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云不动溪桥冷。嫩寒初透东风影。桥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
人怜花似旧。花比人应瘦。莫凭小栏干。夜深花正寒。
桃溪对岸桥头的那株老梅,在冬日的寒风中独自开放,独自凋零,落花随水终成空。
冬日总是寂寞清冷的,独居临安城外桃村的朱小姐淑真,虽说远离了婆家的苛待,脱离了丈夫胡澥的冷落无情,回到父母身边,终于过上了清静的日子,但是这冷清的日子中,总是充满惆怅。一颗孤寂的心,无人安慰。
自打入冬以来,朱小姐身边的曹妈妈,因年岁大了,一直身子不好。朱小姐回了母亲王夫人,念她自小服侍朱小姐尽心尽力,又不顾年迈亲去梧州将朱小姐接回,许她回家养老。王夫人亲自安排命她儿子来接回去,又赠了一百两银子并人参、茯苓、鹿茸、阿胶等名贵药材,还赏了两匹万福万寿青缎子留给她做寿衣。朱小姐也赠了许多银两。曹妈妈并他儿子千恩万谢的去了。
没几日,城中家里赵氏又派人来说,因晨露大了,原本早已许配了人家,如今那家来府里求太太,说已择了好日子,要赶年前娶过门去。王夫人也应允了,赏了银子放她家去。曹妈妈和晨露走后,越发人少了,恐朱小姐不够使,过几日另挑两个本分伶俐的丫头送过来给朱小姐使唤。
朱小姐好生打发晨露走后,亲至家中回明王夫人并长嫂赵氏道:“我本就爱清静,况我一个人住又省事,实在不必那么多人伺候,母亲不必费心再为我寻使唤的人了。屋里小杏一个就很妥帖,外头有常胜家的二人也足够了,人多了反而不利于我静心养病,连那外头门上的小厮也叫他们回来吧。如今曹妈妈不在,里头都是女眷多有不便,我也实在用不着他们。”
王夫人听了,连连叹气,虽是不忍,见她说的恳切,也无他法,只得由她去了。心想勤派人多去看两趟倒也罢了,便如此吩咐了赵氏。
本来冬日天冷就缺了生机,如今桃村朱小姐住处更觉萧索。朱小姐每日对灯空叹,悲愁吐泪,才刚好些的病眼见又没了起色,时常夜半醒时,一个人对月伤怀,泪眼到天明。
这一日,朱小姐昏昏沉沉的正歇午觉,外头王夫人派人送东西来,正在院里与常胜媳妇说话,朱小姐因睡得不实,便被吵醒了。
不一会儿,小杏悄悄进来瞧了瞧朱小姐,以为她还睡着,便欲退出去。
朱小姐隔着帐子瞧见身形像是小杏,便问:“外头是谁说话?”
小杏道:“原来奶奶醒了,我只当还睡着。才刚是府里太太差人送东西来,有一封书信,是魏家姑娘送到府里,说是给奶奶的,今日一并送来了。我以为奶奶睡着,搁在奶奶桌子上了。”说着替朱小姐打开床帐子,扶她起来,服侍穿了衣服。
朱小姐一边捋着头发,一边起来坐在桌前,果然案上有一封信,正是魏姐姐亲笔,趁着小杏替她拢头发,等不及赶紧拆开来看。
朱小姐匆匆看了一遍,小杏见她脸上略有失望之意,便问道:“魏姑娘说了不好的事么?瞧见奶奶不大高兴的样子。”
朱小姐将信搁下,只是迷离,轻声道:“并没有,也没说什么,只是约我十六日那天喝茶叙旧。”
小杏自顾道:“十六不就是后日?自天冷了,奶奶身上就一直不大好,最近也没什么精神,奶奶不去么?”
朱小姐道:“要去的。魏姐姐这次回京住不了多少日子,以后再见不知何时。我的身子倒没什么要紧。只是……也不知……他……唉……”最后两句像是自言自语,只剩叹气而已。倒是小杏忙着收拾床铺,既没听真,也没多问。
常胜媳妇捧了刚彻的武夷茶进来,正要端了大铜盆出去倒刚洗脸的水,朱小姐便叫住交待了后日十六出门的事,说:“后日要进城去,先不回府,赶赴魏姐姐之约。你告诉常胜早早备好车,你二人服侍我去吧。”
常胜媳妇答应着去了。朱小姐才又拿起信瞧了瞧,折好仍旧封好,夹在书里,随手拾起一册书来看,却是《琅嬛记》。书中有记唐代女诗人姚月华,说道:“笔札之暇,时及丹青。花卉翎毛,世所鲜及。然聊复自娱,人不可得而见。尝为杨生画芙蓉匹鸟,约略浓淡,生态逼真……”昔日姚月华因喜《昭君怨》,便命侍女向杨生索稿,一来二去,二人互生情愫。姚月华与杨生之情,令人艳羡。朱小姐又想起当年,魏仲恭住在东轩备考,二人也曾互以诗文传情,琴声达意,恍以倏忽十余年矣。叹叹!
到了十六这日,风光晴好,只是冷风朔朔。朱小姐加了一件狐毛大氅,戴着狐狸毛滚边的观音兜,坐了车缓缓进了临安城,寻至魏夫人约下地方,倒是一个僻静所在。
门口下了车,常胜媳妇扶着进门,在店家指引下来到一间内室。店家在外敲了门,说声:“贵客,有客来访。”便下楼去了。
一阵急促脚步,门“吱呀”一声开启,朱小姐因低着头,只见一双男人靴履立于槛内,吓得朱小姐退了一步,忙转身去。常胜媳妇忙向前护住,说了声:“对不住,走错了。”就要扶朱小姐离开。没想到门内男子唤道:“真姐。”
只这一声,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只这一声,多少心酸如在眼前。只这一声,全身的血液僵在肺腑。只这一声,那个少年郎不再模糊。
朱小姐惊得只一颤,顿住了脚步。观音兜内,面色凝固,罗袖拢中,纤手深握。眼珠儿定了神情,鼻梁儿屏了气息,嘴唇儿微微颤抖。这一切,都如在梦中,这一切,绝不是真实。
男子又唤道:“真姐,我是端礼。”
惊恐得瞪了双眼,只怕这是一场幻听。
“真姐。”
缓转身来,朱小姐已双眼噙泪,模糊中面前这个身影,早已没了少年模样。但是,她确确实实,真真切切,站在面前,分明就是那一年的那个人。
他身穿绛罗袍,头戴软翅幞头巾,脚底一双皂罗靴,面色白皙,眉头微锁,眼含热泪,直直的望着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人儿。
朱小姐向前一步,“你是端礼?”
魏仲恭向侧后一退身,“正是端礼。”
朱小姐顾左右而言他,“魏姐姐她?”
魏仲恭言他而不顾左右,“家姐一会儿就到。”
朱小姐向常胜媳妇点了一点头,迈进门去。
室内炭火正旺,瑞香缭绕。二人同室,朱小姐略觉局促,踱至窗前,才褪了帽兜,不知如何开口。
魏仲恭忙添了一碗新茶,亲捧至朱小姐面前。
朱小姐迎上他热切的双眼,双手接了,一股暖流温到了心里。
“真姐这一向可好?”
朱小姐苦笑了番,略点一点头。
“身子这般瘦弱。”魏仲恭心疼的锁紧了眉。略听说了一些她在夫家过的不好,却不敢提起,因怕她伤心。
“不要紧。生了一点病,如今已经大好了。”依然是强作笑颜,却忍着不敢让泪涌出,因怕它止不住。
“上次听闻魏姐姐说起,你现在望县为官。”
“一个小小主薄,领几两俸禄,勉强维持家计而已。”
“为何不图升迁,也好调回京来,侍奉父母。”
“权臣当道,家父告老,端礼又生来性直,不善奉迎,所以做了这几年官,仕途上无有长进。说起来真是愧对先祖。本来我已无心升迁,心中所念唯有父母幼子无人照抚。”
朱小姐略喝了一口热茶,听他继续说道:“日前家姐回来探望父母,说路过临安时前去府上拜望。从家姐口中才得知道,真姐已回到临安。”
朱小姐顿了一顿,不敢抬头望他。
室内尴尬的静着,好像时间停了摆,只剩兽金炉的香烟袅袅而起。
一个局促的向内坐着,一动也不曾动,不安的猜测着旁边那个人是作何想。一个心中热血翻腾,有一万句话,却不敢轻易问出口。
她听说了他这几年的心灰意冷,他知道她这几年悲愁伤情。
终于耐不住这连炭火燃烧声都能听见的寂静,魏仲恭试着又开了口。
“这些年,偶尔见到几首真姐作的诗词。”
“你在哪里见得?”
“有好句自然流传。真姐之才,我深知道。”
“只不过是些悲风伤秋之语罢了。”
“不、不。我在诗里,读到了真姐的真情。”
朱小姐听了此语,心中又是一震。
长丝袅娜拂溪垂,乱絮风吹漠漠飞。
全惜东风与为主,年年先占得韶晖。
风牵袅袅摇无定,翠影侵阶已什天。
花发鸟歌春景媚,好看柔软吐香绵。
连朱小姐自己都不记得,这是哪年所作,此《咏柳》二首,便被他轻易念出。
胭脂为脸玉为肌,未趁春风二月期。
曾比温泉妃子睡,不吟西蜀杜陵诗。
桃羞艳冶愁回首,柳妒妖娆只皱眉。
燕子欲归寒食近,黄昏庭院雨丝丝。
这首《海棠》,也是自己伤春之作。他一口气又念了好几首,有整首的,也有两三句的,有诗,有词。字字血泪,记着自己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悲伤、不忿、怨恨、愁苦。终于,两行热泪奔涌而出,再也止不住。朱小姐以帕掩面,“别念了,别念了。”
“真姐,你在那里,这些年来,是怎么过的?在我听来,这些诗词,字字都是心血。只恨我自己,不能替你分一点忧愁,不能寄去只言片语,以示宽慰。每每得了你的诗词,我都珍而重之,誊写在册子上。只有夜深时,才敢拿出来念上一念,权当慰了我自己的心。”
一双手,终于握住了一另一双手。一双眼,终于对上了另一双眼。一颗心,终于直视了另一颗心。
门外突然有人唤道:“端礼可在?”吓得二人慌忙抽开手,分向两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