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一连下了半月雨,南方气候潮湿,下场雨就能把官道淹了,这里的百姓们有家不敢回,年年地动,年年修房,压死了不知多少人,民间都流传着一个说法,说当今皇帝德不配位,老天都看不下去。
俗话说,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顺天府也受不了地动的纷扰,从前地动少,偶遇一次也当普通灾情打发了,可是近几年不同,地动的频率屡屡上升,灾区送到的折子成捆成捆往内阁送,朝堂上下胆战心惊,真怕流言蜚语吞了自己的官运。
不知谁给皇帝提了个意见,说国库亏空,应该让户部好好下去缴税,顺天府有天子震慑,贪污枉法之辈可称少数,可应天府离天子尚远,蝇营狗苟之宵小一定很多。
命令下达之后,户部乱作一团,谁下去监管是个问题,你推给我,我推给你,谁都不愿意收拾烂摊子,最后轮来轮去这事交给了没几天工龄的贺栏书。
贺栏书初出茅庐,官龄尚浅,顶着通判的名头的就去了应天府。
临出贺府,他备了一只衣箱,然后将袖袋揣进怀里,里面的银两票子够他路上急用,贺父还另外塞了点打点银子,此番前去,也是升迁,虽不知时日几何,但该有的都要备好。
马车走走停停三个月,贺栏书知道,再过两日就进了应天府的地界。
离家愈远,他的心越紧,殊不知大雨截了官道,山头坍塌了一角,碎石滚落,直接挡住了必经之路。
贺栏书看见官府的道兵在雨中影影绰绰,他穿好蓑衣,戴好笠帽,顾不得污泥沾染鞋袜,一路小跑来到道兵面前,为首的兵长面色冷漠,问他来这儿干什么,贺栏书掏出升迁令,对方立刻换了一副面孔。
“通判大人,还恕小的眼拙,大雨淹了龙王庙,现在官道确实通不过去,人走两步都费劲,何况两只轮子的马车,踏过去也得陷进泥里,您说是不是?”兵长脸上挂着水,好声好气地解释。
贺栏书远望过去,心里又另生一策,“若是徒步大概多久能到?”
兵长沉吟,又道:“徒步倒也不远,只不过单凭脚力,可能也得走上三天。”
三天,这个时间还可以接受。
贺栏书随即回身,去马车上取下了自己的箱子,除此之外,他别无他物。
兵长劝他原地休息,应天府见不到通判大人肯定会派人出来接应,他们可以唤一道兵传个信去。
贺栏书不想等人来接,本就是缴税纳粮的营生,铁定不招人待见,迟去一个时辰保不齐就被参上一本。
兵长见他执意要走,便嘱咐道一定要离山崖远一些,大雨滂沱,极有可能引发泥流,顷刻间便可压死一个人。
贺栏书道谢,牵马的小厮必须将马车还到驿站,他不能跟着贺栏书一起走,于是贺栏书大手一挥,让他先去还马,随后来追他。
泥泞潮污的土地让他脚底发麻,初来乍到,贺栏书肩上的担子很重,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他的云头履早已看不清花纹,鞋头裹着满满的泥浆块,干一次,他就磕一次,磕干净了继续走,好在随行小厮腿脚麻利,还了马后紧追慢赶终于找到了脚力浅薄的贺栏书。
“大人,小的看前面就是城门了。”
贺栏书走了三天,后脚跟磨地生疼,哪有官员上任还得靠自己走路的,应天府不出一个人迎接,分明就是给他个下马威。
他眯着眼睛,试图让视线更清晰一些,“终于到了。”
守城门的侍卫提着刀在门口转悠,脸上云淡风轻,看不出什么喜怒,来来往往的人进出有序,等到贺栏书走上前去表明意图,侍卫的脸色才变化了些许,连声道有失远迎。
这种客套对贺栏书而言如耳旁风,很快,他就被带到了应天府的府衙,这里的府衙略显逼仄,七拐八拐,绕的头疼。
衙役称府台魏大人亲自去征税了,没有半个月回不来,不能迎接通判大人,魏大人深感愧疚。
贺栏书听不惯敷衍的话,回了句,既然魏大人不在,我也不好直接插手,且等他回来再商榷。
衙役满心欢喜,觉得贺栏书是个善茬,安顿好一切就溜之大吉了。
小厮不谙世事,但也能听出来话音,他问贺栏书:“大人,府台真不在啊?”
贺栏书轻笑一声,“在与不在又如何?这半个月,估计是不会见我们,烂尾的旧账怎么算都得填半个月。”
小厮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说:“老爷嘱咐过,不让您新官上任三把火,先让您瞧瞧咸淡。”
咸的淡的何其明显。
“罗昆,这半个月,你想去哪儿看看?”贺栏书扯了个闲篇。
罗昆生的一副肉相,壮实的腰胯能塞下两个贺栏书,他微微一笑,试探地问:“听说这儿的叙昌楼淮菜一绝,我们不妨去尝尝。”
贺栏书果断地摆摆手,一盆冰水浇灭了罗昆的痴心妄想,“刚上任就胡吃海塞,你当这周围没有眼睛看着吗?”
罗昆心道,我懂,就是眼线。
“那公子你说!我去哪儿都跟着你,我得保护你!”
贺栏书忽而正色,“其一,这几天出去在外人面前不许叫大人,叫公子,其二,什么烟花柳巷都不准去,寻欢作乐的法子不要提,其三,吃住都在这察院里,咱们来一个守株待兔。”
一语毕,罗昆来了精神头,看来自家公子有自己的主意,刹那间,他想起了老爷临行前告诉他的悄悄话,于是下一秒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
“有话快说。”
罗昆心一横,忍了一路的秘密,现在说正是时机,他开口噼里啪啦地抖落:“老爷说,你小时候有个娃娃亲,人家姑娘家就住在应天府,让你去拜见拜见岳父大人,这是拜贴和老爷的书信。”
说着,他从内衬里拉出来一封皱皱巴巴的信,信纸已经毛边,褶皱错乱无致。
先恭喜小儿游行,此升官明练,识宦者暗,以保汝,不获已出积年前好盟,与褚氏将军结姻,执拜帖见丈人,于卿有利益尔。
贺栏书眨眨眼睛,父亲出门从来没提过儿时姻亲,居然等他来了才开口,这是赶鸭上架。
罗昆也偷瞄了一眼书信,又拿出拜贴,“褚将军,公子你应该知道吧?就是功勋卓著的褚将军,平定潘西之乱,听说她女儿是个叱咤阎罗,公子你还去吗?”
“去啊。”贺栏书捏着拜贴,心里一团乱麻,“父亲一定早先给褚将军通了信,二人愿望一致,最后才能让我登门拜访,不去抹杀了父亲的脸面,去了反而可以让应天府上下为之一震,成不成的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他想的很全面,甚至在心里拜菩萨让褚家贵女不要看上自己。
罗昆一吹胡子,“明儿我们就去。”
……
翌日。
贺栏书没有打扮自己,就来时的那套衣服,那双沾满泥浆的破云履。
“公子,你真这么乱糟糟地去啊?”
罗昆愁容满面。
贺栏书不以为然,“我千里迢迢来赴任,穿的一身新衣太高调了。”
褚府离察院不远,套个马车三刻钟就可以到,贺栏书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的,脑子里还掂量着说什么话,突然一个急刹,贺栏书一股脑摔了下去,险些滚到罗昆的怀里。
“公子,你没事吧?”
贺栏书撞得眼冒金星,东倒西歪,“怎么了?怎么停得这么急?”
罗昆有点为难,小声嘟囔,“公子,有人跪在车前面了。”
贺栏书掀开帘子,定睛一看,果然是个素衣女子跪在马车前面,大喊着求大人明鉴。
“什么人?”罗昆清清嗓子,学着官吏的嗓音说话。
女人抬头,泪眼婆娑,嘴角还有一丝泛红泛青。
“大人,民女薛氏是安良县杜家村的村民,民女家中一直靠租田过活,年年打下来粮食卖了再交租金,前几日大雨,田里泡了水,根本长不出东西,正赶上东家来要租金,民女一分都拿不出来,他便要我的粮食,可是留下的粮食也不够民女一家三口吃的,东家强行运走了一石粮,现在民女的孩儿已经饿得醒不过来了,求大老爷抚恤。”
贺栏书傻眼,平白无故为何拦我的车?
他戳戳罗昆,问:“这车你从哪儿来的?”
罗昆想了想,脱口而出:“从衙役那儿借的,他们说这车能用。”
坏了。
衙役知道他们要出门,故意给罗昆安排了一辆官家马车,路上的百姓都知道官家车什么模样,拦这辆车也合情合理。
“公子,中了衙役的计了?”
“先别论这个。”
贺栏书缓缓走下马车,未着官服,他看起来并不像府内的知府大人。
“薛氏先起,本官初来乍到,是刚刚步入应天府的通判,你的意思我大致明白,天灾**本就是无常,可怜你家中无米,如果不嫌,能否让我登门拜访?”
薛氏惊讶地应允,说自己家还在很远的安良县。
贺栏书摆摆手,“什么县无妨,你上去,我们现在就去安良县。”
说罢,罗昆重新牵起缰绳,在众目睽睽之下远去。
贺栏书不想让街头百姓围观,人一多,面上的事儿就不好解决了。
“你家里几口人?”
贺栏书坐在罗昆旁,让女子自己独坐车中,为了避嫌,他得隔着帘子问话。
“民女家里三口人。”
贺栏书又问:“官府没说赈灾粮什么时候下来吗?”
薛氏答:“回老爷话,没有。”
贺栏书心思繁复了起来,他不知道再问什么,于是说:“不用叫老爷,公子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