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穿过竹帘,洒在苏绾的脸颊,明明灭灭的光影间,透出一抹若隐若现的兴奋。
秦欢将狼毫轻轻搁在案上,身子向椅背靠了靠,握着两手问她:“怎么忽然想去杭州?”
苏绾莞尔道:“杭州素有‘人间天堂’的美称,西湖烟雨,灵隐钟声,我早就想一睹其盛。再者,西湖龙井名冠天下,若不亲自尝上一口,岂不辜负此生?”
然而她的一番热情推介,并没有说服秦欢,“杭州虽风景宜人,物产丰饶,然山高水长路迢迢。别处山水建筑入不了你的法眼吗?想不想去徽州看鱼灯?”
见苏绾摇头,秦欢垂下眼眸,脸色略显忧虑,“你与苏夫人素来不睦,此番贸然前去,人生地不熟,我担心她会暗中对你使绊子,惹你伤心难过。”
杭州并非一处合适的落脚点,那里危机四伏,四面楚歌。无论是殷潜,还是苏夫人,都令他感到隐隐不安。
苏绾道:“苏夫人虽已与父亲和离,但她始终是苏家嫡母,名义上还是我的长辈。打断骨头连着筋,她便是心存嫌隙,明面上也不至于做得太过分。”
顿了顿,她眨了眨星眸,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更何况,有表哥为我撑腰,她若真敢为难我,岂不是自讨没趣?”
那副可爱俏皮的模样,像极了前世的“温夫人”,令秦欢有些失神。他定定睇着她,想要透过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窥见她未说出口的秘密。可他却失败了,苏绾神色平静,看不出一点波澜。她的心,被重重枷锁封住,深埋于不见天日的绝望海底。
一边萧染忍不住了,讥讽道:“你这只狡猾狐狸,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以为我们看不出来?”
他抱臂倚在窗棂,幽幽地盯着苏绾,揶揄道:“我猜,你是想借机投奔殷潜,好为自己谋一条后路。”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苏绾冷笑道:“萧小侯爷,你自诩聪明一世,未免太小瞧我了。我若真落魄到任人唯亲的地步,倒是辱没了苏家门楣。”
紧接着,她眸色一沉,语气转为严肃:“我去杭州,实是为了表哥的前程。”
惊世骇俗的言论,倒没让秦欢怎么样,却是令萧染惊得一怔,满脸不可置信:“为了秦欢?你是真敢胡说八道!怎么不说是为了我呢?”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随即脸色涨得通红,尴尬地转过头去,看着竹月色襕衫,与透过竹帘的月光融为一体。
苏绾翻了翻白眼,缓步走到案几旁,拿起香铲和灰压,纤手轻拨香炉里的灰烬。炉中白烟袅袅升起,笼罩着清丽面庞,显得神秘莫测。
“贵妃与皇后素来不睦,这一点你们比我更清楚。如今皇后怀胎在身,一旦诞下皇子,太子储位岌岌可危。皇后得势,贵妃则失势,秦家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的眸光一敛,“殷潜身居高位,左右摇摆,他的立场至关重要。我此行赴杭州,正是为了说服殷潜于朝堂之上表明态度,助力贵妃,保太子之位。这不仅是为了贵妃,也是为了你们秦氏一族,更是为了我自己。”
复又眼神一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今寄人篱下,尚能苟且偷生,倘若表哥家败式微,我又怎能安心置身事外?”
这一番话环环相扣,切中时局要害,绝非平常闺阁女子说得出口,连秦欢都为她的思虑深远所震撼。可他不能盲目听从于苏绾的策略,尤其是在当前局势尚不明朗的前提下,稍有不慎,就会将她再次推入深渊。
秦欢垂眸道:“话虽如此,然则天子之命,又岂是一家之言所能左右?朝堂风云诡谲,形势瞬息万变,这里面暗藏的杀机,不是你能够掌控的。”
纤指随意拂过香炉落下的灰烬,轻轻弹落案几,心中盘算着棋局。良久,她淡淡开口:“表哥的忧虑不无道理,仅靠殷潜确实不够,朝堂斗争从来不是单靠一人之力,还须有兵权加持。关于这一点,我心中已有计较,眼下时机未到,暂且不谈。”
她竟然谈及“兵权加持”?
秦欢心中暗自慨叹,他自重生以后,专心攻读兵书兵法,为了与温念一决高下。而她一位世家千金小姐,不知何处得来的决心,也要纵横捭阖,睥睨天下。
可他的权谋,也仅限于针对温念一个人,对于朝堂纷争,他无能为力。他心里很清楚,太子废储,贵妃失势,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唯一能做的,是在局势崩坏之前,请求皇帝准许贵妃返回青州乡下疗养,从此彻底远离后宫争斗。
可苏绾显然不甘心随波逐流。
“贵妃吉人自有天相,我等不过闲云野鹤,不必插手这些宫闱之事。”秦欢试图劝她放弃。
苏绾玉手推开香炉,发出一声难听的声响。她抬眸直视秦欢,“贵妃独处深宫,后方孤立无援。若太子被废,贵妃难逃冷宫之厄。到那时,太子殿下遭构陷,沦为阶下囚,贵妃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悔之晚矣。”
萧染正听得入神,闻听此言,猛地打了个寒颤,“你、你胡说些什么!冷宫、阶下囚……你也太能胡乱揣测了吧!”
苏绾冷笑一声:“自古后宫争斗,左不过就是争宠夺嫡这点破事儿,早被说书人讲烂了。我不过是揭开了,你们心底最害怕面对的真相罢了。”
“可惜,世事从来不会因人的胆怯而停止翻覆。一味地逃避,掩耳盗铃,等到局势不可挽回之时,再亡羊补牢,又有什么用?”
秦欢听着她的分析,心中波澜起伏。他越来越感觉到,苏绾看得远,藏得深,许多秘密都是他前世今生尚未触及。“冷宫”一说,绝非空穴来风。苏绾必是掌握了某些关键线索,甚至还可能窥见了他未曾注意的危机。
还需要进一步试探她。
秦欢道:“先不说劝和殷潜,难度有几何,即便殷潜肯站队,局势也未必能逆转。圣上心意已决,废储之事恐怕难以翻盘。”
苏绾道:“不会的。圣上纵使宽厚仁慈,也不可能容忍皇后与别人私通生下的孩子。”
一语惊醒梦中人。
秦欢死死盯着苏绾,“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绾笃定道:“就是字面意思。皇后的孩子若非龙种,太子便仍是储君。表哥,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疯话,令萧染简直要抓狂,“你是说……皇后她……证据呢?”
苏绾转向秦欢:“证据不就在贵妃手中吗?”
贵妃身为医女,时常为后宫嫔妃诊治月事不调之症,偶尔也会翻阅妃子们的侍寝记录。
某次,贵妃无意中撞见皇后与温如初在西苑里私会,二人举止亲昵,令人心生遐想。
然则贵妃是个稳重的性子,与己无关之事,她从不过问打听。
过了一段日子,皇后月事未如期而至,却令宫女守口如瓶,也不许太医院诊断。
贵妃觉得蹊跷,特意调阅了皇后的侍寝记录,惊讶地发现日期存在被篡改过的痕迹。
据贵妃多年观察,皇帝已年过五旬,身体每况愈下,精力不再旺盛,后宫也几年未再添新嗣。
种种迹象汇聚,贵妃得出一个骇人的结论:皇后腹中的胎儿,很可能并非龙种。
恰逢苏夫人上书贵妃,血泪控诉不孝女苏绾,指使温如初和时枫两位外男,利用权势压迫坑害苏家,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剧。
贵妃与时枫无甚交集,但是温如初与皇后的丑事,她却了解地清清楚楚,遂在皇后面前指责二人苟且。
结果被皇后先发制人,主动向皇帝承认自己怀了龙嗣。皇帝老来得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哪里还能听进去贵妃的劝诫。
至此,贵妃落败。
秦欢按着太阳穴,无奈道:“这种话,不能随意出口。即便如愿揭开了真相,可风暴掀起之后,谁又能承受它的余波?”
苏绾眼中似有星火跃动,“正因为风暴不可避免,我们才不能袖手旁观。太子与贵妃是秦家的根基,若根基崩塌,还有谁会独善其身?”
秦欢的目光沉了几分。此路险象环生,稍有差池,便是满盘皆输,他不愿意让她涉足这股深不见底的旋涡。
“你可知道,这一步走错,会牵连整个秦氏一族?”
苏绾唇角微扬,笑意中藏着几分决绝:“若连输都不敢,又谈何翻盘?世间的每一步棋,都注定有人付出代价。而我,不想成为那个被牺牲的棋子。”
秦欢望着她那双倔强的眼眸,心中复杂至极。他既想护她周全,又不得不承认她的话并非毫无道理。
半晌,他轻叹一声:“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不会阻拦。但你必须答应我,若局势不对,立即撤回,绝不可一意孤行。”
苏绾笑意浅浅,“表哥放心,我自会量力而行。”
屋内一时沉寂,月光透过竹帘洒落,映在案几与人影之间,明暗交错。
杭州之行,势在必然。
孰料萧染当场拒绝,冷冷撇开脸:“我才不去。”
杭州远在千里之外,而江北漕帮势力发展正如日中天,他作为毒蛇堂堂主,根本无暇分身南下。
没有人在乎他的意见。
结果,萧染抱着满腔怨气,被半哄半劝地推上了南下的马车。
风雨兼程,行途艰辛。
对苏绾单薄的身子骨而言,路途颠簸无异于酷刑加身。一路上她呕吐不止,严重时高烧不退。每每夜深时分,秦欢守在她床侧,握着她冰凉的小手,既恨自己未能拦下这场冒险,又怨自己无法为她分担苦楚。
萧染插着手臂,幸灾乐祸道:“早知这般不顶事,还不如待在济南喝酒赏花听泉呢。干嘛自讨苦吃啊?”
秦欢冷冷投去一眼,萧染自觉闭了嘴。
更棘手的问题还在后头——苏绾自从渡黄河遇险后,对船只心生无尽恐惧。无论大小江河,她甫一登船便开始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心跳加快,继而腿脚发软,甚至昏厥不醒。
为此,秦欢费尽心思绕过沿途的小溪与河流,但长江天堑,却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
万般无奈之下,秦欢在苏绾饮食中下了一剂安神猛药,让她沉沉昏睡了三天三夜。待船过长江,又行百里路程,苏绾方才悠悠醒转。
苏绾倚着车壁,自我调侃道:“这一招倒是挺好用,你怎么不早些这么做呢?”
秦欢以手帕拂去她额头的汗水,满目心疼道:“早用早升天,再这样折腾下去,迟早断送了你这条小命。”
此后他再不敢冒险,吩咐车队放缓行程,务必确保苏绾的安危。
因而,当杭州城的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已是岁暮寒冬。
满城笼罩在淡淡的薄雾中,街巷里传来孩童的笑声,与爆竹声遥相呼应,透着年关将至的热闹气息。
苏绾掀开车帘,远远望着雾中隐现的西湖,唇角终于浮现一抹笑意。
“表哥,这就是人间天堂吗?好美呀!”
秦欢看着她略显苍白的侧脸,忍不住戏谑道:“我这位大夫,总算亲手将你送入天堂。”
苏绾笑道:“能与表哥一同升天,妹妹真是三生有幸。”
秦欢食指轻叩她的螓首,“你就知道嘴贫,过几日登门拜访殷府,让你贴冷脸吃闭门羹,看你哭不哭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