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的寒风,宛若一把尖刀,割在人的面颊之上,只留下微微的刺痛。青色的巨龙在天幕之中不断前行,终于看见远处那座拢在烟雾之中的高山。
蔺惘然搂着公孙琰,浑身都在不住颤抖。那人虚弱的气息被这狂风打散,就像是即将燃尽的烛火,虚弱的无声跳动。她有些麻木的搂着那人的身子,沙哑的声音被凄厉的狂风吃去,留不下半丝踪迹。
可谁都知道,她一声声喊的都是他的名字,好像这麻木的声音能让他的气息回拢,重新变回那个不正经的风流公子一般。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那气息微弱的人竟是轻轻动了动指尖。公孙琰好像是累到了极致,浑身的力气与生气只够他驱动这冰凉的指尖。那纤长的指尖轻轻覆上蔺惘然的手腕,指尖轻颤,悄无声息的将寒意顺着蔺惘然的手腕,一点点传进她的心口。
他已经累到说不出话了,干涩的喉咙彻底被封缄。只能凭着这微颤的指尖一点点描摹他想诉说的话语。将死之人,靠在自己藏在心底的姑娘身上,本该留下些什么柔软的情话,再不济也该是些安慰的话语。可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他,总喜欢把那冰凉的生死摆在他们之间,让他不得不顾及,让他难以放下。
事有蹊跷,必有埋伏。
冰凉的八个字从手腕上传来,把蔺惘然一瞬钉在原地。她无端的生出些愤恨,那种叫嚣着的愤怒几乎让她忍不住把公孙琰一把推开。更是将她那颗坚强冷硬的心撕的四分五裂,她想骂,想喊,想问凭什么他都要死了,想的还是这些阴谋算计,想问他什么时候能真的想想他自己!可她骂不出口、问不出口,她只能握紧手中的草木剑,卸下心中的愤怒,将自己的大脑撕成两半,用那名为理智的一半强撑起那即将崩塌的重担。
蔺惘然:“小烟,我觉得事情不对,太容易了。”
可她话音刚落,虚空之中便传来一声呼啸。一头相貌丑陋的凶兽直直撞了过来,秦烟来不及反应,直接从云层之中跌落而下,万般紧急之下她只能仓惶的用龙爪握住两人。龙身巨大,一瞬砸在山壁之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崩裂的山石随着巨龙一齐滚下,直接落在了一处峭壁之上。
秦烟蜷着身子扭动了几下,方才冲撞的剧痛从五脏六腑传来,令她的步子有些踉跄。下一秒,龙啸之声划破天际,青蓝色的巨龙向前猛冲,同方才的凶兽扭打在了一起。蔺惘然有些艰难的捂着胸口低咳了几声,方才掉落的碎石划破了她的额角,刺目的鲜血蜿蜒而下,糊上了她的一边眼睛。她胡乱抹了把脸,小心翼翼的把旁边的公孙琰扶起,压在身侧。
秦烟同那凶兽纠缠不休,可那密林之中竟是无声无息的钻出了许多的黑影。蔺惘然糊开眼前的血迹,才将将瞧清了眼前的景象。只见一只又一只怪异的妖兽从密林中走出,长着人脸四眼的颙、貌似雕鹰头上生角的蛊雕、虎状牛尾的彘、状羊九尾四耳目生于背脊的猼訑。各个都是双目赤红,皆是受力蚀心珠的影响。这些妖兽可不是寻常妖类,那可都是记载在古经之上的妖兽,年岁久远,不轻易现世,一旦出现必将激起千层浪。
而黑瞎院的那几个魔头更是紧随其后,红莲错一袭血红衣衫,带着轻蔑的浅笑,额间的红莲更是绚烂夺目。而四周蓬勃的妖气更是骇人,上古异兽的妖力与黑瞎院魔头的妖力交织在一起,鼓出一阵妖雾。黑色的妖雾慢慢爬上天际,将整座荒山都笼罩在其中,彻底遮住了天上的烈阳,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光亮。
蔺惘然压下浑身难以抑制的颤抖,扣着草木剑柄站起身子,无声无息将公孙琰挡在身后。如今,要是还不清楚此中居心,她就是傻子了。熹皇老谋深算,拖了十日当众斩杀公孙琰的目的,本就是要引他们劫囚。他们心知微朝不可能立即调动重兵押境,所以熹朝境内唯一能动的只有暗卫。此举一出,他们便能顺着劫囚之人将微朝暗卫一网打尽。现下思及他们动手前周千离的一声声叹息,恐怕担忧的便是这件事情。
可微帝同熹皇一般,冷血无情,就算公孙琰是他儿子,他也不可能冒着全部暗卫暴露的风险冒险营救。所以接应的地方定是隐秘至极,绝不会同他们商量好的一般明晃晃的待在这北郊山中。如今那些暗卫恐怕正在暗处围观,若是他们能杀出重围他们便救,若是不能,那些暗卫也会及时撤离。饶是周千离在,恐也难以彻底控制暗卫的行径。
她无声的勾动唇角,绽出一个冷意十足的笑。如今他们的处境可真真是孤立无援,如同草芥。
红莲错挑了挑漂亮的眉毛,柔声道,“蔺姑娘还是莫要负隅顽抗了,让慕二王爷舒服点走吧~”
蔺惘然的眼神一瞬暗下去,手心绞住剑柄,冷冷的盯着前面的魔头。她自下山而来,遇到过多少绝望之境,本以为前几日受这几大魔头围攻已经是极致,谁知今日他们为了剿灭微朝暗卫,竟是不惜彻底撕破脸,连妖兽的叫出来了!如今他们未寻到暗卫,只能空空的面对他们二人一龙,恐怕早就愤怒非常,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
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眼神平静的盯着前面的五个魔头。妖雾隔绝了周围的一切声响,整座山只能闻见巨龙和凶兽的咆哮之声。她定了定,自知是等不来周千离的援助了,但也未必只有一条死路,陈烨生已经在来的路上,若是够快,应该能摸到他们的踪迹。思虑至此,她一剑转动,运力前刺,直接投身于几个魔头的围攻之中。
只要她坚持,只要她拖得够久……就有一线生机。
瞬间红莲错、清平竹、桃花笑、晃山钟、迎风雁一同前扑,汹涌的妖气直接劈来。蔺惘然横剑架住,蓬勃的妖气一瞬压上剑身,震得她的手腕不住发颤,几乎要握不住草木剑。红莲错手腕一转,步伐如同鬼魅,侧身避开草木转出的冰棱,抬掌压来。蔺惘然后撤一步,抽剑压住她的掌风,足尖一点,翻身退出。同时迎风雁的长剑转来刺向她的后脑,蔺惘然反应极快,微一偏头,迎风雁的长剑顺着她的耳侧滑出。草木银光转动,贴上迎风雁的剑锋,接着抬腿融武于术前踹踢开压来的晃山钟。
就在这时,千金铁链当空坠落。桃花笑舞动长袖,劈向蔺惘然的脖颈。她先前被蔺惘然伤了手臂,力道有所减弱,是故蔺惘然直接挥剑劈上铁链,一瞬将它撬开,回身后撤。可她毕竟不是几个魔头的对手,红莲错翻手而来一把擒住她的喉咙,同时清平竹以笛为剑,直接抵上她的后心。瞬间蓬勃的内力冲进她的体内,不断搅动她的五脏六腑。蔺惘然只觉得心肺一阵剧痛,加上十日前的旧伤,眼前一瞬发黑,手臂也不自觉的疲软下来。
红莲错力气大的吓人,一瞬压着她撞于地上,钝痛从四肢百骸传来,让她忍不住掐着红莲错的手呛咳起来。眼前的红衣女人妖冶的一笑,妩媚的前凑,黏腻的吐息咬在她的耳边,让人不寒而栗。
“小姑娘?一个月以后你可得谢谢我们。”
她声音压的极轻,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蔺惘然不明所以的瞪着她,还未想明白她话中的寒意,那红衣的女魔头便哈哈大笑,如同鬼魅。
“今日我们就不奉陪了。”
言罢,红莲错微微转头,同清平竹微微一笑。竟是在其余三个魔头莫名其妙的目光中,一起飞身一跃,直接从这峭壁之上跃了下去。此一变故着实古怪,迎风雁的脸色一瞬狰狞起来,眼中恨意翻滚不下。可他很快寻回神智,重新向着蔺惘然攻来。银色的剑光当空劈来,蔺惘然小腿撑地,运力立起,同时草木自下而上挑去,同迎风雁的长剑纠缠起来。桃花笑和晃山钟同时转身逼来,将蔺惘然团团围住,大有耗死她的意味。
另一边,秦烟一口咬断一只凶兽的脖子。这群不依不饶的凶兽激出她的凶性,那些族中规矩也被她一瞬抛到脑后。青蓝色的巨龙甩动龙尾扫开围来的凶兽,冲天而起,盘踞在黑色妖雾之中。下一瞬,巨龙咆哮,口中更是吐出万吨海水,水柱喷薄而下,将站不稳的几只凶兽一瞬冲开。
就在这时,一只凶兽突然抽身而出,咆哮着冲向悬崖,吼声之中震出妖力一波又一波的冲向峭壁。而蔺惘然被迎风雁一掌拍在腹上,她内里剧痛,只得半退一步单膝跪在地上。可妖兽吐出的妖力却如同一堵大墙一般,不由分说的向她冲来。而眼前的几个魔头皆是嘴角勾起,脚尖一点翻身向后,就这么冷眼看着她。蔺惘然压着胸口口,浑身发软,几番挣扎着想要站起,最终却是直接跌在了地上。
她心中剧震,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汹涌的妖气一波又一波的冲向她。谁知,一双冰凉的手一下扣上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开。蔺惘然像是若有所感一般,发狠似的握紧拽着她的手,下一瞬妖风袭来,直接掀着他们往后!她仓惶之中凭着本能扣住悬崖边的乱石,等神智回笼,她才发现她整个人趴在峭壁之上,半个身子冲了出去,一手扣着峭壁上的山石,一手牢牢握着公孙琰的手。而此时,公孙琰整个人都挂在峭壁之外,只靠蔺惘然的一只手臂吊着。
一股无名的慌乱瞬间涌向她的心头,这种铺天盖地的恐惧淹没了手臂被撕扯的剧痛。她一双眼睛睁的通红,就这么怔怔的盯着挂在峭壁之外的公孙琰。那人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浸染了,干涸的血迹没过单薄的衣服,黏在他的皮肤之上,依稀可看见骇人的伤口。本来眉目清朗,如同谪仙一般的人,好似被褪去了仙骨,绵软无力的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在本就苍白的脸上映出了一片阴影。他本就行将就木,气息微弱,如今被蓬勃的妖力直接冲撞,更是五脏六腑都被生生撞坏,鲜血从他的唇角淌出。而这刺目的血红,亦是宛若一把匕首,生生刺进了蔺惘然的眼底。
那股无名的恐惧越来越汹涌,几乎要将蔺惘然压垮。她死死咬着牙,发狠般的拽动手臂,想要将他拽起来,可最终也都是无济于事,反而让她紧扣的那块山石有所松动,几乎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她脑内那根紧绷的弦在一瞬崩断,理智在一瞬被情感吞没,悲伤与痛苦叫嚣着侵入她的心脏,让那种细密到令人窒息的痛感在刹那间席卷全身。
蔺惘然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好似又回到了那个蔺家将士覆没的夜晚,那时她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小姑娘,只能哭喊着,看着那些恶妖将将士开膛破肚,而她却是那么软弱无能,只能在别人的保护下寻得一线生机。她什么都做不了、根本救不了他,她没有成长,没有变强,还是那个除了哭喊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
蔺惘然:“公孙琰.......你上来!你不是轻功很好吗!你上来啊!公孙琰!”
而那悬挂在峭壁上的青年只是疲惫的抬着眼睛,那双狭长的桃花眼中光芒渐暗,他有些抱歉的看着眼前的青衣姑娘,却无论如何都抚慰不了她愈发悲痛的内心。她真的没有亲人了,没有人会把她当做寻常的姑娘疼爱保护,身上更是担了太多东西。可如今,就连自己都走到了自己的终局,没办法替她分担一二了。公孙琰有些疲惫的笑了笑,费力的抬起另一边手臂,轻轻覆上了姑娘那由于发力而泛白的手。
蔺惘然心中大震,似乎明白他要做什么,于是更加疯狂的扯动手臂,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将他拉起,只能透过两人交握的手,感受到那人冰凉的体温。就在这时,一把银白的长剑在蔺惘然身后转动,下一瞬,长剑直接没入她的肩膀,鲜血瞬间溢出,染红了她青色的衣衫。可她像是浑然不觉一般一声不吭,更是无视身后迎风雁愈发狰狞的面孔,依旧是发着死力,拖着峭壁外的公孙琰。
她大概真的已经崩到了极致,如今情绪轰然倒塌,让她本来微低的声音显得有些哽咽,更是几欲破音。她睁着通红的眼眶死死的盯着公孙琰,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整个人好似魔怔了,不断喃喃的念叨。
“我记起来了......你会飞的.......你三年前可以飞的.......公孙琰,我求你!你能起来的!我求你了!赶紧起来!公孙琰我求你了.......起来!我求你了!真的!我求你了!!!!!!!!”
公孙琰微微勾动嘴角,有些艰难的动了动喉咙,才总算挤出来一点沙哑的声音。可这沙哑的话音却是如同一把利剑,直接劈碎了蔺惘然那最后的渴望。
公孙琰有些抱歉的看着她,轻声道:“那日吃了两颗罗还丹......反噬强劲,已经耗光了我所有的妖力灵力......阿微......我不行了......”
闻言,蔺惘然眼中的血丝越发鲜红,就这么怔怔的盯着他,整个人都颤抖不止。
公孙琰惨淡的笑容在风中渐渐退去,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眼前的姑娘,将她的眉目一寸寸的刻进心里,“阿微......如果有来生,我不做仙鹤了......我做一只喜鹊,将人世间的所有欢喜都讲给你听......逗你笑......”
颤抖的话音被凄厉的风声吞噬,下一秒,蔺惘然只觉得手腕一阵钝痛,两人紧扣的双手就这么慢慢松开,直至那人在她眼前不断缩小模糊,跌入悬崖之下。不知是不是老天存心捉弄,那悬崖下的妖雾竟是缓缓散开,让她凭着习武之人的绝佳目力可以模模糊糊的看到崖底。崖底没有树木,没有河流,只有一片碎石,而那一席蓝衫的人就静静躺在那碎石中央。鲜血从他的身下缓缓溢出,终于染上了整片碎石,而那人整个人卧在血泊之中,无声无息。她多么想自欺欺人,告诉自己那人还有一线生机,那钻心入骨般的疼痛却是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他,那人早就在落于崖底的那一瞬便没有了半丝气息。
他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