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散小镇虽说闲适安逸,适合调养,可如今西边妖军压境,西陇城战事吃紧,蔺惘然出来太久,也该回去看看。他们二人伤势不重,在小客栈里待了些日子,也好的差不多了,就干脆赶路往南边的西陇去了。
他们脚程很快,等赶到西陇城,也不过过了半日光景。可这与妖军终日厮杀的守城终是同闲散小镇不同,只是站在城外,便可看见满地红血,滔天的血腥味混在春日微暖的微风中一点点侵入人的鼻息。腐朽与沉寂在城外的一方空地中呼嚎叫嚣,将死亡的恐惧慢慢渗入人的骨髓之中。城外还有收拾战场的将士,他们多抬着小竹筏子收敛地上依稀可辨的将士尸身,那些个尸身大多被血糊住了面目,久久萦绕不散的乌黑妖气亦始终环绕在尸身四周,与那生命腐朽之气混杂在一处。
这些将士大多与蔺惘然打过照面,所以未曾拦下他们。于是乎,他们二人便顺着城中的小道进了将军府。战事刚过,大多将士都在收拾战场,府中的人自然很少,倒是让着浑着汗水味的府中多了一份清净的意味。
独孤去闲此时正站在小院中,他大概是散了侍卫,所以小院中就孤孤单单的落了他一人的身影。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他身上还背了一个人。那人身上穿着坚硬的铠甲,如墨的黑发随手绑在脑后,此时正软软的垂下,如同倾斜而下的瀑布一般。此外,他脸上也覆着一块金色的铁面具,有些像南边的祭祀神,总之那面具凶神恶煞的,叫人一看便觉着背脊隐隐发凉。宽大的面具更是完全覆盖了那人的面容,只留一截素白的脖颈露在外面,在头顶月光的映衬下更显白皙。
孤独去闲见到他们面色微微一怔,不过很快他便收敛了神色,十分柔和的扬了扬嘴角,“回来了?晃山钟的事情如何了?”
蔺惘然在院口弹了弹身上的尘土,轻轻点了点头。沈季淞之事既是叶胤传的话,独孤去闲自然也知道其中经过,是故,他对于沈季淞同蔺惘然一同回西陇一事并未惊讶。但毕竟西陇之事不可随意外传,所以沈季淞寒暄了片刻以示礼数,便告辞进了客房稍加修养。
没了外人在,蔺惘然也不客气,迈着腿便大大咧咧的跟着独孤去闲进了主屋。这主屋十分清减,只布置了几个矮柜子和木桌椅,想来它平时的用途便只有让人稍作休养了。她毫不客气的搬了个小破凳,自己斟了杯茶,呼呼灌了几口,才勉强把半日行路的干渴给压了下去。
她架着一条腿,半点没女儿家的样子,反而颇有点当年青衣女流氓的味道,“晃山钟被我一剑捅了。”她满不在乎的念了一句,复又换了个更不像样的坐姿,继续道:“围攻西陇的妖军不是西平的妖狼,金瞳狼王并未下令围攻。此外,穷奇似乎在四处笼络西境的势力想要联合南下,若是合作不成,他们恐会直接动用蚀心珠。总之,情势不妙。”
独孤去闲闻言点了点头,便亲手亲脚的背着身后的季琅走到了床榻边,将其小心翼翼的置于榻上。他行事细致,刚放下人,便又开始忙着帮其脱铠甲清理身上的血污,是故,一时之间,他竟是没分半眼给破板凳上的蔺惘然。
独孤去闲:“西陇这边我和季琅暂时还撑得住,只是总归不是长久之计。若是西陇破城,妖军南下,届时熹皇再麾兵进犯,南边根本撑不住。”
蔺惘然点了点头,帮着他将季琅身上的玄金甲置于旁边的木架子上,“南边兵力不足,加之没有抵抗妖军的经验,西陇城破后果不堪设想。”
擦拭铠甲这种细致活儿,独孤去闲是断不会叫她做了,因此她干完搬铠甲的力气活儿,便自觉退到了一边,冷眼瞧着独孤去闲拿着料子甚好的软布一点点擦去金甲上的血迹。
蔺惘然:“季琅哥哥这嗜睡的症状还没压下去?”
独孤去闲贤惠的干完了活,这才细致的净了手,颇有些苦恼的揉了揉额角,“封闭的五感哪有那么容易冲破?算了……虽说嗜睡了些,但尚有神智,已经很好了。你也赶紧回屋歇着去吧,谁知道明天会有什么糟心事?”
蔺惘然不以为意的耸了耸肩,捎上草木剑,便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屋外明月高挂,清冷的月光如流水般铺洒在整个小院之中,晚风吹起落沙,在小院之中留下了一圈圈小漩涡。不知是这月光太过清冷,还是这夜风寒凉,院中积攒已久的汗湿之味竟是淡了些许。她站在院中,有些呆愣的看着空洞的天幕。漆黑的夜空之中飞过几只飞鸟,它们零零散散,在冷月之下显得更为孤寂。清脆的鸟鸣声从远方缓缓传来,仿佛连成了一篇篇幽远的乐章。
她轻轻叹了口气,便跨着步子,隐进了小院之中。只叹西境飞沙太甚,又十分寒凉,她在这儿留了四年之久,竟是未曾见过一只喜鹊。真不知是这世上实在是没有什么欢喜之事可传,还是这西境风沙太大,那些个报喜的欢鸟难以越境而来,飞到她的面前。
清晨的第一缕晨阳从东边落下,毫不吝啬的洒在西北大地上,那暖色的阳光晕开了浸染于空中地里的血腥味。将暖阳特有的干净温暖之气,送进西陇城中的每一户人家之中。
蔺惘然习惯浅眠,醒的总是比旁人早些,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一整个晚上,她都有些昏昏沉沉的,那些被她尘封在心底的记忆似是破碎成了千万片,无声无息间潜入了她的大脑,一遍一遍提醒她过去的事情,始终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她有些烦闷的抓了抓头发,随意的套上衣袜。窗外的阳光终是烈了些,薄薄的纸糊窗根本挡不住这些刺眼的光,她微微皱了皱眉头,抬手将恼人的晨光隔绝在外。蔺惘然随手拿上木桌上的草木剑,准备依着长久以来的习惯,在外边的小院中练一套剑招。可不知是独孤去闲说的太准还是什么,那些个糟心事果然就这么大喇喇的站在了她门口。
门外的青年一身暖黄色衣衫,落在晨阳铺洒之下,宛若已同那暖色的阳光融为一体。明明外面是晴朗非常,那人偏偏提了把漂亮的油纸伞,伞头轻轻杵在地上,晕开了地面一层薄薄沙。眼前人嘴角勾起,化出点点柔和的弧度。只是那双眼睛实在是不讨人喜欢,狐狸似的直勾勾盯着前面,似笑非笑,直让人浑身都觉得不舒服。
龙晓见他出来,微微扬了扬眉毛,飞雨花一转,落在他一边手心上,“蔺姑娘,好久不见。”
蔺惘然一见着他就头疼,这人自当年龙王谷一事之后,就有事没事来找她玩玩。大体没什么大事儿,最多也就是切磋一番。只是这人总是一副邪乎乎的表情,是故,蔺惘然对这人的态度一向是有多远躲多远,免得这武痴脑子一热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蔺惘然狐疑的扫了他一会儿,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你来这儿干嘛?”
龙晓扬着唇角,很不客气的擦着她跨进了屋子,活似个千年的狐狸。这人眼底、笑中都是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气人样儿。蔺惘然见他实在是气不打一出来,草木已经滑出些许,露出银白的剑光。谁知那人只是玩儿似的挑了挑眉,竟是一本正经的坐在了屋中的木凳上,还顺手颇为正经的理了理衣襟。
龙晓装模作样的轻咳了几声,这才道:“吾奉微帝旨意……”
他话没说完,一把长剑便亮了出来,顺着寒气滑出数寸,就这么生生架在他脖子上。而眼前的青衫女子正压着一双黑的吓人眼瞳,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龙晓轻轻哼了一声,便翘起了一边腿,褪下了那副装出来的正经样子,依旧扬着一边眉毛,满脸都是看好戏的样子,“你别这幅要吃人的样子行不行我好好说便是了…动剑做什么?”
“这事啊,得从一月前说起……一月内,涟梁皇城频频出现女子哭嚎的声音,而发出哭嚎声的地方就是曾经蘅妃娘娘的旧宫。一时间,皇城内人心惶惶,无奈之下,微帝只能招了驱鬼道士和羁妖司守捕赵锋进宫查看。谁知道,他们人还没进去呢,就被一股奇怪的灵力打了出去,根本没人能靠近那院子。”
蔺惘然很不耐烦的收了剑,一把拉过旁边的木凳,一脚踩在了上面,冷声道:“所以呢?”
龙晓笑意盈盈的冲她眨了眨,“你想啊,连赵锋都进不去的院子,那微帝能找谁?反正,这么一来二去的,他们觉得这怪院子只有同蘅妃娘娘有联系的人才能进去,微帝是没那个胆子进去的,至于琰王殿下嘛……微帝宣称他这四年抱病府中,事实如何,你我二人都清楚。所以,最后他们把注意打到了你身上,觉得你若是去了应该可以破开那些该死的结界。你说该当如何啊?”
“关键是,你当年一剑把玳王新娶的侧妃给串了,加上当年琰王殿下的事情,他们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让你去帮忙。帝王嘛,根本拉不下那个脸。他们不知从哪儿知道我龙王谷能寻到你的踪迹,这不,叫我来寻你了!”
蔺惘然深黑的瞳孔宛若浸透在寒潭之中一般,她讥讽的勾了勾唇角,“你来寻我?我就去了?微帝还没糊涂到这种地步吧?”
龙晓神色有些古怪,他似是从腰间掏出了什么,修长的指骨扣着手心中的物什,就这么犹犹豫豫的递到了蔺惘然的面前。那是个很漂亮的琉璃珠花,只是明显有些旧了,牵着琉璃瓣儿的金线已经蒙上了一层灰意,只有那琉璃依旧透着旧日的光彩,在阳光的映衬之下依然能显出不同的色彩来。珠花根部还明显有个截断的断面,可以依稀让人看出,这曾经是个很漂亮的簪子。
目光落于琉璃珠花上的那一瞬,一阵酸涩感便不由自主的攀上了蔺惘然的眼眶。她觉得这琉璃珠花转出的五色光芒,似乎在一瞬间吸走了周围所有的声响。没有越空而过的鸟鸣,没有龙晓的话音,也没有春风拂过高墙留下的轻响。这是她娘留下的琉璃珠花,她曾经在洛陵的某个小破院子中着急忙慌的从身上掏出来,复又胡乱的塞进了公孙琰的手心里。
她仿佛是掉进了回忆的漩涡之中,时间都定格在了她将珠花塞进公孙琰手心的那一瞬。她记得,那日她刚刚得知公孙琰是要命的微朝王爷,那时的她脑子嗡嗡直叫,根本理不出个所以然来,等反应过来,琉璃珠花已经进了他的手心。那人指骨修长,轻轻扣上漂亮的琉璃瓣将其笼如手心,可饶是这么简单的动作,也能叫人看出其中的珍重与珍视。
只是无论当日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思考将珠花塞进那人手心,在四年后的今天,这里琉璃珠花都不该经由龙晓的手重新回到她的眼前。
龙晓适时的开了口,打断了她越积越深的情绪,“所以呢?你去不去涟梁?”
蔺惘然将琉璃珠花小心翼翼的拢进手心,这简单的小动作,似乎是穿过了漫长的时间,与那人拢紧珠花的动作合二为一。冰冷的硬质琉璃硌着她柔软的手心,一点点吸去那些残留下的余温。她微微抬了抬眼睛,正好对上龙晓询问般的目光。她的眼眸一贯是深黑的,宛若一汪黑沉沉的深潭,看上去好似一片漆黑,可不知不觉间就会转出让人惊诧的光亮。
她比谁都明白,琉璃珠花究竟意味着什么,对微帝而言这是什么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她,是蔺惘然留给他儿子的东西。无论琉璃珠花承载了什么,也不过是他的一个工具罢了。他笃定了他们江湖人的情意,笃定了蔺惘然对这琉璃珠花的看重,从微帝将珠花交与龙晓的一瞬,他便开始等着,等着她心甘情愿去涟梁帮他们慕家挡灾的那一刻。
蔺惘然自嘲般的嗤笑了一声,眼神冷的吓人,“去。”她轻轻道。“为什么不去?有些事情我还要找他们问清楚呢……”
春风拂过万家门窗,化去了积攒了一个冬日的寒雪,带来了勃勃的生机。想来,若是可以,谁都愿意在这样柔和又充满朝气的春风之中生活到老,不用担心那些人心的阴暗,不必考虑纷飞的战火,只记得眼前青山不老,身后是袅袅炊烟。这,该是多么的幸福。
蔺惘然最终还是匆匆收拾了行装踏上了南下的路,独孤去闲自然是不会拦她,只是临行前多次嘱咐她,如今战事危急,还是尽早回来的好,千万莫在涟梁冒什么险。龙晓本就要回龙王谷,沿路南下,顺便也会路过涟梁,也就自然和蔺惘然搭了个伴儿。可不知为什么,沈季淞也因着一些原因,主动提议要去涟梁看看。
涟梁路远,他们走了陆沙辟出的江湖道,走走停停,经过了平静的小村镇,经过了不算繁荣的小城,也看见了运河之上满载货物的商船。南边依旧如四年前一般,百姓安和,透着一股临水儿之地独有的温柔气儿。
他们甚至在寻常茶肆酒家之中还能听到几个故人的名字,大约是赵首捕又成功斩杀了什么为祸人世的恶妖,周大人又怎么在朝堂之上顶撞微帝了。没什么重要的,也就是些不痛不痒的百姓谈资,连其中的真假估计也难以捉摸。只是只有这时候,她和同行人安安静静的落坐在茶肆的另一边,静静听着别人说那些好笑的事儿,她才觉出原来四年光阴已过。自四年前那事起,周千离和赵锋自然是回了微朝各自领命,而秦烟也受了东海族中的号召,让她赶紧回去将蚀心珠一事先放在一边。
蔺惘然下意识的抬着食指一下一下的敲打着木桌,发出了些许细微的轻响,她有些出神的看着那些互相交换着谈资的寻常百姓,他们不知西境险恶,也不知熹皇勾结妖族,更不知他们如今的安逸早已被置于悬崖之上摇摇欲坠。
她轻轻笑了一声,很快扬起的弧度便在嘴角淡化,再也寻不到半丝踪迹。原来已经过了四年之久了,她想。
龙晓缓缓的扣着木桌,话音里带着他一贯的怪异笑意,“过了前面的小镇子可就是涟梁了。”
春风穿过野林、小镇、城墙,最终进入了南边那座繁忙的都城。都城长道之上,行人很多,皆着宽袖长袍,在春风的吹拂下微微扬起,很是风雅。而都城南边的那座矮山之后,落着一座十分清雅的小观,里面没什么小道士,是故,观中的长阶上铺了一层落叶。落叶有些厚了,若有人踩上,必然会发出一声声轻响。整一座小观都显得些老旧,也不知是积了多少厚灰,唯有观口挂着的“凤凰台”三字光亮如新。
身着暖橘长袍的男子踩上厚实的落叶,顺着长阶一点点向观里走去,而他最终停在了一扇不怎么起眼的小门外。他手上托着个药碗,碗中盛着温热的汤药,此时还散着白白的热气。他嘴角含着笑,轻轻挥了挥衣袖,身前的木门便自行打开了。屋中的气息在木门打开那一刻,缓缓散逸开来,同外面的柔和春风交织在了一块儿,显出一些山间雨后清风拂叶的清香,让人心不由安定下来。
“徒弟,喝药了。”他道。
今天最后一章,晚上更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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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琉璃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