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暖阳从云层之中探出头来,给满地的白雪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小镇的主街有些冷清,行路人裹着厚袄,行色匆匆的走过每一条街道。不同于盛安城的熙攘,这里更为冷清安静,但好在,寻常百姓的生活还算安逸,小贩们生活的也算自在。
主街的东边有家简单的琴房,里面的姑娘笑语晏晏,在点着檀香的小院落中细致的擦拭着古琴。里面的柳儿姑娘和其余几个姑娘打了会儿趣,见着外面行人渐多,便浅笑着走到街上,随口寒暄了几句,便悠哉悠哉的将主门合上了。
她笑了笑,将早就备好的茶盏端上,身子婀娜的踏着楼梯走上了二层。她抬起手轻轻的扣了扣门,里面传出一身温润的应和,柳儿姑娘便小心翼翼的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点着淡香,木椅上墨色衣衫的青年正微皱着眉头,盯着窗外的一抹暖阳,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柳儿姑娘一瞬收敛了神色,本来温柔俏丽的笑容全都敛去,只留下一脸肃穆。她恭恭敬敬的放下茶盏,便半跪下来,行着暗卫的官礼。
柳儿:“周大人,我们打探到,王爷被关押在盛安的暗牢之中,明日辰时就会押解到北城外的破血门问斩。”
周千离眼神暗了暗,没显露出什么情绪,“陛下可有回信?”
柳儿:“回大人的话,陛下回信昨夜已至。熹朝当众斩首王爷,此举便是让微朝难堪。只是王爷本就是私自入境,是以我们没有他们扣押王爷的证据。微朝兵力又不足以分派,同熹朝相争。是以,陛下的意思是,熹朝所有微朝暗卫会于今日集合于盛安城郊,要我们明日劫囚。陛下说,王爷安危事关国本,若是我们无法救出王爷,那便做干净,绝不能让王爷身死的事情泄露半分。我们也是……只有死路一条。”
周千离皱了皱眉头,略有些阴骘的盯着地上的柳儿。良久,他微微挑了挑眉,状似不经意的将茶盏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闻声,柳儿的肩膀微微颤动,才继续续上话音,“周大人,我们是王家暗卫,绝不会对王爷不利。还请周大人相信我们,我们定当全力救下琰王殿下。”
周千离没多说什么,只是平静的盯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半晌,他才冷冷的推门出去,木门刚开,便瞧见一袭青衫的蔺惘然正站在门外。她腰间挂着那块漂亮的凤凰牌,眉目冷淡,见木门开,她也只是浅浅的扫过地上跪着的暗卫,没多说什么……
周千离叹了口气,无言的将木门合上。外面的新雪化了许多,院子里留下一点点浅浅的水横。路旁的枯树在暖阳之下方才恢复了点生机,翠绿的嫩芽在阳光的照耀下懒懒散散的伸着懒腰,似乎在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周千离:“蔺姑娘,伤养的如何了?”
蔺惘然轻轻点了点头,手心不自主的扣紧了草木剑的剑柄,“无碍,小烟也恢复的差不多了。明日辰时,你打算如何部署?”
周千离:“盛安城严禁入内,我们唯一的机会便是北郊的法场。可我们暗卫不足,只能一部分人冲进法场,蔺姑娘和小烟救下王爷,冲到北面那座高山。我会在北山那里接应你们,直接以山为掩护把王爷送出熹朝境内。”
蔺惘然点了点头,“我已经送书信去冰原,若是师兄收到,应该也会来同我们会合。”
初生的暖阳给大地镀上了一层暖意,可再怎么温暖的阳光也难以抵达每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更遑论深埋于地底的苦牢。潮湿的苦牢之中弥漫着一股恶心的酸臭味,阴森的寒意无声无息的爬上每一个人的背脊。那些蓬头垢面的大奸大恶之徒浑身都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痕,双目失神的缩在牢中,口中呢喃的念着些什么。无意的挣动勾动了四肢上的锁链,发出了“叮里啷当”的轻响。
公孙琰窝在单独的囚笼之中,无声的阻隔牢外的嘲讽。他轻闭着眼睛,胸腔里的痛意宛如千百只虫蚁悄无声息的啃食着他的肺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些已经化脓,显得恶心又恐怖,实在是难以想象,他竟是那微朝王爷、凤凰首徒。
他一直处于死与不死的漩涡之中,似乎从三年前开始,从他抛掉蚀心珠,遇见那个青衣小姑娘开始,他就直直的跌进了这片漩涡之中。比如现在,这时候他应该硬气的死在这囚牢之中,免得这种斩首的事情传出去,被贻笑大方。但十日前他逞能吞下去的两粒罗还丹一边消耗着他的精气,一边却是尽职尽力的吊着他的命,让他只能不生不死的摊在这儿。
他眼睫微颤,干脆在这令人麻木的痛感之中闭目养神。眼前的黑暗一点点扭动,耳边其他囚犯的哭喊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通红的火光。熊熊燃烧的大火袭卷了富丽堂皇的宫墙,白衣的女人虚弱的倚在床榻之上,额角被汗水打湿,唇色更是白的吓人。
周围的侍女在门内不断哭喊,凄厉的惨叫在外面大火的映衬下更显怪异。瘦小的侍女不断拍打着木门,双手早已布满鲜血,可无论她们如何哭喊,外面的火光依旧汹涌,她们始终寻不到一线生机。
床榻上虚弱的女人缓缓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漂亮的的桃花眼,只是眼尾的地方有些狭长,仿佛被笔墨勾画一般,氤氲的收拢。她咳嗽了一会儿,温柔的双眼中染上一点红意。她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冷冷的看了眼屋内哭喊不止的侍女。突然,她猛的站起身子,一下推开旁边哭喊的接生婆,抱起缩在襁褓里的孩童。
下一瞬,汹涌的妖气在屋内翻涌,女人后背徐徐长出一双洁白无瑕的翅膀,蓬勃的妖气一下震开四周哭喊的侍女。她抱着怀里的孩童,一掌拍开被封住的大门,有些踉跄的走近被大火袭卷的庭院之中。女人有些艰难的咳出一口腥血,长翅一震,瞬间便站在了外墙之上,冷冷的看着大火外的卫后和微帝。
底下的人瞧见女人展着长翅,呼啸而出,当即害怕的一下跌坐在地上。穿着华丽的卫后胆怯的缩在微帝身后,尖利的女声似乎在斥责些什么,只是裹上了恐惧,显得有些颤抖。
女人没有管那卫后的咒骂,只是平静的盯着微帝,许久,才开口道,“慕笙,这个儿子你认还是不认。”
微帝眼神颤了颤,似有千万不舍,“认。”
女人冷笑了一声,震动双翅,轻飘飘的落在了微帝面前。她面色依旧苍白,只是眼尾微红,显得有些凄厉,“好,我若死了,除你微朝妖患,你好生照顾这个孩子可好?”
微帝犹豫了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身后的卫后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此时满脸都是恐惧和愤恨。这狰狞的情状,实在是不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倒像是烈狱之中爬出的女鬼。
女人得到微帝承诺,微微一怔,有些不舍的捏了捏襁褓中婴孩的小手。最后,她温柔的将孩子放进微帝的怀里,那双狭长的桃花眼平静的盯着襁褓中的婴孩,温柔的爱意一下子填满了她的眼瞳,就那么毫无保留的裹上那白白嫩嫩的小团子。她悲凉的勾着唇角,在大火之外,众人面前,一点点的调动浑身妖力。身后的白色翅膀缓缓消失,最后化成了一颗纯白无暇的妖丹。那颗妖丹四周灵力流转,精纯之至,显然有着不俗的道行。
女人:“记住你说的。”
话音一落,女人的面容突然狰狞起来。她一手捏开妖丹,将其一分为二。瞬间,妖丹震碎的痛苦让她七窍都不断溢出新血。可她只是直直的盯着微帝,下一瞬,她猛然前扑,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之中,猛然把半颗妖丹打进白团子的心口。
“慕笙,你背信弃义联合卫后趁我生产之时引天火杀我!你行此恶事之时,可曾想过他还小你记住,我已经把半颗妖丹全部打进孩子体内,他已经有了我全部的妖力,你们谁也害不了他!记住你说的话,保他一生周全,若你做不到,那你们慕家定会大难临头!”
言罢,女人噙着泪水,虚弱的跪下来。那漂亮的眼中满是后悔和悲凉,她怔怔的盯着大火,周身妖力缓缓散开,而她的生命也在大火之中渐渐消亡。她最后什么也没说,可在天幕之中,似乎回荡着一声声无奈的哀叹。
师傅,徒儿不孝,愧对你的教导。
在她同满天的飞灰一同消散之时,襁褓中的小娃娃突然哭喊出声,一声声的婴儿啼哭,凄厉至极,却也叫人无奈。那卫后哆嗦着从微帝身后走出,脸上交织着,不知是快意还是怨恨的情绪。她狰狞着脸,无声无息的抬手覆上婴孩的喉咙。可就在杀意起的那一瞬,仙鹤妖力一瞬从婴孩身上转出,震开了满目惊恐的卫后。
而身后的大火之中,传来鸟类煽动翅膀的声音。一只飞鸟破火而出,悄悄的立在梧桐木上,凤翎通红如火,啼声响彻天际,冷漠的看着地上的人群,无声的展露着凤凰的威严。
这段记忆尘封在半颗妖丹之中,在午夜梦回之时无声的钻进公孙琰的梦境,不断提醒着他,那段裹着恨意和悲哀的往事。他有些不安的颤了颤眼睫,连日的梦境让他的心神有些不宁,而如今梦境到尾声,消散的女子化作了一把尖刀,一点点刺入他柔软的心脏。
那眷恋的眼神映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地提醒着他,娘亲和师傅究竟是做了多大的努力才让他活到现在,才让他不至于死在那片汹涌的火海之中。
汗珠悄然挂在他的眼睫上,随着微微颤动的双眼,而无声的滚落。他有些痛苦的皱着眉头,宛若梦呓一般,喃喃的念了一句。
“娘亲……对不起……”
突然刺骨的疼痛将他一瞬拉回人世,他有些迷茫的眨了眨眼睛,许久才搞明白,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北郊的风穿过树林城墙,带着凄厉的叫喊刮入每一个人的肺腑之中。薛石坐在高台之上,讥诮的盯着邢台上的公孙琰,他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如今正瞧着底下攀爬的蝼蚁,半点未曾将他人的性命放入眼中。
“慕琰,一路走好。”
闻言公孙琰有些疲累的垂着头,无声的勾动了嘴角。而行刑的大汉则是拖着长刀,一步一步的走向他。耳边尽是这催命的脚步声,可他竟是未有一丝恐惧。可笑他一生,娘亲师傅拼尽全力留下他的命,而那本该作为父亲的男人,却是将他作为一样工具,来巩固他的王位。可谁又曾想,如今他倒是变成了熹朝手中的把柄,成了他们手中狠狠扇微帝耳光的方式。工具、棋子,他公孙琰这一生可真真是做到了极致,临死都能好好刺一刺别人。
沉重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沾了不知多少人命的长刀割破长空,将死亡彻底笼罩在整座邢台之上。
公孙琰缓缓闭上双目,等待他的终局。
银白剑光于空中一转,青色的身影在无云的天幕之中显得格外刺眼。她像是把自己化成了一把长剑,当空跃下,而手中的草木剑更是势不可挡,破开苍穹,在周围恐惧的呼嚎之中,劈空而来。碧色的长剑格挡住停留于空中的血刀,下一瞬,青衣姑娘眼神一转,一剑砍下,直接把那行刑的大汉劈成了两半。
血色的霜花覆盖在那剑痕之上,缓缓冻住了那慢慢溢出的鲜血。
公孙琰有些疲累的抬了抬眼皮,对上那双清澈至极的漂亮眼瞳。蔺惘然真的长大了,整个人就如同一把凌厉至极的长剑,随时便可出鞘,劈开所有的阴霾。那个曾经说不出话,冲动却又可爱的小姑娘已经深埋进了他的记忆。除了这双依旧明亮的眼睛,还有那刻寒冰包裹下的柔软心脏再也寻不到任何踪迹。
他从来都没有保护过她,以后也不用担心她会被欺负了。
想到这儿,他只觉得将死的冰冷寒意被一点点驱散,心中亦是涌出些许的暖意。他看着眼前转动长剑的姑娘,有些艰难的动了动唇角。
他本是想安抚下眼前的姑娘,让她放心。只是不知为什么,眼前的青衣姑娘眼瞳微颤,眼眶更是慢慢发红,就这么怔怔的盯着跪坐在地上的公孙琰。她周身凌厉的寒气在一瞬散开,似是终被肩上的千金重担压垮了一般。她一瞬跪在公孙琰面前,通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狼狈的脸颊。
蔺惘然缓缓抬起手臂,颤抖的指尖似是想轻触一下那人苍白的脸颊。可最终冰凉的指尖未触及那人的肌肤,而是在毫厘之间缓缓收回手心,将那外溢的情绪和恐惧重新封回自己铸起的高墙之中。
她猛的拉起公孙琰,让他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在她的肩上。右手翻动,草木凌厉一剑,转出尖利的冰刃隔开围上来的兵士。同时天空之中盘旋的巨龙怒吼一声俯冲而下,狭长的龙尾瞬间打散聚集起来的兵士,龙爪握住邢台上的二人,呼啸而起!
同时,黑衣的暗卫从四周杀入,阻隔那些兵士的追捕。而那高台上的薛石则是在兵士的护送之下,仓惶的躲进安全之地。可谁都没看到,他那狰狞的面色之下,竟是未有半点恐惧。薛石在兵士的簇拥之下缓缓往前走,他无声的拾起胸前的铁哨,吹出了一声尖利刺耳的哨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