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季淞盯着戮峫那双金色的漂亮眼瞳,记忆在一瞬间崩裂。他几乎是抖着手覆上了那匕首,鲜红的血液从其上滑下,滴滴嗒嗒落在他的灰袍之上,同他自己的血迹混杂在一起。他动了动喉咙,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终是发不出声音。戮峫就这么怔怔的看着他,扬着唇角,露出了一个有些悲哀的笑容,似是一种无声的告别。
下一瞬,金色的灵光从他的丹田处转出,铺天盖地的向后冲去。他消瘦的身影在灵光之中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最终彻底消失在了沈季淞的眼底。西平山发出一声声苍凉的山鸣,接着地灵和金色的灵力混杂在一起,罩上了后面那群发狂的妖众。他们的时间像是被静止了一般,就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冻在了金色的灵光之中。迷眼的风沙一点点散开,震耳欲聋的兽嚎也在一瞬消失,整个西平静的没有半丝声响。
沈季淞睁着通红的眼眶盯着苍穹中缓缓褪去的血色,沙哑又迟缓的念了一句“戮……峫”。在意识离散之时,他只能感受到周身的灵光一点点散去,一颗有些破损的小珠子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他的手心。
他终是陷入了沉睡……
哀怨的晚风带着西境的寒凉之气撞上木窗,木窗的年岁已经很久了,被这寒风一吹,便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吵闹声响。街道上的行人很稀疏,看来是个颇为冷清的镇子。两边的房屋都死死的掩着,烛火熄灭,在幽静的夜中更添了几分萧条。西境本也不是什么热闹的地方,加之近几年战乱不断,寻常百姓的日子也就更为艰苦,以致整个小镇子都拢着一股灰蒙蒙的死气。
蔺惘然差店家送了点吃食来,她身上伤并不重,好生调养了片刻就无碍了。只是在那大漠荒原之中的濒死之感,依旧死死的攀着她的喉咙。如今她只要闭上双眼,仿佛依旧能感受到那时西平大漠的震颤,和远处西平山一声声凄厉的山鸣。这些个声音砸在她耳边,像是无声的把她置于万鬼哭嚎之中,耳边竟是哀伤的哭喊,几乎震得耳朵都有些隐隐发麻。
她有些为难的看了眼床榻上睡着的沈季淞,淡淡的撇过他手心中紧紧攥着的那颗小珠子。这种珠子她曾经见过,那还是在许多年前,在高家遇见的那个树妖婆婆的妖丹。说来感慨,她这柄草木剑也是因其妖丹方能成。只是沈季淞手中的这枚明显更小一些,而且妖丹之上多了一条深深的裂口,好像轻轻一碰便会化为粉末一般。
妖丹落于人手上,那便是妖有心愿未了。据说,只有人帮其了却心愿,妖才能真正放下,从而进入下一段轮回。当年高家的树妖婆婆未尽的执念便是高家的祖先爷爷,待公孙琰化去了心中执念,妖丹才算是真的失了灵气。只是......蔺惘然有些头疼的撑着额角。
那是个有些冗长的梦境......
开始她好像梦见了儿时在将军府的情景,爹娘追在她屁股后面逼她去练功夫,而她则是死拽着季琅的衣摆,跟着他逃也似的窜出了将军府。再后来便是在冰原了,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的骂她不好好修炼灵力,陈烨生也成天找她不痛快,每天日子都过得鸡飞狗跳的。再后的梦境场景便多了,高家、洛陵、龙王谷、盛安,总也跳不出那个蓝色的身影。
她像个旁观者一般看着缥缈的梦境,终于在梦境结尾,她恍若坠进了一片白雾之中。待她反应过来,眼前便多了一身黑衣的戮峫。她眼前的狼王是完全不设防的状态,懒懒散散的靠在一边,狼耳和狼尾都不加掩饰的露在外面,若不是那双过于漂亮的金色眼瞳,她都要怀疑自己见到的恐怕是龙王谷的黑衣少年。
她似有所感的在梦境中开口,“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眼前的狼王轻佻的扬了扬眉毛,似笑非笑的扫了她一眼,又缓缓移开视线,最终落在一片虚空之中。蔺惘然其实没怎么见过真正的狼王,只是在仓皇之中草草的见过一方妖王的肃杀之气。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金瞳狼王,竟是莫名让她生出了些软心肠。他就像寻常犬类不开心时一般,微微耷拉着耳朵,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摇晃着。
蔺惘然被自己这想法弄得有些不自在,所幸戮峫并未察觉,他只是深深的望着眼前的一片虚空。良久,他才开口道:“我以妖丹联结西平地脉灵气,将西平一带的妖全部封在金阵之中,这样他们便能不受蚀心珠的影响。只是...封印并不强,待你们醒了,只要捏碎我的妖丹,那这封印才算是真的成了。若是你们以后寻到了化解蚀心珠效用的方法,这封印自然也会解除......”
蔺惘然茫然的看着他,似乎有些搞不懂他的意思,甚至有些怀疑,眼前这个懒懒散散的狼王真的懂“捏碎内丹”的意思吗?
可戮峫只是不在意的笑了笑,继续道:“妖有妖道,人也人道。轮回大成,百世轮转。你们人选不得,可妖却能选。神佛既从不愿渡我,我又何苦苦苦求之呢?”
说罢,他便微微转头,深深的看着蔺惘然。一时间,蔺惘然似乎从这双漂亮的金色瞳孔之中看到了许多复杂的情绪,那种不符合他面容的沧桑感铺面而来,叫人轻轻一触便不由自主的悲伤起来。
倏地想起四年前,公孙琰在西平时说的一番话,“身不由己不是人的特权。阿微,妖与我们不同,在我们看来他们起妖乱,杀人,以人为食,这是残暴这是恶性。可是在他们的世界里,却是生存。就跟我们一日要有三餐一般,于他们而言这不是错的。我们说过,稚子无辜,刚落地的孩童必定是不懂得那些恶啊,阴谋的。同样的,当妖小的时候,刚从动物,树木,花草修炼出心性的时候,他们也是不明白这世上的善恶平衡的。孩童时的际遇能给人留下一生的影响,妖也不例外。但,人妖共存,终不能一直走那血腥的杀伐之路,所以止杀伐,不仅仅要救我们的世人于水火,也是要给妖一条光明大道。”
蔺惘然怔怔的看着床榻上昏睡的沈季淞,她确实有些为难,妖丹之事也不知该如何同他说。若是沈季淞恨意灌心,不管不顾的捏碎了那颗妖丹,似乎总让人生出些无端的叹息来;可若是沈季淞不愿意捏碎妖丹,那才是真的麻烦......
她有些烦躁的捏了捏鼻骨,而就在这时,在床榻上昏睡了几日的沈季淞竟是微微动了动。他有些茫然的坐起身子,捏着妖丹的手心不由自主的攥紧。他睡了许久,视线还有些模糊,是故眼中没什么神采,只是淡淡的落在了蔺惘然身上。
他轻轻皱了皱眉头,眼底闪过几丝疑惑,“戮峫呢?”
蔺惘然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略有些不自然的偏开眼睛,紧紧攥住了手心。沈季淞有一瞬的怔愣,随后仿佛是终于感知到了手心中的妖丹一般,手指不经意的颤了颤。他有些茫然的低着头,怔怔的望着手中的妖丹。眼睫微垂,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叫人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良久,他才缓缓地握紧手心,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再一抬眼,便又是那个温润善良的沈掌门,似乎那些可怖的仇恨都未曾沾染他半分。
这不是什么说的上好的反应,毕竟将所有情绪敛入心间死死压制,需要的是莫大的毅力。这样积压的情绪貌似无关紧要的藏在心底,可久而久之,终会异化成心魔,成为人心底最深的恐惧。待到爆发之时,虽伤人不能,可伤己却是刀刀诛心。
蔺惘然长长的吐了口气,有时候她也觉得好笑,似乎心性冷硬疏离已经成了加之于她身上的诅咒。好像她总是要做些冷漠伤人的事情,看着蔺家军覆灭时自己逃离、舍下公孙琰转身离开,这些事情她哪件都不愿意做,可总有那么多的不得已死死压着她,让她放下心中的不舍与软弱,咬着牙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前走。如今,她又得端的一副冷血无情的样子,狠狠的刨开那些被沈季淞积压于心的情绪。
她轻轻眨了眨眼睛,让自己显得尽可能平静。从屋中的木桌到床榻边其实不过短短几步,可她偏偏觉得每一步都沉重万分,似乎走这寥寥数步已经消耗了她所有的心神一般。蔺惘然深深的看着沈季淞,缓缓覆上沈季淞握着妖丹的手,丝丝的灵力从内里转出,汇于手心,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蔺惘然:“沈掌门,他在消散之时化灵告诉我,西平如今被扣在封印之中,而要加固这个封印的唯一方法便是捏碎他的妖丹,释尽他所有的妖力。”
沈季淞坐在床榻上,眼底竟是不可思议。他的眼眶在这种情绪下微微发红,连指尖都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可他的眼神之中有抗拒,有害怕,有不舍,却独独没有不相信。似乎他脑中那名为理智的部分正在狠狠的撕扯他的心脏,一遍又一遍告诉他,这么做是对的,这么做是必须的。他轻轻颤了颤眼睛,眼中也仿佛蒙了一层水雾,“蔺姑娘......你可知道捏碎妖丹意味着什么?”
蔺惘然平静的看着他,许久才缓缓答道:“我知道。”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闻言,沈季淞整个人都有些发颤,本就白的脸颊愈发苍白起来,好似在一瞬间褪尽了所有的血色,眼中的水汽亦是越积越多,仿佛下一秒就会夺眶而出,蜿蜒而下。可蔺惘然却像是一块冷硬的坚冰一般,半点不为所动,就这么冷冷的看着他,望尽了他眼底所有的悲恸与哀伤。
不知过了多久,蔺惘然才动了动喉咙,有些艰难道:“所以沈掌门......放他走吧......”
沈季淞怔怔的看着她,酸涩的眼眶终是再也盛不住积蓄其中的水雾,一滴清泪从眼角落下,顺在苍白的脸颊一点点滑下,最终再也瞧不见踪迹。他指尖控制不住的颤抖,蔺惘然手心冰冷的寒气使他忍不住瑟缩。他脖颈上还有之前残留的指痕,嗓音也因此沙哑非常,如今开口,甚至连声音都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蔺姑娘...别...蔺姑娘...算我..算我......”
他一句话哽了许久,似乎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得耗尽他全部的力气。蔺惘然有些无奈的移开眼睛,眼底微颤,露出几分不忍来。下一瞬,三重寒气从手心溢出,却是没有冻伤沈季淞分毫。那刺骨的冰意穿过他的手,一点点汇入那略有破损的妖丹之中。一时间,温热的触感从他手心传来,那柔和的暖意吞噬了所有的寒气,将他本来冰冷的手心捂得暖和了些许。手心的小珠子不断颤动,发出“呜呜”的哀鸣,最终金色的灵光从他手中溢出,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中。沈季淞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片金色灵光,似乎能透过这金色的光影再看一眼那双漂亮到极致的金色瞳孔。灵光在他周围不断转动,最终湮灭难见踪影。可不知为什么,他曾紧攥着妖丹的手心仍留着一份温热,那股温热顺着他的掌心不断上爬,最终汇入了他的丹田之中。一时间一股带着暖意的灵气在他体内不断搅动,却并不伤人,反而颇为温润的同他自身的灵力融合在了一起。
沈季淞有些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睛,手心在此时传来一瞬的刺痛,待他反应过来抬手去瞧时才发现。他原本素白的手心之中竟是生出了几条淡淡的纹路,那纹路在其上不断游走,最终定型成了一个小小的狼形。积蓄的泪水夺眶而出,在脸颊之上蜿蜒而下。他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刚才汇入他丹田之中精纯之至的灵力,正是西平的一份地脉灵气。
他有些脱力的将脸埋在手心,温热的泪水一点点从眼中滑落,最终糊满了两双手。同门惨死的情状再一次在他眼前浮现,那铺满一地的血液如今看来依旧刺目,可他竟是提不起半点愤恨。他想,他终是报了仇,杀害他同门的恶妖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报应,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可他并未觉得轻松,反而感觉胸腔之中仿佛压着一块大石,沉重到让他难以喘息。
精纯的地脉灵气一点点化于丹田之中,温热的力量缓缓传至五脏六腑,他先前所受的伤也在灵力的调养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恐怕今日之后,他所修灵道便能再上一层楼。可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体内的灵力,和汇于手心的狼样图腾,是那个人留于人世最后的歉疚......
作者bb:支线故事完啦。戮峫的一生我没有明写,但是有暗示,他生为狼妖,在群族纷争,群内纷争中不断变强,最终成为狼王,这一路当然是杀戮的。可成了狼王,还是有挑衅,有杀伐,所以他后背才会一直有那么多伤。但他本心是不愿意杀的,他会保护他的西平,也不想与人为敌,可有些事情就是很无奈,他很矛盾。他认为沈道长是朋友,又不愿意收手,所以冥冥中也规划好了自己的死局。至于沈道长,其实我不想明写他的结局,但是这里面也有暗示啦,他天赋极高,年纪轻轻,又融了地脉灵气,以后说不定会走到仙道,那以后他就会代替狼王保护着西平啦。我也不知道我的文的基调是虐还是什么,但是我这篇其实想写出一种无奈和唏嘘,我比较喜欢讲故事啦。那沈掌门的故事完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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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九十章 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