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人世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若果说生老病死是身苦,那后面的四苦大概就是心苦了。人来尘世走一遭,只有把这世间八苦掰扯开来细细的品了,再混着血肉吞下去,方能了悟,最终无牵无挂的走进下一次轮回。
可蔺惘然的年岁终究是太小,那些玄之又玄的佛法道法,她自小就不爱听了。可现在,当她脚底软绵绵的踩上一截截长阶的时候,她才有些悟出人世间的苦。那种酸涩的苦味蔓延在她的口腔之中,再顺着她的每一次呼吸准确的满溢进她的心底。她仿佛被苦味整个浸染了,不能言语,不能听闻,耳边尽是凄厉如哭嚎的风声,可她却听不见分毫,唯有脑内的嗡鸣叫嚣着企图夺走她所有神智。
她近乎茫然的跟着眼前的帝王,顺着山间的长阶一级级的向上爬。只是自出宫起,她浑身都在不自然的发抖,几乎要握不住手上的草木剑。她迷茫的看着一望无际的绿林,心口似是被人狠狠揪住。她甚至都有些记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从微朝内宫之中跑到这儿南边的小矮山上来的。她只是模模糊糊的记得,微帝好似同她说了什么,复又挥退稳住了许多人,才能领着她一步步的走在这山阶上。
空中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春雨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影,毫不留情的砸在她身上,将她一身暖意全部驱散,徒留下一片冰凉。微帝似乎张口同她说了什么,但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耳廓一滴滴落下,却没有带走她耳中的嗡鸣感。其实这样是不对的,她刚才还在微朝内宫里大闹了一番,此时却这般浑浑噩噩不设防,很是容易让人寻着弱点,一击致命。可她管不了了,她只能顺着本心,这么呆楞的一步步向前走。
终于,她似是穿过了层层绿林,又走过了百级阶梯,站在了一处很是平凡的小屋之外。微帝不知说了什么,屋内站着的一个身着暖黄色长衫的人不悦的皱了皱眉头,面色有些讥讽,似乎在还刻薄的数落着什么。可她已经管不了了,因为在屋中的小榻上正躺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轻薄的里衫,面色苍白,身子更是瘦的宛若一具枯骨。他靠坐在床榻上,有些疲倦的半眯着眼睛。曾经记忆中清冷的面容很是消瘦,颧骨有些凸,除了形销骨立,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他这一副样子。那人微弱的气息,滑过二人中间所有的间隔,穿过她的血肉,进入她的心脏。一种无名的窒息感攀上她的喉咙,眼底更是一片酸涩,似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
榻上的人反应有些迟钝,他似是有些疑惑的朝蔺惘然看了一眼,然后自嘲似的扯了扯唇角,绽出了一个苍白至极的笑容,“师傅……我好像看到阿微了……我是不是疯了……”
他的声音沙哑又虚弱,仿佛微微喘过一口气,便再也续不上之后的话音。
蔺惘然有些僵硬的往屋里踱了两步,怔怔的站在那人几米之外,就这么无声的看着榻上几乎下一秒就会断气的人。
他疑惑的皱了皱眉头,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笑意,垂于榻上的指尖微微颤动,似是想抬起拉她,“莫不是真疯了……阿微怎么还会动啊……疯了也挺好的……阿微你过来……过来好不好……”
蔺惘然曾经看过很多话本,里面对于久别重逢、失而复得的描述大概是疯狂的欢喜和无尽的快意。可真轮到她自己的时候,她才发现话本上写的那些东西都是在放狗屁!什么欢喜、什么感恩戴德,她现在只觉得冷,比被泡在冰潭之中还要冷,冷的四肢百骸都只能不住发抖,冷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突然把压抑了四年的所有情绪一股脑全倒出来了。心里脑子都觉得轻松,甚至轻松的有点空。她只能呆滞的看着榻上的人,脑中不断回想四年前他坠崖身死。她仿佛要被撕裂了,眼前人每一次虚弱至极的呼吸,都似一把利刃狠狠割开她的血肉,让她看看早已遍体鳞伤的内里。
“咚”的一声,青衣的女子竟是生生跪倒在了地上。她微垂着头,通红的眼眶再也蓄不住其中的泪水,任由其如同门外的大雨一般落下。女子的指尖蜷紧手心,支撑着纤瘦的身体,低沉而沙哑的哭声在小屋之中格外清晰,让听者都不由生出几分难过来。
她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更别说像今日这般近乎崩溃的哭嚎。这种肝肠寸断的痛感压制了她所有的呼吸,而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将这剧烈的痛感传至五脏六腑。
如果一个人将情绪积压了太久,终有一日所有的情绪都爆发,该当如何?这当然是一场宣泄,可当所有压抑许久的悲伤、痛苦、委屈、后悔翻滚而来的时候,再坚强的心脏也会被带着回忆的情绪割的千疮百孔。蔺惘然就这么撑在地上,止不住的泪水让她的眼角有些发红,而这些叫嚣起来的情绪也让她的双目显得有些黯淡。
她失去了所有注意力,仿佛封闭了五感一般,无知无觉。而此时,她所处的小屋正在极速降温,寒气从四面八方向她靠近,甚至连屋外的春雨都被冻成了一节一节的冰棱。渐渐的,小屋的墙壁,地面,小桌之上都无端生出了一层冰霜,而那些个冰霜蔓延极快,没有半点停歇,竟是生生将她自己也冻在了里面。冰凉的霜花覆盖在她白皙的脸颊之上,让她宛若一具冻于冰中的尸骨。
暖黄色衣衫的男子眉头皱的更深了,可眼底却溢出了一丝喜色,“霜雪之境!”
修冰之人,皆有三重寒意,唯有天赋卓绝、灵力强劲之人才能达到第三重。而传说中,冰的至高至秘之境,那便是霜雪之境。传闻到了此境界的人,可以无中生寒,不再是靠着自身灵力来挥动寒气,而是将寒意融入道法自然之中,顺天地而成。古往今来,唯有传说,却并未有人达到过这霜雪之境。
其实是有的,琉璃岛的叶璃就曾经在死前一瞬参悟了何为霜雪之境。可若是能够选择,蔺惘然宁愿一辈子都不要参悟,因为她此刻如坠深渊一般,四周虚无一片,除了绝望和哀恸什么也没有。无论她如何试图喊叫,如何试着挣扎,都没有半丝用处,她只能感知到自身越来越重的哀恸和绝望。她此时才知道,所谓的霜雪之境,并不是一种更进一步的寒气,而是一种参悟,是对极致的悲伤与绝望的参悟。只有你真正体会了何为伤痛,只有你将锥心的痛苦一遍遍刻入心底,才能了悟这霜雪之境。
可若是能选,谁又愿深陷悲恸,看无边绝望呢
穿着暖黄衣衫的男人强硬的把微帝推到一边,大跨了一步,一把将蔺惘然提了起来,将她硬压在床榻边。
“你在霜雪之境的心境之中,就快点以意生寒,只有这样才能将他体内腐蚀身体的妖力镇静住。小姑娘,你若是想救她,便撑下去!”
那人的声音冰冷透彻,如同蕴含着强大的力量,一层层破开蔺惘然周身的魔障,刺入她的意识之中。她仿佛在那虚无之中看见了一片热源,那是一只浴火而生的凤凰,带着袭卷一切的火焰,灼烧过虚无的天幕。而在那炫目的火焰落后,那团火光之中似是探出了一个白色影子,那白色的鹤鸟虚弱的垂着头,似是在受火焰的炙烤,很是痛苦。蔺惘然鬼使神差的眨了眨眼睛,竟是疯魔了一般,跌跌撞撞的向那团白影扑去。
恍惚间,她似是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她轻轻搭在那人脉搏之上,虚弱的鼓动一下接着一下,顺着她的指尖穿进她的心肺之中。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向那人体内汹涌的灵力探去,原本强劲的灵力虚弱的缩成一团,而精纯的仙鹤妖力却呼嚎着不断反噬那人仅有的生命。而就在此时,霜雪之境中的绝望之寒却无声的混进了那叫嚣的妖力中,一瞬间,那本来精纯旺盛的妖力像是受到了其中悲伤绝望意味的感染,竟是渐渐平息下来缓缓缩成一团,和旁边的灵力一同平和的缩在那人体内,不再继续闹腾。
“太好了!太好了!这小子体内的妖力总算是压制下去了!太好了!这下,总是没有性命之虞了!”暖黄色衣衫的男子如是道。
到这时,蔺惘然才收回了自己的意识。那刻骨的痛感与寒气在一瞬间消失,小屋内的冰霜缓缓褪去,屋外的大雨也恢复了来时的样子。她有些呆楞的抬头望去,公孙琰也是一片惊讶的颜色,只是那人消瘦的面孔依旧带着她格外熟悉的笑意,温柔深情的目光脱离那颜色微淡的眼眸缓缓落于她心尖。
直到现在,她才迟缓的感到了一丝名为欣喜的情绪,那样的欢喜,仿佛是在寸早不生的荒土上洒了一把种子,而那种子随着时间的沉淀,终是绽出了向阳而生的花朵。
公孙琰似乎恢复了些力气,他有些吃力的抬起手,轻轻抹去蔺惘然眼角未落的余泪,“原来阿微是真的…不哭了…我没事了……”
可蔺惘然并没有因为这柔声的安慰便回过神来,她依旧呆呆的坐在床榻边,泪水决堤般的落下,怎么也止不住。
公孙琰有些为难的皱了皱眉,不厌其烦的为她拭去落下的泪水,“别难过了……你方才坐在地上,哭的那般伤心,我也是能感觉到的……哭的我都跟着难受了……所以别哭了,别难过了……好不好”他哄孩子的似的一声声重复,声音微弱沙哑却又格外动人,叫蔺惘然舍不得漏听半个音。
他柔和的说了许多,因着身体的虚弱,所以声音有些微喘。待到床榻边流着泪的姑娘终于止住了泪水,他才动了动唇角。这笑意有些古怪,带着欢愉和淡淡的期许,让人很是难懂。
公孙琰轻轻眨了眨眼睛,用混着笑意的气音柔声道,“这样说可能不和规矩……但阿微你能不能起来些许久未见了,我想……我想亲亲你……”
他这话音一出,让整个屋子的人都不由一愣。那暖黄色衣衫的男子反应最快,轻“哼”了几声,便不由分说的推着微帝出了屋子,嚷嚷着要去煎药。而蔺惘然也是露出了一瞬的怔愣,就这么呆呆的看着公孙琰的眼睛,一动不动。当他想开口说句别的话圆圆气氛时,青衫的姑娘竟是缓缓站起了身子。她纤长的指骨压在床榻上,微微俯身,漂亮的眼中闪着淡淡的光,格外认真的看着公孙琰。
两人微热的吐息在极近的距离之中交缠,显出了些缱绻的意味。而蔺惘然则始终一动不动的保持着这个距离,眼睫微闪,认真的扫过公孙琰淡色的眼眸,高挺的鼻骨,微凹的脸颊,和苍白的双唇。她就这么看了许久,才缓缓低下头,几乎虔诚的将唇瓣贴上公孙琰微眨的眼睛,落下了轻柔的一吻。
这一吻似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蔺惘然几乎脱力的将脸埋进他的肩颈之中,双臂穿过他的腰际环着他。因为公孙琰气息依旧有些虚弱,所以她不敢太过用力,只能虚虚的环着,而这份脆弱的克制让她的肩背不住的发颤。
公孙琰无声的感知着肩颈处的湿润,吃力的抬起手臂轻轻拍着蔺惘然的肩背。他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低下头,在蔺惘然的额角落下了轻柔的吻,一遍又一遍,抚去她心底的压抑已久的委屈与脆弱。
雨后的山间透着一股干净的清冽气息,这份干净透彻,使林间万物得以再次欣欣向荣,蓬勃生长。彩虹穿过层层乌云,拨开云雾,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出七色的光彩,美不胜收。
等暖黄衣衫的男子端着药碗,同微帝一块儿回来的时候,蔺惘然已经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她无言的坐在床榻一角,静静地看着重新踏入屋内的男子和微帝。这时,她才发现,这暖黄衣衫的男子眉目凌厉,看着十分年轻,可举手投足之间都让人生出些无端的敬畏来。
她后知后觉的弯了弯腰,行了一个江湖礼,“凤凰……神君”
闻言,那传说中的凤凰只是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完全无视了站在一边的微帝,端着药碗就送到了公孙琰面前。他半句话也没说,端着碗就往公孙琰嘴里塞,那动作实在是称不上一个和蔼可亲的好师傅。那向来油嘴滑舌的慕二王爷,像只被揪了尾巴的狐狸,只能由着师傅捏着自己下巴,猛吞那苦涩至极的药碗。
传说中高高在上的神明心满意足的喂完了药,随手把药碗一放,很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一个个都不省心……你娘是,你也是!”
他这话中的责备意味很是明显,这才让蔺惘然从这张年轻的面孔中觉出些时间沉淀下来的东西。她有些出神的搅着自己的手心,脑海里不断浮现四年前的那一幕,从公孙琰坠崖再到赵锋把他带走。那曾经被她束之于记忆高阁的过去,被她一遍遍的回想。那被她刻意忽略的问题,终于拨开层层迷雾,显现出来。
为什么公孙琰没死为什么赵锋那么巧在悬崖下 为什么他能未卜先知的带着一口棺材为什么这四年里始终没有人告诉她,公孙琰还活着
她轻轻眨了眨眼睛,微微偏头看了眼靠在床榻上的青年,他唇角还留着点棕黑的药液,眉头深深皱着,好像被这药苦的不轻,淡色的眼瞳中是散不开的嫌弃。她望着这人生动的表情,带着淡淡光彩的眼瞳,微微勾动了唇角。
蔺惘然缓缓收回视线,“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凤凰轻轻眨了眨眼,似乎神明总有种化不开的慵懒,他随手找了个木凳坐下,语气中没有多大的情绪,好似说的只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当年琰儿的事传回微朝后,是我让赵锋带人在悬崖下侯着,此中天机,不可多言。当日琰儿坠崖,体内罗还丹反噬严重,可谁知也是这反噬让他获得了一线生机。反噬耗尽了他体内所有的灵力和妖力,而破而后立,方可获得生机。这之后,他就一直在我这儿养着,用灵法灵力吊着,可也只能吊着命而已。”
说到这儿,他微微停顿了一些,复又用一种颇为复杂的眼神看着蔺惘然,“如今虽然霜雪之境压制了他体内的妖力,自然是无性命之虞。可若是还想动用灵力……那根本是不可能。除非……除非有血亲愿连合自己灵脉,为他彻底融合这镇静下来的两股灵力……”
说完,凤凰微微抬了抬眼皮,饶有兴致的看着站在一边的微帝。微帝的面容有些古怪,在惊疑之中惨杂了几分懊悔。血亲打通灵脉一事,根本就是不可能,毕竟公孙琰的血亲,掰手指头算也就只有眼前的微帝和那位玳王。可他们二人对于灵力根本一窍不通,自然做不到。但命都保住了,还能不能使用灵力,真的重要吗既然无甚重要,微帝眼底的悔意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蔺惘然的眼神一瞬冷下来,寒气不由自主的从体内泄出,她死死的看着眼前的微帝,心底那种遏制不住的讥讽翻滚而来,让她恨不得冲上去,撕开眼前这人伪善的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