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盛安的守卫越发紧密,排查也更为严格。不过还算好,公孙琰和蔺惘然本就有正常的文牒,进盛安城并不算太难。只是这慕二王爷的身份是断断不可暴露的,所以一进盛安,他便摇身一变成了那个风流倜傥的乐师——玉生烟。
所谓大隐隐于市,他不知从哪翻出了个古琴,抱在手里,一路走一路谈,完全是招摇过市,巴不得让全盛安的人都知道,玉生烟这个天下闻名的琴师来了。不过这样到是正好掩人耳目,谁也不会猜到这马车里坐的是个正儿八经混蛋王爷。
此行目的特殊,是故他没绕去微朝的巡机涧,只是悄悄向兰药坊塞了消息,意思说是他游历到了熹朝。他们下榻的馆子不是别的,正是一处以琴音和温香软玉出名的芳园。他算是被请来的乐师,很受尊敬,那几个姑娘也规规矩矩的没敢凑近,只是静悄悄的看着他们一行人进了雅间。
“妙儿姐姐,那便是南边鼎鼎大名的乐师,玉生烟?”
“正是......妈妈为了请玉公子来可算是花了不少功夫呢~”
“听说玉公子要同叶公子合奏一曲?南北两大名琴,听说太子爷都要来看呢!”
“胡说什么呢~小心官爷来抓人,该干嘛干嘛去~好好伺客人,别去搅玉公子清净!”
楼下叽叽喳喳的姑娘散了,都各自寻各自的主客了,一时间,嘈杂的讨论声,又变成了青楼里独特的笑声。姑娘娇滴滴的笑声,像是天然的软骨散,叫人听进耳朵便酥进了心底。蔺惘然面无表情的将房门合上,她习惯了清净,不太喜欢这种嘈杂又迷乱的幻境,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屋里燃着一种香,甜腻腻的,弄得整个屋子都带着淡淡的玫瑰香味儿。她有些不自在的捂着鼻子,一言不发的蹲在一边收拾东西。
独孤去闲安排的很得当,所有琴师需要的东西都一件不少的落在箱子里,皆是摆放整齐,用尽心思完全没匆忙敷衍之意。公孙琰风寒未愈,一直精神奄奄的,刚一进门就坐在木椅上发呆。一手还有些疲累的撑着额头,那双浅色的眸子更是无神的盯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蔺惘然不想扰到他休息,只轻手轻脚的从箱子里拿出了那把长刀。刀角上精巧的刻了一个蔺字,因为时间有些久了,刀面上糊的血污已经发黑,刀面上也有点锈意,唯有那刀锋,依旧透着银白的光芒,好不锋利。
她颇为眷恋的小心擦拭着刀面,将那些残留的血污一点点清洗干净,露出它本来的庄严与肃穆。其实这把刀是有名字的,就叫破军,取意为以一刀一人之力便可破百万大军。军前傲立,巍峨不动,便是这把刀的威严。蔺惘然轻轻眨了眨眼睛,把刀挑了个干净的地方架起来,思绪却不由自主的飘远了......
这里是盛安有名的青楼,据说背后有大人物撑着,究竟如和她并不清楚,她只记得在她小时候,这名扬南北的花楼便在了。只要沿着这条长街一路往东走去,便可以看见一座气派的大院子,院门上清清楚楚的挂着“将军府”三个字,那是她的家。她有些出神的盯着窗外,只要一路往东走,便能走到她的家了。只是而今物是人非,原本气派庄严的将军府也在十年的光阴里蒙上了一层青灰。她知道,那里终是破败了。
她出神了许久,半天才收回了飞走的思绪,“你真要在这儿弹琴?”
坐着的公孙琰身子顿了顿,他被风寒烧糊了脑袋,浑身忽冷忽热的,有些提不起精神,久而久之,反应便慢了很多。他轻轻搓了搓冰凉的双手,勉力挤出了一个玩世不恭的笑意,“小爷给你漏一手好的?”
蔺惘然垂着眼帘,没顾上搭理他的胡话,“当时必定有许多朝中权贵要来,有些冒险了......”
公孙琰笑意盈盈的把玩着手里的扇子,他已经不能再像之前一样,拿扇子边玩边扇了,北地风太寒凉,他受不住。只能有些委屈的用修长的手搓着玉质的扇骨可这天气寒冷,他手更是冰凉,在再怎么温润的软玉也被捂得冷冰冰的。
“那熹边的太子会来,这人本事不错,就是好色的很,还偏偏男女不忌。爷儿我芳名在外,他肯定会来。”说着他偏头看了眼旁边的姑娘,青衫姑娘皱着眉,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一下把他到嘴边的话给憋了回去,情急之下,直接转了话头,“这人先向季琅下手,不仅是忌惮季琅的兵力,更是惧怕独孤去闲一手遮天的本事。他身为太子,本事不错,比他那几个草包兄弟好了千百倍,可如今横在他面前最大的阻碍便是独孤去闲。他不笨,心知驯服不了独孤去闲和季琅这两头凶狼,他根本成不了下一位熹皇。于是与西境妖合作便是最好的方法了,他们都痛恨季琅,自然是一拍即合。断独孤去闲一臂,他的帝王之路就会更顺利。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没有实证。若是有接近他的机会,说不定能证实一番。再说,若是与叶胤共奏一曲,周千离他们也能趁着人多混过来。到时候便能知道更多了。”
蔺惘然点了点头,没继续说下去。只是不知为什么,站在她曾经那么熟悉的故土上,她竟没来由的有些心慌。所有的事情像是一团深不见底的黑雾,把他们齐齐笼罩在里面,黑色麻痹了他们的神经,让黑暗中鬼鬼祟祟的邪恶有机可乘。她从来就搞不懂这些朝堂上的筹谋算计,在这种事上,只能不情不愿的做个打手,可偏偏......她打不过红莲错,不止是红莲错,黑瞎院的哪一个她都赢不了。这种实力差距让她心中更加烦闷起来,还有那一直压在她心头的霜雪之境。心里似乎一直有个声音,不断叫嚣着“快一点,快一点”,好像如果她再不进步,就真的来不及了一般。
公孙琰沉默的坐在木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扇骨,近乎出神的盯着木桌。那风寒带来的晕眩感让他很难保证清醒,一直都有些晕晕乎乎的,胸腔里叫嚣不下的痛感,每时每刻都提醒着他拖着的究竟是怎么样一副破败的躯体。怪异的沉默在屋内蔓延开来,他脸上的笑意早就退尽,本就晕乎的脑子里不断闪现着微帝、卫后、师傅、周千离等等等等的脸,还有那转瞬即逝的青色身影。那是他一生的各种记忆,无论温暖还是残酷都格外的清晰的刻在他的心头。公孙琰微转眼眸,将所有的回忆重新封回脑内,把明晰的脑子从风寒的侵袭之中艰难的捞出来。他明确的感知到,这所有的一切,这背后下棋的人,始终都在不动声色的把他们推进凶险之中。他们虽然看不出这盘大棋的真面目,可也依旧将其扯开了一角。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复下来,将眼前的凶险可怕拨开,留下最最干净的内里。
他从始至终都明白,无论以后面对的将是什么,他都要面对,无论如何......
城郊的别院里只有几个零散的丫头,独孤去闲有些疲累的趴在书案上。晚些时候,季琅又发了一通疯,闹了许久,才睡了过去。他轻轻叹了口气,不小心牵动自己手臂上的伤痕,痛感让他微微皱了皱眉。他是堂堂宰相,雷霆手段,人人惧怕,什么时候挨过那么多的刀子,季琅算是把这辈子该受的不该受的伤都送他了。
他微微勾了勾嘴角,笑容有些发苦。季琅不是什么软弱之人,自己封禁灵识,就算变得疯癫痴傻也要强撑着活下来。一是为了忍受那些妖物的折磨,更深一层便是,他定是知道了什么,而这个秘密促使着他强撑着也要带出来。可究竟是什么,什么值得他这么拼命?独孤去闲眼神沉沉地盯着榻上的人,那人身上的伤反反复复,此时算是睡得还算安稳。他还没来得及同他讲蔺将军女儿事情,他便这样再也听不懂他的言语了,明明是那么欢喜的事情,可他却难以听进去了。
他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鼻骨,若是他与公孙琰猜测无误,那便是薛石,也就是如今熹朝的太子,意图谋害季琅。就算他们自己都心知肚明,这无非又是一场争权夺势,可若是能拿到薛石确切里通外敌的事情,那就算熹皇要护着他,他也能把那狗屁太子往死里拖。这是一步险棋,错了一步便是满盘皆输,可若是他们下对了,下赢,那便可将熹朝攥在自己手里,皆时天下也会安定许多。
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个略显沙哑的叫声在他耳边炸开,独孤去闲被他喊得收回了神志。有些着急的转身冲向了身后的床榻。季琅似乎是醒了,一边缩着身子,一边抱着头,痛苦不堪地惨叫着。他浑身上下只有一身单薄的单衣,如今已经被汗液浸透,一下子窜出温暖的被褥,想必定是冷到刺骨。可他浑然未觉,只是蜷着身姿,十分痛苦的惨叫。在季琅身上,独孤去闲像是有用不尽的耐心。他轻轻叹了口气,毫无顾忌地把手臂伸了过去,反正他已经伤到麻木了,也不在乎多添一些了。
床榻上的季琅猛地抓住他的手臂,他是使剑之人,手心布着一层厚茧,如今更是用了十成力,似是要将独孤去闲的手臂直接掐断一般。他有些警惕的盯着独孤去闲,手劲越使越大,突然,他瞳孔一缩。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猛地把手松开,自己则是疯疯癫癫的往后退,一边抱着头,一边沙哑的喊叫。退无可退,他就干脆缩在角落里,脑袋不断的磕上后面的墙壁,发出“咚咚”的闷响。
“不是他的错...不是...不是...帝王...将军...都错了...都是假的...一样下场!”
他嘴里喃喃不停,独孤去闲怕他磕到头,只能有些匆忙的贴过去将手垫在他的脑后。季琅一反常态的没有反抗,只是张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他,那黑色眸子水汪汪的,周围都是鲜红的血丝,就这么用力睁着,一眨也不眨的盯着独孤去闲。那一秒,独孤去闲甚至有些窒息的感觉。像是那眼神已化成了可怖的妖兽,一瞬之间,把他的生息全部掠夺干净。
突然,季琅一下子窜了起来。那双眼睛越来越红,都叫独孤去闲怀疑,那里面要淌下泪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双有些冰凉的手就轻轻握上了他的手腕。季琅浑身都发着抖,不断地冒着冷汗,他就这么静静地握着独孤去闲的手,近乎温柔的摩挲着上面的伤口。
独孤去闲定了片刻,胸腔之内情绪不住翻涌,他有些欣喜,又有些不敢置信。只能耐着性子,小心翼翼的问,“季琅?”
季琅深深的低着头,眼前鲜红的疤痕吸走了他所有的精力。他反应很慢,听到有人叫他,也是缓慢的僵硬的抬头看去。只一眼那人熟悉的眉眼就占据了所有的视线,季琅皱着眉头,像是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他顿了片刻,突然身子前倾呕出一口血来。鲜红的血珠从唇角滴到床榻上,唇齿早就被染红,血液的腥味不动声色的晕开。
他撑着身子,一手握在独孤去闲的腕骨上,却是再也不舍得使半分力气,“去闲.....我...此事蹊跷,与当年蔺家军覆没一事如出一辙.....当年之事,绝非微帝手笔......”
他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说完便脱力的向前倾倒,堪堪由独孤去闲扶着。他发着病态黄意的脸颊靠在独孤去闲的手臂上,刚好撕开了那未愈合好的伤口。红色的血水透过衣角慢慢染上他的脸颊,季琅微微皱着眉头,眼神中的清明开始闪烁。他眼睫颤了颤,用尽了身上最后的力气,轻轻挤出了几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在白骨岗差点身死;对不起,本该化作黄土的人确硬是挺了下来;对不起,为了挺过那些黑暗把自己逼成了个疯子;对不起,把对帝王路的恨意迁怒到你身上;对不起,无法克制地伤了你;对不起,身不由己不能帮你;对不起,往后余生也难以守约终究成了疯子;对不起,若是以后幸见太平盛世,我也再难祝君一句,一如君愿。
他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太多太多的歉要道。可最后,他也只是挤出了三个字。其他的话语如同他的神智一般,悄悄地湮没在了昏黄的蜡烛光芒之中。季琅轻轻眨了下眼睛,那双有些光彩的眼眸又一头扎进了黑暗,映不出半点色彩。
他轻轻动了动,又是疯子般的吼叫起来,下意识就想抬手攻击眼前的人。眼角撇到自己的长剑挂在墙上,心底无法遏制的凶性不断上涌,一点点吞噬着他本就所剩不多的神智。眼前的独孤去闲没有半点闪躲,他只是扳着季琅的肩膀,眼睛亦是一瞬不瞬的盯着眼前的青年。所有的情绪都封缄在了那双通红的眼睛里,铁血少宰没有眼泪,他只能咬着牙,让痛楚在头脑心脏里不断叫嚣。
疯了的季琅难以控制,又是习武之人,没多久就摆脱了压制。可这一次却是破天荒的没有不管不顾的冲向长剑,他浑浑噩噩地冲下了床,踉踉跄跄的走到墙边靠着。独孤去闲靠近一步,便抖一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其紧张的状态。独孤去闲只当是这人又把他臆想成了什么,没有多在意,更是未注意到季琅身侧越捏越紧的双手。
下一瞬,他突然挣动起来,改为面对着墙壁而站,不断地用额头撞击墙壁。他对别人狠心,对自己也是绝不手软,同刚才床榻上的癫狂想比,此时简直就是一门心思要把自己撞死。
季琅的双唇,不断开合,只是他说话含含糊糊的,叫人听不大真切。
那一句有一句的“不行……不能伤……”终是淹没在了不算平静的夜色里……
(作者bb:季琅也是很不容易哒……他要告诉大家些什么,只能死撑着活下来,只能把自己逼成攻击很强的疯子,这就是关闭灵识。但他在很短暂的清醒里发现了自己伤到不想伤的人了,所以后来就算把攻击性转向自己,也不肯伤他……嗨!所以说英魂白骨很虐啊!)
这章我是八点放的,不知道能不能再周四放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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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七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