戮峫本就没打算征求他们俩的意见,话一撂下,就卷起了两边的沙石。满地沙石齐齐受妖力所控,瞬间舞起几人那么高,生生把他们护在里面。蔺惘然一半心思在蚀心珠身上,但瞧着戮峫的反应,这蚀心珠多半是取不下来了,倒不如借着他妖王之力赶紧出去。
妖王的妖气连接一方地灵,此时全数被戮峫调动,滔天的地灵与妖力一起卷动,生生裹着飞沙,形成了沙暴。他们就在这沙石护着的一方小天地里,骤然被鼓起的灵力猛的往前推。一时间,蔺惘然只觉得自己脚下轻飘飘的,明明依旧踩在软软的黄沙之上,可莫名有种腾空而起的错觉。耳边皆是呼呼的风声,吵的她听不到半丝其他的声响,只能在这飘飘然的感觉之中顺着灵力往前冲。
这大漠终究是大漠,一望无际,也不知戮峫究竟想把他们送到哪儿去,足足恍惚了半炷香的功夫,他们也没被“送”出去。还未等他们理清头绪,怪异的嚎啕声便突然插入急促的风声,让人生出些隐隐的不安来。她刚想细细问问身后的沈季淞,便觉天旋地转,手脚发软的向下摔去。他们倏然砸在地上,卷起的沙石在一瞬散开,四周立刻便被飞起的黄沙包围,扬起了一层迷雾。
蔺惘然有些难受的压着嗓子,很是费力的咳出了喉咙里的黄沙。饶是身下垫着柔软的沙,刚才那一下也摔得不轻。她有些艰难的撑起身子,一边费力的呛咳,一边眯着眼睛透过扬起的沙雾看挡在他们前面的戮峫。
这传言中的金瞳狼王她在龙王谷只见过寥寥几面,且那时他隐去了这双过于显眼的瞳仁,加之整个人有些清瘦,所以并没有一方妖王的肃杀之气。而如今的戮峫同当年的黑衣少年截然不同,一双金色的眼瞳很是摄人,宽大松散的黑袍彻底隐去了他有些清瘦的身板。他明明比沈季淞矮上些许,但如今站在前面,却有种特别的士气。似乎他与西平山早已融合在一起,他向前巍然一站,便如同一座大山挡在前面,万夫莫开。
只是戮峫眼下的状况并不太好,他方才摔下时便呛出了一口血。只是鲜红的血液没入了黑袍之中,叫人无法看清。他耳廓之中流出的红血已经顺着清瘦的肩颈滑了下去,长长的两条落在苍白的皮肤上,十分骇人。想来那蚀心珠对他的影响其实并不小,只是凭着妖王强劲的妖力强行下压罢了。
周围的沙地中窜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黑影,密密麻麻的包裹在了周围,将他们三个死死围在中间。这些妖物并不是狼窝里爬出的妖,多是在整个西平大漠生活的散妖,只是如今受蚀心珠影响而围堵过来。虽说他们已经跑出很远,也早已瞧不见天空中悬挂着的蚀心珠,可如今的天穹依旧一片血红。丝线一般的暗红色灵力黏在他们身后,顺着血色的苍穹一点点向着戮峫的方向冲去。
沈季淞微微皱了皱眉,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可不待他深究下去,四周围来的妖就发狂一般的朝他们扑了过来。饶是他和蔺惘然再强劲,面对着铺天盖地的攻击也有些招架不住,加之戮峫方才的嘱咐,弄得他们两个有些束手束脚。他心里一直有个冲动,那股暴戾之气被他强压在心中,在这数百妖物的咆哮之中蠢蠢欲动。这两年,他每当闭眼便能想起,当年回虚臾门时所见的遍地尸骸。
那时他还傻傻的信着心存善意便能得善果。他依稀还记得下山之前,戮峫还曾笑嘻嘻的叫他多打几只野鸡回来。可当他重回门中,满地的同门尸体便打破了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美梦。当日之景,说是血流漂杵也不为过。浓重的血腥味冲击着他的心脏,死去的同门尸体一个叠着一个,宛若尸山落于眼前。且皆是肢体不全,多为拦腰斩断。他不是个心肠硬的,见到这般情景,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眼前亦是一片酸涩。
他那最小的师妹强撑着一口气,拖着长长的一段血痕,爬到他脚边,气息奄奄的同他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带回来的那个黑衣少年。小师妹被截断的下半截身子落在几米远的地方,鲜红的血迹仍旧不断地从那断口中溢出。而她凭着最后一口气告知他这灭门血仇之后便断了气,了无生息的趴伏在地上。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如何带着所剩不多的门人,一点点拼完同门的尸体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顶着莫大的哀恸,仔仔细细的勘验了一番他们身上的伤痕。那些个触目惊心的伤痕多为一击毙命,且武器恐为软鞭一类。有如此本事,又灵力滔天的狼妖,他压根都不用去猜。什么黑衣少年,什么存着善意的妖,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一场美梦。最后害人害己,不得善果。
他真的很想问问戮峫,那些同门,都同他曾说过话,抢过饭,说不定还曾与他一起嬉闹过,如此这般他怎么舍得动手?
当日杀他虚臾门人之时,戮峫可有半点心慈手软,如今怎能堂而皇之说他的妖众无辜?他的门人便不无辜吗?
思及此,沈季淞眼角有些微红,他深深的看了眼戮峫,将那在心底压了许久的愤恨全数淬入眼眶之中。他手下不再留力,灵力爆长,在他的暴戾之气下越发汹涌。这些散妖并不是受过训练的妖军,妖力也参差不齐,既然他杀招已出,自然是有去无回。
他也不知怎么了,就这么怔怔的挥着长剑,无所顾忌的引出剑气。那无形的剑气带着利刃,生生劈散出去,将围上来的散妖拦腰斩断。他像是魔怔了一半,剑意之中杀气立现,拦腰劈断似乎成了什么咒术,让他可以抛开先前的天真想法在这儿处杀个痛快。恍惚之中,他似乎听到一个低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不要”。那声音太过熟悉,可沈季淞却没觉出半点暖意,反而只觉浑身皆被浸泡在寒潭中一般,冰冷麻木。
蔺惘然不便掺和他们的恩怨,只能以旁观者的角度立在一边。她对这些散妖没有那么大的恨意,而且在这混乱的情况下,她也担心激怒背后操纵之人,是故并未下死手。冰霜剑法自有游离之态,加上散妖虽多但妖力并不强,她还能勉强支撑。相较之下,沈季淞和戮峫的问题明显更加严重。沈季淞如同走火入魔一般,剑气汹涌半点不留情。而一边的戮峫看着那些被沈季淞拦腰斩断的妖,亦是双目赤红,眼底压着的那些他人看不懂的浓重情绪似乎要溢出眼眶。蔺惘然虽难以读懂他眼底积压的所有情绪,可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她似乎应该制止沈季淞那种近乎狂乱的发泄。
可血海深仇横亘于前,谁又能轻易脱身呢?她能吗?
苍穹之中的红色灵力仿佛受沈季淞的戾气影响骤然躁动起来,原本如同丝线一般的灵力,竟是一根根汇聚起来,形成了两道血红色的灵光。那灵光的速度极快,转眼之间便没入了戮峫的身体。方才戮峫一边引鞭化去沈季淞的剑气,一边在不伤到那些散妖的前提下将其驱赶,身上早已伤痕密布。那墨色的衣袍也盛不住愈来愈多的鲜血,鲜血浸湿衣袍,顺着垂下的长袖一滴一滴的落在软沙之上,晕开小小的一圈。
红色灵力没入其身,戮峫立刻便呕出一口腥血。他脱力般的软倒在黄沙之上,金色的瞳孔一点点暗下去,血色顺着他眼中的血丝一点点铺满了他的眼睛,就连瞳孔也缓缓变得暗红。他原地挣动了几下,尖利犬牙从薄唇中再一次暴出,给他增添了几分戾气。戮峫跌跌撞撞的从沙石上站起身子,喉咙中发出几声低沉的哀嚎,血色的双瞳缓缓扫过地上成堆的妖物尸体,最终落在了沈季淞平淡无波的脸上。
他缓缓的眨了眨眼睛,发出了一声浸着绝望的狼嚎。那嚎叫之声凄厉至极,让人远远听见了,便觉心底难过至极。戮峫骤然挥动长鞭,在蔺惘然惊讶的目光中,直直的向沈季淞扫去。一瞬间,四周的散妖都如同得了主心骨一般,越发狂乱起来,皆是叫嚣着不管不顾的前冲。
沈季淞眼神微微一动,长剑一转,剑气随着灵力一同劈向压下来的长鞭。然而两者并未相交,凌厉的剑气和汹涌的妖力在虚空中交织,发出一声声刺耳的嗡鸣。沈季淞始终冷着脸,他眼底走火入魔般的绯红未散,就这么飞身而起同戮峫交缠着向前冲去。于此同时,那些受到鼓舞的妖众立刻反扑冲来。蔺惘然身形一动,硬是下了斩雪一式,生生将跟上去的妖众拦在身前。瞬间,她落地生冰,刺骨的寒意浸透了整片沙地,她微微喘了几口气,便提剑而起,同眼前的数百散妖缠斗起来。
沈季淞灵气提到极致,剑更是快做虚影,眨眼之间,便前刺了数十下。而戮峫更是身如鬼魅,长鞭在他妖力的加持之下,仿佛能织造一张大网,生生将沈季淞围困其中。他们眼底的情绪十分复杂,似是将千百种情绪揉碎相融,终是难以一一分拣开来。两人皆是毫无保留的使了全力,整个西平都仿佛感受到了妖王难以平息的愤怒,不断震动起来。戮峫死死的看着眼前的沈季淞,眼底的情绪愈发古怪起来。他倏然挥鞭下压,四周黄沙被蓬勃的妖力一下震起,纷纷扬扬的飘在空中。沈季淞一下被风沙迷了眼睛,一时无法看清戮峫那深黑的身影。待他反应过来,长鞭已至,金色的灵气隐隐泛着血气,直冲他脖颈而来。可不知为何,在鞭尾将将要贴上那脆弱的脖颈之时,它突然变了方向,反而一下扫在了沈季淞的肩膀上。
沈季淞肩膀上顿时皮开肉绽,外翻的皮肉被妖气浸染隐隐有些发黑,其下森白的骨头亦是藏在血色之中依稀可见。他受力后退了一步,难以遏制的闷哼了一声,就这样定定的看着藏在飞沙中的那抹黑影。不知为什么,他脑中那根绷紧的弦似乎被人拨动了一下,眼角走火入魔的绯红也慢慢褪去。一时间,沈季淞只觉得潮水般的无力感汹涌的扑来,彻底将他淹没。
同一时间,蔺惘然凭着一己之力将数百妖众拦在身前。可面对数量如此之多的妖物,只凭她一个人终是有些吃力。她猛然被妖力拍击于腹上,当即推了好几步,眼前更是隐隐发黑,只能落下草木撑在地上支撑身子。谁知就这般松动,数十只妖物顿时突破她的防线,潮涌般的向前冲去。蔺惘然脑子里有一瞬的发闷,看着眼前的不断靠近的妖物有些迟钝的眨了眨眼睛。
就在这时,她腹部被一软物卷住。接着黄沙飞起蒙了满眼,她只觉得自己被一股霸道的力量猛然一拽,不受控制的向后飞去。等她反应过来,她竟是已经被拽离了数百米之多!
沈季淞只觉得耳边传来阵阵暴怒的兽嚎,他被困在迷眼的黄沙之中,却无端觉得苍穹中的血色应该更重了才对。突然,眼前黑影不断放大,戮峫尖利的犬牙似乎就贴着他的脖子。而他受伤的肩膀则被狼爪死死按住,一下扑在地上。眼前的戮峫眼中一片血红,似乎完全被蚀心珠腐蚀了心智,他吼叫着压着沈季淞,本来苍白的脸颊之上隐隐浮出妖纹,而那尖利的犬牙已经贴上他的皮肉,似乎下一秒就要刺穿他的脖颈。
沈季淞有些恍惚的眨了眨眼睛,就这么默然的等着尖牙没入皮肉,生生咬断他的喉咙。然而在震耳欲聋的兽嚎声之中,他竟是清晰的听见了皮肉撕裂的声响。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盯着眼前的戮峫,眼底不自主的浮出些许酸意。只见戮峫那双赤红的眼睛一点点褪去血色,缓缓变回了原先漂亮的金色。那双好看的杏眼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金色的瞳孔里满溢着名为悲伤的情绪,在二人眼神相接的一瞬几欲化为实质夺眶而出。而往下,戮峫手里竟是握着一把匕首,此时正混着腥血没入他的丹田之中。
沈季淞怔怔的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眼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看见戮峫直直的看着他,甚至短促的勾了勾唇角,那笑意有些苍白,也有些释然,像是终于从什么令人难以喘息的压力中解脱了一般。戮峫的身子确实非常清瘦,肩膀也比他窄上些许,因为没什么肉,所以可以清楚的看见他肩颈处的骨线。戮峫就这么定定的看着他,良久才动了动喉咙,沙哑又艰难的在他耳畔念了一句,“沈季淞…我…后悔了…”
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从他心中不断的涌出。那窄窄的匕首生生刺进他的眼睛,勾动着他已经脆弱不堪的情绪。他仿佛割开了那些恼人的仇恨,穿过了长长的时间,重新回到了那段他们还称的上是朋友的时光。
圆月当空,冷白的月光缓缓投下,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最后落在灰袍人的身上。斑驳的树影打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无端生出一些疏离冷漠的意味来。那人手中持着长剑,银白的剑光融上月光,生出几分柔和。他并未引动灵力,只是挥着剑,在这明月之下舞了一套剑招。
最后一剑落下,身后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灰袍人似是知道是谁,并未回头,只是淡淡的坐在了一边的石椅上,甚至还不紧不慢的给自己砌了壶茶。果不其然,身后人脚步声加快,最终轻巧的直接跳上了空着的石凳。
黑衣少年蹲坐在石凳上,笑眯眯的看着他饮完了一盏茶,才邀功一般的在石桌上丢了一把匕首。那匕首通体漆黑,在深黑的夜色之中更显沉重。转动手柄转出里面的剑刃,只见银白的剑刃迎着月光反出森寒的光芒。不知怎的,灰袍人无端想到了裹在黑袍中的苍白少年。
灰袍了微微抬了抬眼皮,似是有些惊讶,只是他习惯了收敛情绪,是故并未显露太多,只是动了动唇角,勾出温润的笑意。
“匕首?做什么?”
黑衣少年眨了眨眼睛,鸦羽般的睫毛微微垂下,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仿佛遇见了什么天大的喜事,“送你,我自己打的。”
灰袍了不咸不淡的扫了他一眼,似是有些疑惑,“我要匕首做什么?”
黑衣少年的神色有些奇怪,就这么执拗的盯着他,“防身。”
灰袍人淡淡的垂下眼,闻言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哄孩子般的揪了揪少年头上毛茸茸的狼耳朵,“我有剑了。”
少年似乎早就习惯了他撸毛的爱好,没像先前一样反抗,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像寻常犬类一般舒服的“呼噜”了几声,“剑不够。你知道碰见妖力强劲的妖该如何一击致命吗?用长剑是不可能的,必须得用短匕首。狠厉的戳进它的丹田,刺开它的妖丹,这样才能赢。我这是为你好,不用谢我!”
灰袍人有些好笑的收了匕首,仔仔细细的挂在腰后。虽说他其实并不赞成破人妖丹之法,但毕竟是他人心意,他左右不该推脱。灰袍人微微扬着嘴角,狐疑的扫了少年一眼,“做什么送我?”
黑衣少年认真的盯着他的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缓缓答道,“视你为知己,自然为你好。”末了,似乎想掩盖这一瞬的认真,又嘻嘻哈哈的补了一句,“就你这道士傻傻的对妖好,迟早吃亏!”
灰袍人笑着收了眸子,饶有兴致的重复了“知己”二字。他深深的看着月空中的一轮明月,眼神有些深,似乎揉着别样的思绪,“却为知己。我常同门人说,除妖卫道,求的是安稳,并不是杀戮。不该对所有妖都赶尽杀绝,他们是灵物而非魔物。若是授之以善意,必然会得到善果。只是我说了这么多,却鲜少有人听的进去。只有你……你会在我絮叨这些的时候认真的听我说,甚至愿意听我的一点点接近他人,放下心中防备。你既视我为知己,我定当真诚相待。”
(作者bb:这几章交代沈道长的故事线所以都比较长。写到这儿,大概我想表达的他们的感情就是知己。就是其实他们的理念都是一样的,他们心底都是善意的,可是戮峫终是杀伐之中诞生的狼王,所以以杀伐的方式解决问题是他最直接的途径,但不代表他心里愿意。但他有责任,他必须那么做,只能说各有立场。戮峫为什么送沈道长匕首,教他杀谁,其实不言而喻吧,嗨。当然,知己感情是可以“搓揉”的,还是之前那句话,我没有给他么定明确的情感线,觉得是cp,是朋友,是仇人都行,看个人感觉啦!)
这周三章放在一起更辣
上周三章不知道为什么没发出去我现在才发现,所以顺移了QAQ原谅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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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短刀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