知何时早已停了,只有薄薄一层,风一吹便散了一大半。二人依依惜别,魏仲恭乘车离去,忍不住数次回首凝望。
天依然阴着,树梢上仅存的一点雪,装点着寒冬。
夜深时,阴云终于散去,残月升起,照在院子里,分不清地上薄薄的一层,是雪还是寒霜。想着今日来时的魏仲恭,也已不同当年。父母含霜,发妻亡故,幼子无人照抚,全压在他一人身上,可怜可叹。
朱小姐临窗对月,叹道:
更念鳏居憔悴客,映书无寐奈愁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