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梁毕竟是南边的都城,自然是热闹非常,只是不同于熹朝的盛安城,这里没有金钱堆砌而出的淫迷之气。江南春日多烟雨,细密的小雨落在青石板地上,与柔和的春风揉在一起,使街角长道都被蒙在l一层淡淡的薄雾之中。
微帝早早就派人在城门口候着,一接到人便将他们引去了宫外的一处小驿馆。驿馆里很是清净,总共也就那么几个小仆,因着里面住的人实在是少,所以也算忙的过来。蔺惘然没多说什么,他们三人都明白,无需多久,微帝就会遣人来迎他们进去。龙晓和沈掌门都不是话多的人,他们此来涟梁,各怀各的心思,她也没那么多心思瞎管。
只是不知为什么,一入涟梁,蔺惘然就有些走神。这里的每一块砖瓦、每一间店铺、每一株树木似乎都有着不同的意义,让人觉得没来由的熟悉。明明,她对涟梁仅有的记忆便是当日一剑捅了玳王的新侧妃。温柔的春风和着细雨无声无息的落上她的发丝、衣衫,不知不觉间便带来了一片湿意。她有些茫然的揉了揉发酸的眼角,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驿馆的大门被人轻扣了几下,身着华丽衣衫的男子就立在门外。他一双桃花眼,眼角眉梢都挂着笑,平和的眼神浅浅的落在前方,唯有刀削般的下颚露出些许冷硬之感。他身后还站着个黑衣服的青年,那青年一本正经的站在后面,不由显出几分书生气来。只是青年的一双眼睛温润至极,淡淡勾着唇角,便叫人觉得好亲近。
华服的男人见蔺惘然朝他这儿偏了偏,便兀自开了口,“姑娘,陛下有请。”男人的声音很平和,很能给人一种熟悉感,仿佛他们并不陌生,而是相识许久的亲昵友人。
蔺惘然皱了皱眉头,对着靠在一边的墨衣青年投去了疑问的目光。那青年只是挂着浅笑耸了耸肩,似是没想开口多说些什么。蔺惘然在心里嘀咕了他几句,便扣紧挂在腰侧的草木剑,随着他们出了驿馆。
虽说南边民风含蓄淡雅,但真正的帝王之地也不会含蓄到哪去。蓬荜生辉的宫殿落于眼前,汉白玉的长阶铺在地上,长长的连着宫殿,无不显示着帝王的威严。他们谈事自然不可能是在议事的主殿,是故,这一行人一直领着蔺惘然朝宫内深处走去。相较前殿,内宫之中到是多了几分江南的气息,几座别致的小桥落在溪流之上,各种假山怪石布置于四周,竟让人生出些置身于深山空境的恍惚感。
他们最终停在了深宫中一座小院外,沉稳的南边帝王正坐在小院之中,他没穿那身华丽至极的朝服,只是简简单单的套了件深棕的便服,仿佛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寻常人家的一位父亲。他年岁不小了,但是脊背依旧板正挺直,深沉的眼瞳望着前方,唯有那平铺的唇角和冷厉的下颚与那人有几分相似。他身边还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女人保养的很好,就算年华已逝,但精致的打扮和漂亮的饰品无一不堆砌出她的优雅高贵。只是女人的眼神有些微微上挑,很是不屑的看着蔺惘然的方向。这狠厉的眼神实在是配不上她一身的雍容华贵。
方才接她的华服青年恭恭敬敬的向前走了几步,对着二人行了礼,“儿臣已将飞霜令带来了。”
一堆让蔺惘然牙酸的问候过后,里面才传出通报来,说是让她进去。她微微戚着眉,面无表情跨进了主殿。只是她刚迈出一步,那周千离就在她身后不动声色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留了一句“小心卫后”。
待她进小院,那帝王才微微扬了扬唇角,很是亲切的冲她招了招手,“姑娘想必也知道了朕寻你来的原因。如今宫内谣言纷纷,人心惶惶,若并非万不得已,朕也绝不会请姑娘来涟梁走一遭。”
他这话说的诚恳非常,没有半点的帝王傲气,仿佛蔺惘然真是他们的座上宾一般。只是,若是真为座上宾,为什么要在这小院里见她?蔺惘然不以为意的抬了抬眼皮,唇角勾着抹讥笑,就这么一瞬不瞬的盯着那看似谦和的微帝,“如果我不帮你们呢?”
她话音一落,卫后的脸色便有些不好,那高贵的面具似乎在一瞬间出现了一丝裂纹,露出里面的狰狞恶臭的嘴脸。她似是有些不耐烦的瞪着眼睛,看蔺惘然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只随时都可以碾死的蚂蚁,“你怎可对陛下如此不敬!”
蔺惘然不屑的发出了一声轻“哼”,就这么冷冷的看着眼前的华服女人,等着她的下文。果不其然,原先安静的小院口冲进了个着急忙慌的小内侍,恭恭敬敬的跪在微帝面前,很是庄重的来了一句,“陛下,太医院陈掌院来送药了。”
小内侍的声音脆生生的,在气氛诡异的小院之中格外突出。高座上的帝王脸色有些古怪,而那衣着华贵的女人则是溢出了几分得意的神色。小内侍在微帝身边伺候的时间不短,他自然是知道,此番的沉默便是默许的意思。所以他便恭恭敬敬的告了退,将门外的太医院掌院给领了进来。那掌院是个有些苍老的中年人,眼袋深深的垂了下来,眼睛也深深的耷拉着,活像只垂垂老矣的哈巴狗。
这掌院手里端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就这么撑着身子,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了进来。只是他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原本低垂的眼瞳竟是一瞬缩紧,干如枯枝的手不住的发抖,眼底溢出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冒着热气的药碗一瞬落于地上,药汁四溅,将汤药的苦味混进小院的每一个角落。老掌院疯了一般的向前冲去,嘴角都因愤怒而不断颤抖。
“妖女你还我女儿命来!你个妖女!你还我女儿命来!”
他抖着手前伸似是想掐上蔺惘然的脖子,谁知他还没来得及靠近,就被一股淬入骨髓的寒气给掀了出去。老掌院像只锤死的老狗趴在地上可怜兮兮的大口喘息,眼睛仍旧死死的看着蔺惘然,恶毒的恨意毫不收敛的从眼底溢出。他哆哆嗦嗦的向前爬了几步凑到卫后脚边,淬着恨意的眼眶中蓄着一滩泪水,此时正涓涓的往下流。不一会儿,那眼泪鼻涕就混在一处,顺着他脸上的皱纹一条条的滑下。他一边哭一边磕着响头,冲着卫后和微帝大喊,“陛下、娘娘要给老臣做主啊,老臣含辛茹苦把女儿养大,这妖女就把老臣的女儿杀了,求求陛下给老臣做主啊!”
他趴在地上闹了会儿,似觉得不够,便又哆哆嗦嗦的往一边爬去,一把拽住了那华服青年的衣摆,“玳王殿下!王爷!小女也曾是您的新妇,求求您为老臣做主啊!不能让小女死的不明不白!”
老掌院苍老颤抖的哭声在小院之中不断回荡,玳王似是心有不忍的扶着他的手臂,安抚似的拍了拍老掌院的后背。而那卫后则是高高的扬着一边眉毛,神色古怪的看着始终沉默不言的蔺惘然,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眼中竟是得色。她貌似不忍的看了眼那边匍匐在地的老掌院,若有所思的皱了皱眉头,复又抬起纤白的手轻轻点了点蔺惘然。
“小姑娘你当年杀了陈掌院的小女儿,她也是我们慕家的准儿媳啊。若不是陛下宽容大度,你又怎么能全身而退呢?你说是吧?”
她声音轻飘飘的,好似春日风中的柳絮,飘飘荡荡的落进人耳之中。看似轻柔无害,实则暗藏着深深的杀意。卫后此中话意,无非是明着提醒自己,他们微朝随时都能治自己的罪,识相的,还是在他们好好说话的时候按他们说的去办。
可偏偏她蔺惘然是个不识相的!
蔺惘然满不在乎的嗤笑了一声,深黑的瞳孔冷冷的扫过院中的玳王、卫后,最终落在了一边始终气定神闲的喝着茶的微帝身上。她无声的将十指扣在草木剑柄之上,向前走了一步,“我是杀了这老东西的女儿。”
她冰冷的话音准确无误的砸进院中所有人的耳中,微帝眼中有细微的怔愣,而那老掌院则是在他的这声刺激下,哭嚎的愈加凄厉。可蔺惘然好似浑然不觉,她脸上挂着讽刺的笑意,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卫后和微帝。突然,在这儿被哭声铺满的怪异沉默里,一把银白的长剑劈空而出。草木剑陡然一转,极其凌厉的压上卫后的脖颈,把她生生压得跪倒在地上。
一时之间,微帝脸上的表情只能用难看来形容了,而旁边的玳王更是焦急的向前跑了几步,嘴里喃喃的念着“母后”。而那被剑尖压着的华服女人脸色可谓是惨白,她浑身上下都在哆嗦,剑尖上刺骨的寒意淬入她的肌理,由外而内加深了她心底的恐慌。
她强撑着神色,用发着抖的声音恶狠狠的警告蔺惘然,“你想干什么!禁军!把禁军都喊来!你以为你能在微朝内宫逞英雄吗!”
蔺惘然的眼眶有些发红,猩红的血丝爬满整只眼睛,宛若从无间地狱爬至人世的索命恶鬼,她轻轻勾了勾唇角,冷声道:“既然卫后你那么喜欢算账,那我们今日便来算算总账!你说我杀了这老东西的小女儿,杀了你儿子的新侧妃?是...是!我当然杀了。那么我想问你,当年是谁派她潜入熹朝境内,先混在流民之中打探我们的踪迹,又埋伏在盛安,最终把慕琰的消息告诉了熹皇?我再问你,当年在龙王谷,是谁派了一队黑衣人冲入慕琰在的小院,想要杀他?卫后,我问你,你敢认吗!”
女子冰冷的话音宛若一把尖刀,一句句的刺进卫后的心底。那堆砌出来的高雅面具涌出越来越多的裂纹,衣着华贵的女人几乎拧着狰狞的笑意,恶狠狠的盯着蔺惘然,“你休要血口喷人!”
她话音一落,长剑便顺势一滑,在她纤白的脖颈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卫后当即吓得整个人趴在地上,抬手慌乱的捂着脖子,一遍遍的擦去伤口上溢出的血迹。蔺惘然其实并未下死手,但死亡的恐惧在一瞬笼罩了卫后,让她深陷恶梦,久久难以平息。
蔺惘然冷笑着将草木指向身前的微帝,酸涩的眼眶红的厉害,眼底的愤怒与轻蔑更是毫不掩饰的刺向身前的帝王,“公孙琰四年前就死了!”她声嘶力竭的喊着,声音都难以自制的发着抖,“那么我想问问你,四年来告病在琰王府修养的人是谁!他生时你纵容卫后一次次下手害他,甚至明知卫后里通熹皇也可以视而不见!他死了,你却粉饰太平,一句告病府中修养打发了所有人!我去过你们皇陵,里面根本没有人!为什么!”
她死死的盯着脸色越发难看的微帝,耳边尽是禁军集结,□□上架的吵闹声,可她却浑然未决,依旧自顾自的喊着,“因为他是凤凰的徒弟,他活着,整个微朝的百姓才信你这个皇帝是民之所向!为了你的帝位,为了你的皇权,你把他当什么!无论活着死了,都要受你控制,沦为你巩固权利的傀儡!”
“我为什么要杀那女的,你们比谁都清楚!今儿又何必贼喊捉贼?当年公孙琰在熹朝身死,那老东西和卫后都有一份,我当日不杀他们,是给他们今日在这贼喊捉贼的吗!呵!你们宽容大度?放我一命”蔺惘然冷冷的扫了眼院中的人和围在周围的禁军,绽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你们还真是......不识抬举。”
下一秒,她将草木一转,斩雪一式骤起,三重寒意顺着她的灵脉鼓出。瞬间她脚下的石板便覆上了一层寒霜,那寒霜以她为中心不断向四周蔓延,最终冻住了院中每一个人的脚跟。而那飞空而去的斩雪一式于空中化为一道凌厉的冰刃,生生将禁军击退数米。领头的那些个将士当即被这冰刃向后掀倒,落地便是一口鲜红的新血!原先握在禁军手中的□□在刹那间被拦腰劈断,废铁一般的落于地上,同浸透在大地中的寒气混杂在一起,最终裹在了寒冰之中。
卫后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疯魔一般的拔着被冻住的双腿,嘴里尖利高喊着,“赵锋!赵锋!还不快来救驾!”
而她口中的白衣青年正小心翼翼的扶起倒在地上的禁军,闻言只是不咸不淡的扫了眼院内,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微微偏过头。青年背上背着的两把灵刀此时正在鞘中发出细细的争鸣,彰显着青年心中压抑了许久的愤怒。
微帝有些艰难的动了动脚跟,原本端着的平和荡然无存。不过毕竟是人间帝王,并没有卫后那般的恐惧和惊慌。他只是皱着眉看着蔺惘然,似是在衡量什么重大的事。
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有些无奈道:“琰儿还活着。”
四周鼓动的寒气在一瞬间归于平静,青衣的女子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眶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而早就趴倒在一边的卫后亦是不可置信的捂着嘴,眼底竟是惊诧。
蔺惘然有些迟钝的放下手中的草木剑,愣愣的向前又走了一步,颤声道:“你说……什么”
面前的微帝依旧微微皱着眉,眼底的神色有些复杂,但其中并没有恐惧。他只是平静看着蔺惘然,将方才的那句话又清晰的重复了一遍。
“琰儿他没死,他一直在凤凰台。”
(作者bb:补充一句,微帝并不好,蔺惘然对他的控诉都是真的。如果公孙琰真的死了,他也不会昭告天下,因为害怕凤凰不在了,失了民心。)
往后延迟了一天哦^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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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不识抬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