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晴朗,天光温润,映得檐下红梅愈发鲜妍。一只喜鹊栖落梅枝,清脆的啼鸣送出吉祥祝福。
苏绾咬着嘴唇:“表哥,我愿意嫁给你。”
秦欢怔愣地望着她,一时竟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半年多来,他苦苦等待着她的回应,也曾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幻想着她点头的情景。可当这句承诺果真落入耳中时,他却产生一种,宛如太虚幻境般不真实感。
良久,秦欢定了定神,温声道:“你不必这么做,我没事的。”
他垂下眼眸,苦涩道:“与倭人的交易,皆是我自愿,与你无关。你不必因此而自责,更不必拿自己后半生的幸福来交换。”
复又抬眸:“我只希望你,能随心而活。此生无憾,亦无悔。”
轮到苏绾怔愣了。
记忆中的秦欢,总是沉稳冷静,清朗如竹,从不主动向她索求什么,甚至连悲喜情绪都藏匿得滴水不漏。可此刻,她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隐忍,一抹克制,还有一种令人心疼的深情。
刹那间,愧疚、懊悔、心酸……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苏绾觉得自己真是该死,竟将秦欢逼迫到穷途末路的地步。
“表哥,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如此算计你。”
她一头扑进秦欢怀中,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坠入他的衣襟,晕开温热的湿意。
秦欢掌心覆上她的背脊,轻轻拍了拍,呢喃细语:“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她有什么错呢?她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错的是那些害她的人。
“不、不是……我……”苏绾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整个人缩进他怀里,指尖揪着他腰间的衣带不肯松开,鼻尖尽是他衣袍上清冽的药香,熟悉且令人心安。
“别哭了。”指腹拭去粉泪,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再哭下去,眼睛哭肿了,就不漂亮了哦。”
苏绾抬起眼眸,眸光坠着残泪,清亮如晨星,“那我如何才能补偿给你呢?”
秦欢低下头,额间抵住她的眉心,温热呼吸交错萦绕,“你我之间,不用分彼此,还提什么补偿呢?”
他甚至愿意为她付出生命,区区一点点蝇头小利,算得了什么。
“可是……”苏绾犹豫不决。
倭寇一事,她的确做得太过分了,丝毫不给他缓冲的余地,刀口直接架到脖颈,生生逼着他表态。也就是秦欢一味宠着她,让着她,换作那个家伙,一早黑着脸拒绝帮忙,还会反过来把刀架回她的肩头。
“如果……”
秦欢微微垂眸,耳尖泛红,声音轻得像落雪,“我能得到一个吻,就好了。”
一个吻?苏绾怔了怔。
记忆中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冷宫书房里,她搂着他的脖颈,眼波流转,娇嗔道:“秦大夫,不要再写老掉牙的药方了,你好亲亲我啊。”
秦欢满脸通红,像被暖风吹散的雪花,风中凌乱着。等到她笑着贴上他的唇,他彻底乱了阵脚,手里的狼毫猝然落地,溅起一滩墨迹。
物是人非,山长水阔。
苏绾静静望着眼前人,他的羞涩与紧张,与前世的自己相比,何其相似。命运似一条悠长的河,兜兜转转,又把他们引回当时的渡口,却互换了方向。
她勾唇笑了笑,闭上眼,抬起下颌,默许地迎了上去。
秦欢愣了一瞬,随后嘴角勾起,低下头,带着试探与珍惜,吻住了她的唇。
窗外,喜鹊振翅而飞,梅枝轻颤,暗香浮动,沉入流年深处。
无霜端着一盆温热的清水,沿着回廊走向苏绾的屋子。风从院中穿过,带起些微凉意,让她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她抬手推开房门,蓦然瞧见苏绾偎在秦欢怀里,两张炽热的唇紧紧贴在一起……
无霜一愣,脸颊瞬间烧得厉害,慌忙低头,连木盆也忘了放下,脚下生风,冲出了屋子。
谁知刚回到门口,就与匆匆跑过来的春蝉撞了个结实。
“哎哟!”两人齐齐叫了一声,各自跌了个满怀。无霜手里的木盆倾覆,溅了两人一身洇湿。
无霜爬起身,抖擞裙摆上的泥泞,瞪了春蝉一眼:“你急什么呀,赶着去投胎么。”
春蝉顾不得脏污的衣襟,拉住无霜的衣袖,急道:“我正要找你呢,文竹来信了。”
文竹跟着晴雷出门已五个月有余,期间一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春蝉放回济南的云雀,不管多少次都是空爪而归。无霜嘴上骂他没良心,每每夜深人静,她都担心着这人到底是死是活,究竟有没有把小姐和她们放在心上。另一方面,她也惦记着晴雷的安危,一腔思念,不敢对任何人倾诉。
听到春蝉提起“来信”二字,她怔了一瞬,拽紧春蝉的袖子,声音有些颤抖:“你说什么?”
春蝉摊开手心,“快看嘛。”
临行前,春蝉嘱咐童子仔细喂养她的云雀,一旦收到来自文竹的消息,立刻飞鸽传书。来来回回路上两地耽搁,这封信迟到了一个月之久。
二人迫不及待打开纸卷。
「小姐亲启:
文竹一切安好,勿念。
小的与晴雷大人沿黄河流域打听许久,皆无所获。后至黄河入海口,听闻有渔家新招上门女婿,持京城口音,相貌与时将军颇为相似,然其矢口否认。晴雷大人仍在查证,尚无定论。另有沈恪老将军已知悉,专门派人协助。
请小姐静候消息,切莫忧心。
文竹叩上」
“太好了,时将军终于有下落了。”小丫头春蝉一直为将军的安危担忧着。
可她转而又疑惑了,“他怎么不承认呢?还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无霜态度淡然,她将信纸重新叠好,“文竹不是说还在查证中,一切还未有定论。”
春蝉撅着嘴,“有消息总比没有强吧。”
无霜将纸卷藏进荷包内,嘱咐春蝉道:“莫要跟小姐提起此事,等到后面有结果了,再说不迟。”
她从来都不喜欢那位黑狗将军,也不愿意让小姐空守一份虚无缥缈的承诺。
想起方才屋内撞见的一幕,无霜不禁暗自为小姐捏了把汗。
屋内暖意融融。
秦欢掌心扣住苏绾的后颈,深深吻住柔软的唇瓣,力度之大,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进骨血。
苏绾被吻得意乱情迷,指尖抵住秦欢的肩,含糊低语:“好像有动静。”
秦欢停下来,眼底尚存未散的情潮,声线微哑:“大概是霜儿。”
苏绾推开他,拂去鬓边散落的碎发,慌乱道:“若是被人瞧见,可如何是好?”
秦欢笑意未收,语气漫不经心:“看见又如何?”
苏绾瞪他一眼,嗔怪道:“你倒是不知羞!”
这一世较之上一世,她多了几分羞怯,少了几分恣意。秦欢睐着佳人,忽而分不清自己更喜欢哪种模样,是曾经那份大胆索吻的热情,还是眼前这副欲拒还迎的柔媚。
苏绾亦在暗自思量,这一世的秦欢,怎会如此不同,眼神炽热,举止张扬,就连亲吻都透着不容抗拒的霸道,让她无处可逃。
二人正各怀心思,门扉忽然被人推开。无霜端着一盆重新打好的热水进来,她低头快步上前,将水盆搁下,眼睛不敢乱看,“舅老爷府上遣人送信,大年二十九全家去灵隐寺烧香拜佛,吩咐秦公子和小姐一同前往。”
苏绾:“知道了,可还有别事?”
无霜:“萧公子送来了九芝斋的点心,给小姐尝尝鲜。”
“哦?太阳从西边出来。”秦欢似笑非笑地扫了苏绾一眼,“他那般鲁莽之人,也懂得礼尚往来的道理。”
苏绾根本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客栈的,自然也记不得,她双臂勾着萧染的脖颈,双腿箍在他腰间,偏要他喊她“祖宗”,非要他“买供品吃”。作得萧染头皮发麻,差点被她折磨疯掉,连声承诺:“买,买!买空杭州的点心铺都给你!”她才肯罢休。
这边无霜迟疑半晌,终究还是隐去了关于文竹来信的消息,垂手退下:“霜儿没别的事了。”
浮光跃入青砖铺就的庭院,映出斑驳光影。秦欢屈指叩了叩桌沿,缓声道:“你终于拿到了和谈的资格。”
苏绾垂眸,“该来的,总要来了。”
院中梅枝轻颤,一瓣落花随风而下,兀自旋转飘零,飞向门槛之外。
很快到了大年二十九。
年终祭祀之日,灵隐寺前香烟弥漫,钟声清远。僧侣引着香客入殿,依序上前,焚香叩首,默念祈愿。
苏绾来得早些,寂然立于殿外廊下,素色斗篷映得眉眼宁静。她远远望着这满寺的香火,颇有一种跳脱世外的孤寂感。
她亦曾在佛前虔诚叩首,焚香祷告,惟愿此生能嫁与温念。若能如愿以偿,来世化作青石桥,任万人踩踏,风霜雨雪皆不言。
佛赐她一捧烈火焚身。
重活一世,愿望卑微而渺小,她只想要活下去,可命运却再一次偏离了旧轨。
一女许三夫。
何其可笑,何其讽刺。
大仇未报,恩怨未清,前路苍苍茫茫,深山暮雪,不知何处是尽头。
“阿弥陀佛。”
灵隐寺住持手捻佛珠,白眉白须,法相庄严,似悲悯,似叹息。
“汝心似幽谷寒霜,执念深重,难见光明。心生执念,荆棘缠身,愈挣愈痛。”
苏绾:“大师可否渡我超脱?”
住持:“佛曰:‘万法皆空,因果不虚。’世间因果,皆有定数,冤冤相报,何时能休? ”
“放下屠刀,方能见菩提。”
殷府全家出动,为殷潜康复祈福。此行排场极大,男丁骑马在前,女眷乘轿随后,家仆、护卫簇拥左右,车马长龙蜿蜒山道,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待至灵隐寺山门前,马蹄声与车轮声渐次止息。
殷夫人率先下轿,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三步一叩,缓缓拾级而上。
身后跟着苏夫人,亦步亦趋,亦是一副虔诚模样。
殷家子女皆不敢怠慢,跪地祈望神佛庇佑家宅平安,父兄康健。连纨绔子弟苏尽欢也不例外,被仆人摁着脑袋跪拜,眉眼间尽是不耐烦。
不远处,一顶上等轿子停了下来。家仆小心掀开轿帘,殷潜缓步而出。
经历过生死,其面容比往昔更显清瘦,鬓边隐见霜白,唯独那双眸子依旧锋锐,丝毫不见暮气。尽管身子骨尚未痊愈,他步履仍旧稳健,背脊挺直,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苏绾远远望着殷潜趸步行来,敛袖上前两步,盈盈拜下:“外甥女苏绾,叩见舅父,愿舅父椿龄无尽,祉猷并茂。”
殷潜掀眸望去,但见少女神情端静,举止有度,既不卑不亢,也无半分谄媚。
他沉默片刻,缓缓点头:“起来吧。”
苏绾从命起身。
殷潜侧眸瞥了一眼苏绾,起身向殿内踱去。
苏绾顿了顿,莲步摇曳跟随。
放下屠刀?
喉咙被人扼住,岂敢束手就擒。
仇人血溅金刀之时,我自见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