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赫的白大褂那么白,白得有些晃眼了。眼前的应医生和少年应赫的身影交织、重叠。
少年的明媚和成年的矜贵,重合在一起,成为眼前的人。
那么近,又那么远。
那是高一的冬天。
学校通知第二天要交150元取暖费。
滕静言没有这么多钱。
她平时在学校吃饭,一分钱掰两半。每月滕卫波发工资,给她200元,她把150元打进饭卡里。一日三餐,都吃最便宜的,基本就够了。
给滕卫波打电话,无人接听。发信息,无人回应。
她又想到了滕静语。
冬季,美国和中国时差相差13小时。晚上8点,是那边早上7点。她算好时间,小心翼翼拨去电话,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滕静语还没起床,电话响了几遍才接起来,听了滕静言的求助,她叹口气说:“我一天还勤工俭学呢,你不知道国外生活费有多高,爸还管你,可不管我了。再说了,我怎么给你呀,你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第二天,全班只有滕静言没有交。
班主任给滕静言垫了钱,跟她说:“你住校,来回跑也不方便,下周一给我就行。”
周末回家,一开门,家里一阵酒气,滕卫波倒在沙发上,床上还倒着另一个男人。
桌子上还有没吃完的饭菜,地上的酒瓶东倒西歪。
一片狼藉。
高柜上,妈妈正朝着她微笑。
滕静言把妈妈的相框倒扣,似乎不想她看见自己的悲伤。她打开窗户,默默收拾。
若不是为了要那150块钱,她一分钟也待不下去。
收拾完,坐在一边,忍受着三个男人的鼾声,开着台灯学习。
两个多小时后,滕卫波醒了。
“老郑,老齐,这就不行了,起来继续喝啊!”滕卫波摇摇晃晃,试图叫醒床上的两个男人。
他突然看到了角落里亮着的台灯,和专注的女儿。
滕卫波靠近,醉醺醺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去去,炒两个鸡蛋来,挑大一点的炒。”
滕静言继续看书,置若罔闻。
“老子生你养你,老子叫你炒鸡蛋,你听到没?!”滕卫波扯了一把她正在写的数学卷子。
圆珠笔划下一道长长的印记。
“爸,我在学习。”滕静言带着哭腔。
似乎母亲走了之后,父亲就变了一个人,将她的生活也拖进深渊。
滕卫波不耐烦道:“学什么学,学到最后还不是要嫁人。”
滕静言泪水漫过眼眶,眼镜片上起了一层雾气。少女不服气,继续争辩:“要嫁人?滕静语不是女生吗,那你为什么砸锅卖铁让她出国!你太偏心了!妈妈要是在……”
“别提李秀楠!生两个女孩,不想管了,都扔给我!”滕卫波呵斥,双眼通红。
滕静言震惊了。
她一直以为父母恩爱,原来是假象。滕卫波的内心深处,一直在乎李秀楠没生出男孩。哪怕妈妈已离世,他也埋怨她把两个孩子都扔给他。
她也终于明白了滕卫波没那么喜欢她的原因,不是因为她不擅长歌舞,也不是因为她性格倔强执拗,而是因为,她是女孩,是姐姐之后第二个女孩。
她可以接受,父亲在母亲去世后沉沦,却不能接受,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滕卫波说完,酒已醒了大半。
他叫起床上的老郑和老齐,送他们出门。回来坐在沙发上,不发一言。
滕静言打破沉默:“爸,学校要交150元取暖费。”
“没钱。”滕卫波平静说,“哪有钱,你妈治病房子卖了四十万,钱花完了,还借了十几万。现在要还债,还要租房子,每月还要给你200块钱。”
这是滕卫波第一次跟她讲家里的财务情况,比想象中更糟。
滕静言从来没有为钱发愁过,以前父母是双职工,每月按时发工资,钢厂的工资在西颂还算体面,足够一家人吃穿用度。母亲过世后,她只知道家里没房子了,要尽量节省,没想到还有十几万的欠债。
走到滕卫波面前,滕静言蹲下来,她内心涌动着很多情绪,似乎父亲刚才的轻视已不足一提。
她放弃了清高,甚至放弃了公平。她只想要150块钱,周一按时还给老师,不要惹来同学和老师的轻视。
她想好好上学。
滕静言:“爸,我以后会加倍节省,很节省很节省。但这次是老师垫的钱,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滕卫波:“你想逼死我吗?”
那个晚上,滕静言枕着泪水,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滕卫波天没亮就出门了。
她抱着侥幸,等着他能借150块钱回来给她。
但直到下午,滕卫波都不见人影。
滕静言看到煤气罐旁的酒瓶子,数了数,一共四十二个。路口有拉着三轮车回收酒瓶的,她分五次把酒瓶子提出去卖了,一个一毛钱,卖了四块一。
打碎了一只,碎片划破了手指头。
家里没有创口贴,她把指头含在嘴里,收拾好书包,按时乘公交车返校。
车上人很多,滕静言像是丢了魂魄,被人潮挤来挤去。
直到。
她的书包带子被人从后面扯住,迷茫转过身。
“过来。”应赫说,带着惯有的顽劣的笑容。
他穿着西中的校服,黑色双肩包背在肩膀一侧,一只手握着椅背,一只手插在兜里。
人那么多,应赫比其他人都要高出一头。冬日暖阳,少年整个人都在发光。
却在看清她的脸后,突然暗了下去。
滕静言被人潮裹挟,继续向后移动。应赫跟了上去,直到她终于止步,应赫在她旁边站定。
他用后背挡住了来来往往的人,但看着窗外默默流泪的少女却一无所知。
应赫没有应付过女孩子哭,他觉得很麻烦。女孩子跑来表白,被他拒绝,当着面流泪,他能躲多远躲多远。
手足无措的少年终于发声,哑着嗓子问:“滕静言,你怎么了?”
滕静言这才发现他在身后。
用手背擦擦眼泪,偏过头,倔强道:“没怎么,沙子进眼睛了。”
“你当我瞎啊,窗户都关着,哪里有沙子?”应赫看着她的头顶上的两只穴:“真是够倔的。”
车辆进站。一个男人急着下车,不仅挤人插队,还狠狠推了一把滕静言。
被应赫用力扶住。
应赫拍拍胳膊,朝那人阴阳道:“有些人一生很短,什么事都喜欢走在别人前面。”
男人梗着脖子瞪着眼:“你骂谁呢?”
应赫高声:“骂不守公共秩序的人了,怎么着?”
司机:“再不下车关后门了!”
男人骂骂咧咧下了车,在窗户外指着应赫继续辱骂。
车辆启动,应赫做了个鬼脸,对滕静言说:“看,我这个人正义感很强的,你有什么事跟我说说,没准我能帮你呢。”
还是沉默。
“哎,你不是挺能说的,拿出怼我的气场来。”
滕静言开口:“应赫,我问你一个问题。”
“那你算是问对人了。”应赫捞了一把书包袋子,昂着头,意气风发道:“说吧。”
少女表情严肃,似乎是经过了一番心理挣扎,才轻轻问:“怎么样……能有150块钱?”
应赫不说话了。
“算了。”滕静言笑笑说,“我自己想办法。”
“哎,别呀。我借给你,你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我就行。”
“不用。”
应赫打了个响指,道:“我们班那帮男生,跟猪差不多。中午懒得去食堂,会找人帮忙打饭,一次跑腿费3块。”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看滕静言漂亮的眼睛再次有了生气,这才接着慢悠悠说:“如果一天帮10个人打饭,5天就够了啊。多大点事儿。”
“我怎么能联系到这些男生?”
“我帮你问呗。”
“好的,那麻烦你了。”
盘旋在滕静言心里的阴霾终于散了些。她在心里盘算,一周的时间有点长,欠老师的钱,晚一周还不太好。
“能不能一次多加几个人,比如……20个?”
“……”
“我就是问问,不方便就算了。”
“我们班一共就26个男生,哪能保证每天有20个找人打饭啊?”
“哦。”
“这样好不,我给你借150块,下周还我。但是——”他故意加重了语气,吊儿郎当道:“钱可不能白借的,你每天免费帮我也打一份,怎么样?”
“可以!”滕静言终于笑了,漂亮的眼睛璀璨如星,带着娇美的狡黠:“你每天放学把要带的发我,我保证12:30之前把饭送到你们班。”
应赫摸出他的iphone4,递给滕静言。
“愣着干嘛,把你电话输进去啊。”
“哦。”滕静言认认真真输进自己的电话,还贴心地输好名字,这才还给应赫。
应赫拨过去,听到诺基亚的铃声响起,这才嘴角上扬道:“应赫,请惠存。”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车。离学校只有几百米,滕静言并不想和他并肩,感觉到他靠近,脚步又快了些。
应赫无奈:“哎,我说——”
滕静言两手扣着两肩的书包带回头。
少年皱眉,眼睛却极亮:“你走那么快,我怎么给你呢。”
他的手里,捏着150块钱。
应赫:“下周这个时候还我,再请我喝瓶可乐呗,要百事可乐。”
免费带一周饭,加一瓶百事可乐,条件并不苛刻。滕静言知道,应赫是真心帮她,并以这种方式维护了她的自尊。
滕静言觉得应赫没有那么讨厌了,甚至觉得他漫不经心的样子有一点帅。
“一言为定。”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