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压低声音唔了一声,听起来柔弱极了,罗昆熟悉这里的地形路线,抽马的鞭子甩地很用劲,贺栏书屁股只坐在了硬木板上,颠簸的路途让他有点吃不消,臀骨生疼,他咬紧牙关,心里安慰自己快点到了能早点知道详情,省的摸黑回府。
“大人,您真是……官吗?”
突然一问让贺栏书摸不着头脑,不过也是,自己素衣打扮,看起来还有点寒酸,不像个官样。
贺栏书反问:“你看我不像?”
薛氏连忙辩解:“不是不是,民女只是觉得大人年纪轻轻,像是出入书塾的先生。”
先生?
贺栏书低头看看泥泞的云头履,一身没有绣样的素衣,袖口甚至略显发黑,笑道:“你说的不错,确实像个跑书塾的穷先生,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既然愿意来看,那就不是装腔作势的假把式。”
这话听得罗昆心里默笑,什么时候自家公子也会说一些好听的官腔了。
“公子,前面就是安良县了,剩下的路得薛娘子亲自来引,我对这里不是很熟悉。”罗昆缓缓扯定缰绳,跑累的马儿顿时刹住蹄子,得个空休息,它垂下头,瞳仁湿润,显然是累了。
薛氏探出脑袋,随手一指,“麻烦郎君往那个方向走,我家就在田垄后。”
罗昆得令,重新扯起缰绳,示意马儿再跑起来,“马爷爷,一会儿好吃好喝招待你,你且再撑撑啊!”
一声马爷爷惹得贺栏书露出笑颜,可他心思凝重,安良县显然是被地动影响最严重的地方,房子塌的塌,田垄淹的淹,人气都没了。
“地动之后,县里的人都哪里去了?”
薛氏捂面啜泣,几个字都是断断续续吐出来的,“村民们吃不上饭……就……全跑了,留下的都是没处跑的人。”
罗昆也被眼前的一幕震慑了,地动引山摇,稠黄的泥水泡着田垄,很多房子只剩下一个框架,门窗皆泡在水里,走了一段路,马车也无法前行,贺栏书一行人索性就用脚走路了。
薛氏说道:“我家地势高些,还没被淹了家,这些地势低的户头都没了。”
贺栏书心道:按理来说,官府的赈灾粮应该下来了,为何百姓还饿着肚子到处跑。
户部派他来缴税,说是充盈国库,可是问题来了,百姓过的这么惨,哪里有税上缴?
薛氏见贺栏书不说话,于是问:“大人在想什么?”
贺栏书思绪回笼,回答道:“没什么,进去看看。”
薛氏家中就一间草房,推开老旧的木门,里面一股子霉湿味道,贺栏书一直在顺天府长大,没见过南方的屋子,只知道潮湿难住,这下他见识到了。
此时,床榻上窝着一个人,怀里抱着孩子,他正在用黄土水喂孩子喝。
薛氏疯了一样抢走孩子,质问男人要干什么,男人也无奈,说只是想让孩子有饱腹之感,这样孩子就不会哭了。
罗昆吓了一跳,立马替薛氏拦住男人,强硬地逼退他,嘴里恶骂:“你这个恶爹,自己的孩子都往死害,这黄土水肮脏无比,别说孩子了,牲畜喝了都要吐上三天三夜,如此年幼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
贺栏书温柔地扶起薛氏,告诉她别害怕。
“薛郎,我知道你们活的不容易,能否先告诉我安良县遭灾多久了?”
男人骨瘦如柴,却哽在一旁不说话。
薛氏抱起孩子,一个没站稳又跪下,她着急地说:“已经有半月有余了,不然村子不会这么空的,我们东家也抄了东西跑了。”
贺栏书沉吟不语。
半月有余,他在赴任路上时其实就发生了灾情,偏偏应天府一点动静没有,无人报备,无人告知,如果不是薛氏拦车,他可能还被蒙在鼓里。
所以,缴税这事压根不可能实现。
充盈国库就是个荒诞的说辞,派他下来其实就是想办法给朝廷交钱,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交钱,然后再用于抚恤灾害。
贺栏书感觉脑子都要炸了,这一个月他一直想不通,天下灾荒,地动不止,缴税这个安排太荒谬,怪不得府台不愿意见自己,他也知道应天府掏不出钱,索性先躲起来。
薛氏呜咽,罗昆听不下去了,只好揪揪贺栏书的袖子,试图问他该怎么解决。
“公子,这也太可怜了,咱们车上有点干粮,要不就给他们吧,大不了今天饿着,明天再吃。”
贺栏书应允了,随后说:“薛娘子不必害怕,既然我今天来了,那车上的一点干粮就给你们吧,我们两个人能挨住,先给孩子吃,另外这地方你们不能住了,干脆随我去府里吧。”
罗昆急了,插嘴道:“公子!带他们回去怎么解释?”
“解释什么?”
“你一个人担下这么大的事,咱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你的任务就是缴税啊。”罗昆脑子里就一个事,那就是缴税,其他的不干涉。
贺栏书心知肚明,宽慰他:“别担心,就是要让府台大人急上一急。”
薛氏夫妇收拾好东西,抱着孩子钻进了马车,贺栏书仍然坐在罗昆旁边,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好好缕缕思路。
夜逐渐黑了,马车没停,罗昆不敢使劲儿驭车,怕这匹马累死在黑夜里,就这样走走停停,隔天中午,贺栏书才重新回到府中。
衙役见他露面,直言不讳地说府台大人回来了。
果然,还是有人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府台大人不是半月才能回府?”贺栏书眼睛一眯,瞅出点端倪。
“府台大人听说您到了,快马加鞭就赶回来了,不知大人昨天去了哪里,一整夜都没回来。”
贺栏书随便应付说:“没去哪儿,随便逛了逛,这不是第一次来,多少有点新鲜感。”
从衙役的眼神中,贺栏书能看出来他掌握了自己所有的行踪,但是他就是要睁着眼睛说瞎话,让对方猜不出来自己的意图。
“贺大人,您请吧,府台大人已经等着您了。”
贺栏书拍拍衣袖,提步来到议事房,只看见府台正襟危坐,一副愁容不展的样子。
见贺栏书进门,他热切地迎上去,问了一些清汤寡水的话,寒暄两句。
“贺大人,本官一直忙于政务,没有亲自接应大人,属实罪过,还请大人能原谅一回,晚上我略备薄酒,设宴款待贺大人如何?”
贺栏书仔细打量府台,在那堆皮笑肉不笑的五官里找出了点精明之气,于是他开门见山地问:“其他无妨,我不在乎排场,只是昨天去了一趟安良县,发现那里饿殍遍野,人走房空,除了飞禽走兽看不见几个人,不知道大人晓不晓得应天府的外郊已经是一片马革裹尸的场景了。”
一言既出,府台略顿,继而又道:“今年灾祸尚多,光凭一个地动就搅得应天府上下不得安宁,贺大人您久居北方,不懂这里的苦,梅雨季节一来,淹死的,饿死的,冻死的,数不尽呐!”
贺栏书无语,他反而诉起苦来了。
“这事我一直没报上去,一是他处还在地动,钱要往刀刃上花,二是我难以启齿,这么多年税款总是缺斤少两,不敢再叨扰圣上。”
府台一个劲儿的诉着苦,仿佛多年苦衷无处发泄,到底是官运亨通的老官,没等贺栏书打开架势,他就把底全摊了。
“大人的意思是——”贺栏书小心揣摩。
只见府台须尾微微一翘,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转了两圈,轻笑着说:“不瞒贺大人,应天府已经竭尽全力,只等圣恩眷顾了。”
只等圣恩眷顾。
赈灾的款,赈灾的粮。
贺栏书听完一席话,收回了请薛氏夫妇出面的想法,他本想让薛氏二人当着府台的面把来龙去脉说一遍,眼下看来没必要了,府台并不是不知情,而是知情不管。
他故作惋惜,同府台惆怅两句,便称自己累了,要回去休息休息,府台自然是乐意的,乐呵呵地送走了贺栏书。
罗昆看贺栏书脸色不好,追在屁股后面紧着问:“公子怎么回事?我让薛氏等着呢,为什么不进去啊?”
贺栏书定定神,趁着四下没人,说:“府台对外郊的灾情都是清楚的,他知道我这几天看见了什么,也知道我做了什么,索性摆了没钱的谱,还想着皇上给他银钱。”
朝廷能让贺栏书来应天府收税,那必然不是收穷苦布衣的买命钱,能收的,是蝇营狗苟之黑税,有漏洞查漏洞,有线索找线索,总之要弄出一些钱来,辅助国库拨款。
但现在的情形一看,贺栏书大概明白了,从上到下都是空架子,白色的银两肯定是找不出来的,能找的,就是纯纯的黑色。
他人生地不熟,一没关系,二没权利,随便打发了都多余,这事比想象中难办的多。
罗昆似乎也体会到了其中的不易,转头提醒公子道:“公子别忘了,老爷给公子安排了一桩好亲事,褚良大将军做岳丈的话,公子你肯定能拿到点线索!”
贺栏书白眼一翻,骂他胳膊肘往外拐,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去办差事。
但这不妨是一个好机会!
隔天,贺栏书老老实实换了一套干净体面的衣服,扔掉了云头履,穿戴整齐后去拜访褚将军。
说实话,他还是有点风貌的,身穿雪白织锦长袍,锗褐色的祥云宽带紧紧贴着宽窄有致的腰线,挺拔的身姿略显英武,可谓是土木形骸,不自藻饰。
罗昆笑话他是前天是滚了泥塘的乞丐,今朝是皇帝派遣的英郎。
褚府离应天府察院不远,贺栏书放弃了坐官车,昨天官车带来的麻烦太大了,还是徒步更安心一些,罗昆则没有牢骚的陪主,二人闲情逸致,走了半个时辰到褚府门前。
褚府门头高大,牌匾漆新,单一个褚字就尽显威武,罗昆算是长见识了,嘴里小声嘀咕老爷竟然还有这样的年少挚友。
府外的小厮见贺栏书一身贵气,又很面生,于是上前有礼地问,公子谁人,是否有拜贴。
贺栏书取出父亲留给他的拜贴,说自己是褚将军故友的儿子,应家父之言,来拜见尊长。
小厮不敢置喙,立刻去向家主禀报,同时将贺栏书与罗昆请到了堂厅等候。
不一会儿,一个匆忙的脚步赶来,虽急,但隐隐约约也能听出一点稳重的节奏。
“贺家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