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晴无雪,是天心未肯、化工非拙。不放玉花飞堕地,留在广寒宫阙。
云欲同时,霰将集处,红日三竿揭。六花翦就,不知何处施设。
应念陇首寒梅,花开无伴,对景真愁绝。待出和羹金鼎手,为把玉盐飘撒。
沟壑皆平,乾坤如画,更吐冰轮洁。梁园燕客,夜明不怕灯灭。
临安的冬天,不常有雪,除非遇到寒冬。
可是今年,朱小姐急急的盼望来一场雪,实际她真正盼望的,究竟是雪么?
深秋转入初冬,便是连日的睛天。风倒是日日不断,吹皱西湖的睛水。桃溪两岸,是有梅花的,寂寞的开着。梅花天生便是映着雪,才能显出它的经霜傲骨,但是临安的冬天,雪却不是常客。
湖边溪岸的樟柳,一片暗淡的颓败之势,虽没有刺骨的寒风,它们也难以经受冬日的萧条,配合着冷风让位给一残败的寒梅。
朱小姐身上披了一件天青色缎面毡毛大氅,紧紧的裹着双手,白狐狸毛滚边水蓝缎面观音兜罩头,一缕秀发飘在胸前,迎风独立于溪边桥头,远望着横在眼前的桃溪,冬日的水流越发小了,缓缓的沿着山脚流出去,水面上偶尔漂着几瓣残花。
晨露许久不见朱小姐回家,抱着暖炉寻至跟前,说道:“姑娘出来的久了,今日风大,咱们回家去吧。”说着将暖炉递至朱小姐手里,顺手摸了一把,说道:“瞧手都冰凉了。”又替她拿锦带束在腰间,便扶着她往回走。
朱小姐眼中含泪,愁眉紧锁,说道:“须得再冷些,才会降雪。”
晨露没瞧见她的脸,只顾看着路,说道:“这才刚入冬,年下最冷,下雪也只怕难。咱们这儿倒有两三年没见雪了。若是江北,还能见到雪。”
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没要紧的,回至家中,脱了大衣服围着炉子烤火。炉子里小杏新添的梅花香饼子,熏的满屋子玫瑰香气。晨露说道:“这个香味道又甜又浓,我就喜欢这样的香。”
朱小姐说:“这个花也香,制成香更浓些,只是不如牡丹香味淡雅。”
晨露说道:“咱们家园子里的牡丹,春天时开得那样好。大奶奶原说采些花闲了制胭脂,太太说还是看花好,制香也使得,若制胭脂,不如芍药、凤仙。我记得姑娘在家时就爱咱们园子里的牡丹,所以修整园子里的花木时,就只牡丹没让动。要我说还是紫茉莉好,也不用管它,只要有几颗籽儿掉在地下,第二年保管又长出来,一开花就开一大片,结了籽儿还能制香粉。若不然就像玫瑰、桂花、山茶等这些香花,兑到胭脂膏子里,或制成香袋、香饼供人使用。牡丹虽高贵,只是也太娇贵了,还得有人专门侍弄它。”
朱小姐心想:桃杏争春,夏有清莲,秋菊傲霜,冬有寒梅,四时之花,各有风骨。若以花喻人,为人一世,还是要似牡丹才好,花团锦簇,轰轰烈烈,国色天香,人人爱重,不要似我这般,任人轻贱。
娇娆万态逞殊芳,花品名中占得王。
莫把倾城比颜色,从来家国为伊亡。
牡丹啊牡丹,朱小姐心中默念。
这个院子远离城市喧嚣,毗临桃溪故此地称为桃村。桃村在临安城外二三十里,风景极好,远近只有几户人家,正适合养病。院外不远有座石桥,桥对岸溪边几株老梅,此时正开着。往年春天来桃溪泛舟,曾见过一片桃林,掩映在山间。朱小姐所住的院子,以前住着一位避居在此的老乡绅,所以收拾的极为整齐,只是院中少了些花木,只有阶下一株海棠,不免少了生气。明年春天该移些牡丹在窗前,正如自己闺中时,牡丹窗前,临窗而读。忽又想起那年谢夫人家一院子的绿竹,夏日时分,院中清凉舒适,这里虽不能,影壁后面种上几杆,夏日开窗而视,目之所极,寥慰足已。
正说着,常胜媳妇在外头二门内喊道:“太太打发人给奶奶送东西来了。”
众人出来看时,是太太屋子里的宋妈妈和吴妈妈两个,捧了包袱,并两个小厮抬了个大箱子进来,打开看时,包袱里是一件毛褂子并两套冬衣。宋妈妈说:“这是太太叫给姑娘送来的。太太说今年冷得早,新得的一件毛褂子,是灰鼠的,颜色浅些,姑娘穿正合适。这两套冬衣是新做的,也是新得的绵绸,闪缎的里子。这箱子里有两匹缎子、十斤上好的绒棉。外头还有几篓银炭、两篓鲜菜、几只活鸡。”又拿出一个小包袱,说道:“这里头是新给姑娘配的药,还有一包红参给姑娘炖汤用,两包米糕甜点,都是姑娘爱吃的。”
朱小姐道:“怪冷的,叫妈妈跑一趟。”
宋妈妈接着说道:“太太还说叫看看姑娘这缺什么,命我们带话回去,好给姑娘送来。”
朱小姐命曹妈妈和晨露收了东西,对宋妈妈说道:“不缺什么。太太这些日可好么?家里可有什么事?明儿风停了,我回家去看望她老人家。”
宋妈妈说:“家里都好。魏老爷家回来了,前儿已打发人到府里来过,魏家姑娘命人带话说,要在京里住几个月,过几日闲了来看姑娘。”
朱小姐听见魏姐姐消息,不自觉心里咯噔一下,强作镇定笑了笑道:“坐下吃杯热茶歇歇再走。”
宋妈妈道:“不坐了,外头小子们还等着,这就回去向太太回话。”
朱小姐命小杏给了赏钱,送了她们出去。
朱小姐没在看着她们收拾东西,自己回了卧房,坐在妆台前出了会儿神,打开匣子取了那支牡丹簪子拿在手里看,正巧晨露进来开柜子放衣服,看见朱小姐在那拿着簪子只是出神,随口说道:“姑娘这个累丝金簪倒是精制,以前在家时倒没见过。”
朱小姐看着手里簪子,说道:“我不常戴它,所以你没见过。”
晨露放了衣服,说道:“刚才曹妈妈说,太太送来的肥鸡,正好弄一只给姑娘炖了粥暖暖身,不知姑娘想吃什么菜。”
朱小姐无心想它,随口回了一句:“不拘什么都好,清淡些便可。”晨露便出去吩咐了。
这场西风直刮了两天才渐歇住。虽然更冷了些,却也净了整个天穹,没有一丝云彩,瓦蓝色的天干干净净,日头明晃晃的。
朱小姐才从家里望候母亲回来,本想着能听到些魏姐姐的消息,不想并没有,自己也没找到话口提起,所以一回来便懒懒的,无精打采,胡乱吃了几口饭。
到了夜间,小杏和曹妈妈守着炭火熏衣服,晨露旁边坐着不知绣什么。朱小姐心烦意乱,无聊得很,随便拨弄着琴弦。
小杏收拾梳妆匣子的时候,看见里面的牡丹簪子,问朱小姐道:“奶奶这个簪子,以前都是收起来的,最近常拿出来,奶奶又不戴,白撂着可惜了。”
晨露没抬头,搭话道:“我瞧见倒是个好的,那就拿出来给姑娘戴吧。”
小杏道:“我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得的,从来没见奶奶戴过。”
朱小姐道:“拿来我瞧。”
小杏便递在她手里。朱小姐拿在手里看了看,转过妆镜,对着镜子插在髻上,顿时皱了眉头,眼中泛出泪来。小杏仍在收拾东西,没瞧见,说道:“奶奶病好了,也该收拾打扮光鲜些,自己看着精神,太太瞧见了也高兴。若不是病了这几年,奶奶当年的美貌谁能比得过去。等病大好了也妆扮些,还如以前在家时一样呢。今日该卸了钗环洗漱了,明日戴吧。”
朱小姐瞅着镜中的自己,面容憔悴,眼含秋波,一副愁若之态,哪里还寻当年明艳的淑真小姐去。
当年。
当年。
那一年大好年华,东轩住着他。
那一年春光明媚,一个芳心暗许,一个递诗送簪。
一切美好,皆在她的远嫁中截止。
心伤之后,回到故地,他还在那里。只是不知,还是不是当年的他。
当年的少年郎,如今是何模样。当年的少年郎,可还记得,东轩外徘徊的那个她。
如今时过境迁,明知他在近前,却不得任何消息。只是听说,他丧妻未续,这几年辗转临安府各县,做一名文书小吏。
魏姐姐啊魏姐姐,隔岸看梅花,闻香采不得,何时传迅息,凭遥寄相思。
朱小姐日日立于院门前,遥望着桃溪对岸的梅花。夜半醒时,对月空叹,悲愁如断肠,无语泪双流。如此寂寂长日,唯有诗词,暂解烦忧。
《梅花》其一
园林萧索未迎春,独尔花开处处新。
只有宫娃无一事,每将施额斗妆匀。
《梅花》其二
消得騷人几许时,疏离淡月着横枝。
破荒的皪香随马,春信先教驿使知。
漫漫长日,冬晴无雪。朱小姐一颗悲寂的心,再次泛起波澜。只是在这城外的桃村,又如何与那深埋在心中的人儿,互通消息。若能像门前的溪水,涓涓流走。若能像吐蕊的寒梅,香飘远方。若能像枝头的鸟儿,问一问他,可还记得当年,牡丹窗前明艳美丽的少女,以诗相答、琴声传情的朱淑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