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这一路南下,他挥金如土,眼睛都不眨一下。吃,要吃当地名产;睡,要睡客栈套房;玩,观山听戏看热闹一个不落。因而车队行程慢如蜗牛,也不全是苏绾的错。
等到进了杭州城,他更是变本加厉,非要选择城中最繁华、最气派的客栈落脚,还理直气壮地宣称:“舟车劳顿了俩月,总得讲究点排场嘛。” 丝毫不去管,究竟谁才是拖慢行程的罪魁祸首。
眼前的这座客栈,雕梁画栋,气派非凡。正门高悬墨黑匾额,上书三个鎏金大字——“碧霄居”。金色的琉璃瓦,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耀眼光泽。
萧染负手方步前行,脸上尽是满意之色,竹月色的襕衫袍子飘逸飞扬。身后的络腮胡呼号指挥,小厮们汗流浃背搬运行李箱笼。
苏绾冷眼睇着他的嚣张做派,忍不住揶揄他:“小侯爷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合着前十几年,你在山西乡下刨的那些土坷垃,都是做梦吧?”
萧染卷了卷细长眼眸,转头反驳她:“你要是看不惯,可以住路边的茶棚,咱们各住各的,互不相干。”
说罢,他一甩襕衫衣摆,抬起黑靴,趾高气扬趸进了大堂,活脱脱一副世家公子的架势。
掌柜的见到如此排场的客人,立刻满脸堆笑,亲自迎了上来,拱手作揖:“贵客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小厮弓着腰,前方引路,“这边请,这边请。女眷厢房在二楼,清静幽雅;男宾房间在一楼,出入便利。”
苏绾趸步二楼,刚进房间,便一头扑倒在雕花床榻,将身子陷入绣满山水的床幔下,舒展酸痛的四肢。她滚了几圈,慵懒地吩咐道:“无霜,去叫水来,我要沐浴。”
无霜和春婵两个小丫头忙不迭地下楼张罗热水。小厮说着吴侬软语,两人听得一头雾水。
“嬷嬷讲勒点细水来~”
春婵看向无霜:“嬷嬷是叫你,还是叫我?什么细水?莫不是让咱俩下河挑水?”
无霜也不明白,“兴许是让咱们先等着。”
小厮掩嘴偷笑,他们最喜欢捉弄外乡人了。直到两人急得跺脚,小厮才肯将浴桶和热水送到房间里。
浴桶准备妥当,水面漂浮着几片舒筋活血的花瓣,氤氲的水汽升腾,弥漫了整个房间。
苏绾解开外衣,露出一身冰肌玉骨,玉足轻轻没入水中。温热的泡澡水,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与寒意。
她闭上眼,仰头靠在浴桶边缘,舒服地喃喃道:“总算是到了。”
光影在眼角流转,隐约又捕捉到梦里的那抹玄色身影。指尖泛起酥麻的触电感,顺着筋脉直达心底,一扯一扯地疼。
“呼——”苏绾自鼻腔里长长呼出一口气,将身体侧了侧,换了个角度,努力将那抹身影从脑海里排除。
她没空想那么多。
沐浴完毕,苏绾从浴桶中坐起身,肌肤被热气熏得透着一层淡粉,宛若初春的桃花。她拍着木桶,轻声呼唤:“无霜,进来更衣。”
等了半晌,无人应答。
此刻无霜和春婵在楼下同小厮比划,询问哪里有上好的胰子可用。两人听不懂吴语,小厮又逗她们上瘾,一时脱不开身。
房内的苏绾等了许久,仍不见人来,只好自己站起身,翻身跨出浴桶,离开隔间寻找衣物穿戴。
可她翻遍了衣柜,也只找到一件金莎褙子。干净新衣不知被放置何处,换下来的旧衣被无霜拿去洗涤,眼下手头,竟无一件像样的衣裳遮体。
她穿上褙子,金线织就的纹样,在天光下隐隐流转。褙子轻薄宽松,掩不住肩颈如雪,纤腰盈盈一握。湿润的长发尚未完全干透,乌黑的发丝垂落锁骨两旁,衬得肌肤更加白嫩,吹弹可破。
苏绾随手拨弄湿发,目光落向敞开的窗棂,那枚镶着墨玉的指环,正静静地躺在窗台。
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她从不离身,只在沐浴时短暂脱下,放置在显眼的位置。
苏绾伸手取来指环,还未套进指间,忽然脚底一滑,手指不由自主一甩——
指环飞了出去。
糟糕!
苏绾两眼一黑,急忙探身到窗外张望,楼下是一片修剪整齐的绿草茵地,一楼男宾出门透气的地方。
偏偏好巧不巧,萧染站在楼下,望着花丛中的倦鸟出神。下一刻,他感到头顶一痛,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下意识摸了摸脑袋,抬头仰望,正对上探身观望的苏绾。
此刻苏绾衣襟微敞,浴后的水汽未散,几缕湿发贴在脸颊边,眼角微粉,透着几分不经意的风情。金莎褙子半掩香肩,肌肤如凝脂般莹润,阳光沐浴下,整个人闪着淡淡的柔光。
那一眼绝代芳华,痴迷了少年本来稳如磐石的心窍。萧染脑子嗡的一声炸裂,身体急剧升温,好似被炽热的铁板烤过。脸颊涨得通红,鼻尖一热,竟然流了鼻血!
他赶紧捂住鼻子,袖口死命地擦拭。可他这一低头不要紧,喷射而出的鼻血,溅落到白色的衣领襟上,留下斑驳血染的风采。
真他奶奶的丢人!
二十年峥嵘岁月,何曾这般落魄过。
少年恼羞成怒,两脚使劲墩地,恶狠狠地将柔软的绿草踩烂踩枯,他抬手一指苏绾,细长眼眸燃着火焰,“你想谋杀我吗?!”
苏绾看着少年的窘态,忍不住勾唇嘲笑,又觉得自己理亏,赶紧收敛神色,缩着身子装无辜:“好好的我杀你干什么,你看见我掉的东西了吗?”
萧染四下环顾,很快瞧见草地上躺着那枚指环。
他俯身捡起戒指握在手心,翻来翻去地查看,高大的身影遮挡了阳光,也抹去了墨玉的幽光,恢复朴实无华,与世面常见货色,并没有什么不同。
少年嘴角一撇,“哪里来的破烂儿货,一文不值。”随手作势要丢。
苏绾脸色骤变,“还给我!”
萧染捂着口鼻,望向楼上的苏绾,看她略显狼狈却娇俏的模样,眉眼满是恼怒与尴尬,心中蓦然生出一丝破坏欲。
谁让她害自己丢了脸。
“不要。”少年故意将指环在手中抛了抛,又背在身后,歪着头睐她,“求我。”
这人就是混不吝,跟他讲不清楚,苏绾又气又急,脸颊涨得通红,骂道:“你混蛋!”
萧染见她真地动了气,越发觉得有趣,扬着眉头挑衅:“我是混蛋,你也要求我。”
正当他玩得起劲时,耳边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仿佛一桶冰水当头泼了下来:“你在胡闹些什么?”
萧染身体一僵,转头看去,秦欢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面如秋霜,正紧紧地盯着他的染血前襟。
少年脸颊瞬间涨成紫红茄子,恨不得一头钻进自己踩踏出来的地缝里。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将指环抛向秦欢,转身撒腿便跑:“给你给你。”
指环划过一道弧线,被秦欢稳稳接住。他低下头,指腹轻轻摸索着墨玉,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这种玉料,他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都见过,而其佩戴者唯有一个人。
秦欢抬头看了眼苏绾,又低头看了看戒指,将戒指握在手心,转身默默离去。
当无霜和春蝉高高兴兴捧着胰子上楼时,苏绾正坐在窗边,懊恼地盯着地板发呆——恨自己一时大意,差点弄丢指环。
险矣,那个家伙绝不会轻饶她。
她抬眸看见无霜,满目寒云消散,淡声吩咐:“准备一下,咱们要去‘楼外楼’用膳。”
“楼外楼”坐落在西湖之畔,游客可凭栏远眺湖光山色,四时景致尽收眼底。自开业以来,名满江南,无数文人墨客慕名前来,推杯换盏,吟诗作赋,将这里推上了“天下第一楼”的地位。
时下正值晚膳时分,酒楼门前的长街挤满了等位的宾客,吆喝声、笑谈声不绝于耳,到处洋溢着年节将至的热闹气氛。
萧染早早订下了二楼的雅间,食客可透过雕花窗棂,欣赏西湖美景与远山如黛。雅间内陈设古朴,案几上摆着青花瓷瓶,插着几枝正值季节的红梅,清香幽幽,别有一番风雅。
“吃饭,就该在这种地方,舒坦!”
萧染换了一件干净的襕衫,鼻子也不再出血,此刻心情大好。他将自己方才的失态,归因于肚子饿了。
苏绾懒得搭理他,转而欣赏窗外的风景。秦欢目光微动,望着青花瓷瓶内的红梅出神。
这俩人,从客栈出门开始,就刻意保持疏离,相互间也不问话,那架势好似情侣吵架,令萧染感到莫名其妙。
桌上摆满了“楼外楼”的招牌菜肴:一碟西湖醋鱼,鱼肉细嫩鲜美,口感酸甜咸适中;一盘龙井虾仁,晶莹剔透的虾仁,点缀着几片龙井新芽,味道清爽解腻;还有一份东坡肉,色泽红亮,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最后是一只叫花童鸡,肉质酥烂,浸着菏叶的清香,令人回味无穷。
苏绾夹起一片醋鱼,小心抿了一口鱼肉,半晌,哕了一口,赶紧吐了出来。
佳人娥眉微蹙,“好难吃,一股子土腥味。”
萧染一声嗤笑,“谁说我不知人间疾苦来着?啪啪打脸。”
少年不信邪,也去尝那醋鱼,鱼肉塞进嘴里,片刻间,整个口腔都充斥着鱼腥味,又酸又涩,好似在吃死了多年的鱼尸。
“噗”得一下吐出鱼肉,萧染大声嚷嚷:“真他娘的难吃!”
他闹着要让老板换菜,直到老板端出一盘脆皮大肠,纨绔公子才算消停。
苏绾忍不住障袂,笑得身子骨发颤。秦欢睇了一眼苏绾,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什么,终是又合上了。
正值三人大快朵颐之际,门口忽然探进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怀里抱着一篮盛开的鲜花。她眼睛亮晶晶的,声音甜软:“几位客官,买朵花吧?”
苏绾见她模样乖巧,招手唤她进屋。小姑娘看了苏绾一眼,连连惊叹:“姐姐长得真好看呐,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苏绾笑道:“嘴倒是挺甜。”
小姑娘转头看向秦欢,又夸赞道:“这位哥哥也好生俊俏,文曲星下凡,坐在姐姐身边,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秦欢低头夹了一片菜叶,慢条斯理地咀嚼,面颊微微泛了点绯色。
萧染重重咳了一声:“那本公子呢?”
小姑娘瞪着他看了半天,迟疑了一下,忽然笑道:“你……像我叔叔!”
“噗——”萧染差点被茶呛住,他眨了眨细长眼眸,恶狠狠道:“叔……哼,你这小崽子,眼神太差了。”
苏绾顺手挑了一支红梅,付了钱,笑着推她:“小妹妹,快走吧,你这位叔叔有点凶哦。”
小姑娘得了钱,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然而小姑娘刚走到楼梯口,忽然被旁边一桌的客人拦住了去路。那人满嘴酒气,伸出胖手就去抓她的胳膊,“小丫头,长得倒是水灵,陪爷说说话,赏你几两银子!”
小姑娘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挣扎:“不要啊,求求您放过我!”
苏绾正欲出声制止,忽然一道高瘦的身影从角落站起。那人戴着斗笠,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楚,身上披着一件略显陈旧的披风,腰间悬着一柄武士刀。
他迅速跟小二结了账,经过旁边那桌时,刀光一闪,动作快如闪电。下一瞬,肥头大耳的纨绔惨叫着捂住手腕,轰然跌下凳子。
小姑娘趁机挣脱,提着裙子飞快跑下楼离开。
斗笠武士未曾停留,缓缓收刀入鞘,迈步走向门口。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冷漠寂寥。武士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好似一阵过堂风,匆匆而过。
苏绾收回探出窗外的身子,百感交集:“这江湖,终究还有侠义。”
萧染撇了撇嘴,“这人可真能装。”
秦欢望着那人的背影,若有所思:他竟是个倭人,那柄武士刀,分明是舶来品。
几人用完膳时,已是夜半。苏绾推开窗,远眺西湖,夜色如水,湖面微动,映着点点星辉,像一幅铺展开的水墨画。她提议道:“夜还长,不如到湖边走走。”
秦欢点了点头,“好。”
萧染摆手道:“黑灯瞎火的,有什么好逛的?我才不要去。”说罢,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由络腮胡搀扶着离开。
西湖的夜风轻柔,带着些许湿润的凉意,吹得湖边的柳条轻轻摇曳。长廊上挂着几盏风灯,灯影沉沉夜气清。
两人并肩而行,沿着河堤脚步轻缓。湖心三两小船摇曳,桨声点点,似一曲低沉的歌。
苏绾停下脚步,眉头微蹙:“我不想坐船。”
秦欢看着她,“不坐就不坐,我们走着。”
两人步上断桥,四周愈发静谧,唯有桥下湖水轻轻拍打桥桩的声音。月亮高悬,银辉洒满湖面,桥上像笼着一层淡淡的轻纱。
秦欢站在桥头,怔怔望着苏绾,忽然开口道:“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你的答复?”
苏绾微微一愣,抬眸对上他古井无波的眸子。
脑海里浮现出,上一世秦欢被人陷害的惨痛画面。
这一生,她要如何做,才不会辜负他的爱?又当如何做,能面对自己的心?
她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困境。并非是左右为难,秦欢性格温润清朗,对她百依百顺,从来都不会勉强她。与秦欢在一起,她觉得天空是蓝色的,浑身无比轻松自由。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等了许久,不见答复。秦欢叹了一口气,默默地自袖里掏出什么东西,摊开手掌递到面前。
一只小巧的金指环,顶端镶着一颗墨玉,在月光韶华下,泛着幽幽绿光。
秦欢拉过玉手,将指环轻轻套在无名指。他掬过纤白葇荑,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
“放心。”他酸楚道:“无论多久,我都愿意等。”
苏绾试着抽手,却没有成功,秦欢抓得很紧,生怕她会从手里溜走似的。
桥上的两人沉默着,只有风声和水声在耳畔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