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闻君照进宫上朝述职。
康宣帝坐在高位上,吴进和杨成蔚站立在他身后侍奉。
冀州的事解决地好,他这几日心情一直不错:“惠王这次在冀州统筹前后,厉卿在颂满沟的建造上立了大功,太子前往慰问安抚民心,你们几个做得不错,朕重重有赏。”
他这话端水似的把三个人都夸了一遍。
三人低头齐声道:“谢主隆恩。”
康宣帝看向从冀州回来的闻君照。
他对这个儿子关注最少,此时细看后发现闻君照模样生得极出色,其中那双眼睛竟长得很像先帝景桓帝。
先帝从前很疼爱康宣帝,若不是他英年早逝,康宣帝恐怕也不用费尽心力夺嫡。
康宣帝看着闻君照的目光放软:“听赵启正上报,说你后来在冀州被刺客追杀受了伤,此时可好些了?”
闻君照低头道:“感谢父皇关心,儿臣如今已无大碍。”
“儿臣正要与父皇提及此事,”闻君照余光注意着闻晔的神色,说,“那群歹人来路不明,对儿臣似乎要下杀手。”
“近几日来儿臣反复想起此事,愈发觉得后怕。儿臣平日里虽然贪玩却不曾树敌,不知如何惹来了杀身之祸。要不是当时儿臣极力逃脱,此时、此时怕是见不到父皇了。”闻君照低着头道,声音里蕴着哭腔,但眼里毫无波澜。
他语气里满是委屈,倒叫康宣帝生出几分从前冷落他的内疚:“你且放心,这事朕会彻查,不会让你枉受一场惊吓。”
闻晔果然跟着开了口:“五弟为着此事受了重伤,故儿臣特地在事发后调查了一番。那群人应是来州署抢劫偷盗的山匪,不曾想误入了五弟的房间伤了五弟。”
闻君照收起了嘴角的冷笑,抬头时是一脸藏不住事的愤懑:“冀州水患闹了二十多天,那群山匪早不打劫晚不打劫,偏偏被儿臣撞上,想来只能怪儿臣自己倒霉了。”
“不管如何,臣弟还是得多谢皇兄关怀,”闻君照推波助澜说,“此事既已有定论,也省得父皇为儿臣操心。”
说者有意,听者有心。
康宣帝在皇位上待了二十多年,怎会听不出里头的古怪:闻宸一言断定闻君照被刺杀是山匪所为,明显是不想让自己深查。
先是闻宸,又是闻君照,虽然他不想去怀疑闻晔,可一个有前科的人总归没法让人完全信服。
感受到一道暗含探究的视线落到他头上,这一刻闻晔才明白闻君照的意图。
帝王家最怕猜忌,猜忌会叫亲生父子间也产生难以愈合的隔阂。
而康宣帝是处在至高位置上的孤者,他的猜忌只会比所有人都深。
略逊一筹的不甘让闻晔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但他又不能在康宣帝面前失色,咬牙挽救道:“话虽如此,那群山匪留下来终究是祸害,儿臣恳请父皇为了五弟、为了百姓,派人彻底清除恶匪。”
康宣帝沉声道:“你能有这个心思,朕心甚慰。”
闻君照下朝后先被筠王闻允德叫住。
闻君照看着这位和他没说上过几句话的皇兄,心里揣摩着对方的来意:“皇兄有什么事吗?”
“五弟此次在冀州可谓是一鸣惊人呐,”闻允德顶着张憨厚的脸道,“皇兄在这里恭喜五弟了。”
闻君照笑意不减反增:“二哥谬赞。”
他话中虽然把“皇兄”换成了“二哥”,可不给闻允德一点别的意思,仿佛只是在感谢他的赞扬。
闻允德原本觉得外祖赵启正在信里将闻君照抬得太高,此时亲自交过锋才明白赵启正所言不虚:闻君照是个难对付的硬茬。
闻允德并不像闻晔那般沉得住气,他没和闻君照继续兜圈子:“五弟,皇兄知道你也想要那个位子。可是闻晔在那位置上一日,我们俩兄弟就没有登顶的可能。”
闻君照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兄弟二人不妨先联手将闻晔拉下来,如何?”闻允德见他点头,以为自己的想法得到了他的认同,欣喜地继续说。
“想把闻晔拉下来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他在朝堂上颇有贤名,母家陈氏又是老牌世家,说起来他这太子之位固若金汤。”
闻君照没吃他画的饼,道:“二哥想和我结盟,结盟意味着我们二人从此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最终没扳倒太子,还要搭上两条性命,这可不是个划算、稳妥的买卖。”
“二哥想拉拢我,总得先拿出点诚意吧。你不如说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闻允德想用画饼充饥拿下闻君照,闻君照回他了一招空手套白狼。
闻允德眼见这话兜了一圈又回到自己身上,心里暗道闻君照真是油盐不进:“五弟说的是。我是真心想和五弟达成合作,这也是我外祖的意思。”
“五弟此番去冀州也见过了我的外祖,赵家虽然比不得陈家显赫,却也是名门。假使五弟愿意和我结盟,赵家的资源只要有我一份,必也不会少了五弟的那份。”
空口白话,闻君照在心里评价道。
闻允德和赵家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赵家对闻允德自然是鼎力扶持。
可他闻君照与赵家没有半分干系,缘何赵家会愿意让自己分走一杯羹。
闻君照通过这话看出他是受了赵启正的指点而来,自个不见得有多诚心。
闻允德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闻允德。
闻君照之所以还愿意和他说上两句,不过是想从他这儿探点口风而已。
眼下对方也不松口,那么这场交谈在闻君照这儿可以终止了。
“我也不和二哥浪费时间了,二哥说的结盟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即便有朝一日我们一起拉下了闻晔,可那位置只有一个人能拥有。二哥身后有赵家,我却是孤身一人,到时候岂不是任由二哥鱼肉?”闻君照点破了对方的谋算。
闻允德没想到他竟然看得这样远,尴尬地找补道:“五弟这说的是那哪里的话?我和五弟结盟是因为有着共同的对手,等到闻晔倒台,我们再各凭本事,不是很公平的事吗?闻晔根基强大,单凭你或是我个人的努力,可搞不出名堂。”
闻君照听罢说:“皇兄若是觉得自己一人不能将闻晔取而代之,那我可要奉劝皇兄一句,还是别徒劳浪费心力了”
“——你不适合那个位置。”
在青年轻蔑的眼眸中,闻允德晚一步意识到自己远远低估了这位皇弟。
他不是能用小恩小惠驱使的凶犬,他是从泥潭里杀出来的孤狼。
才送走闻允德,闻君照转头看见向自己走来的吴进。
吴进先把他周身看了遍,说:“殿下的身子本就不好,眼下又受了伤,千万要好好静养。”
“嗯,是皇上找我吧。”闻君照一语中的。
与方才在大殿上一口一个“父皇”不同,闻君照在私下唤回了君臣间的称号。
“是,殿下猜得不错,”吴进说,“殿下此次在冀州将事情干得漂亮,陛下已然对您刮目相看。”
闻君照不需要他的刮目相看,他和康宣帝间的亲缘全靠那点稀薄的血脉牵着:“还没恭喜吴公公高升。”
吴进听出他不想提康宣帝,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说:“殿下说笑了,奴才能走到今日多亏了娘娘之前的救命之恩。”
“我与公公说过很多次,其实公公不必把她对你的恩情报到我身上。”闻君照的眼眸总是让人觉得隔了一层雾,里面深藏的情绪很少人能窥得。
吴进亲眼瞧着他从懵懂幼童长成风雪难摧的青年,正因为他知道闻君照这一路走得有多困难,所以忍不住想要帮衬着点:“殿下不必出言赶走奴才,奴才是自愿帮殿下的,若是日后真的肝脑涂地——奴才也不会怨殿下。”
闻君照没再多说。
皇宫里四处设有天子的耳朵,惠王和皇帝的近宦不该有太多交集。
闻君照跟着吴进来到御书房,迈过门槛前他抬头看了眼檐角上晃动的惊鸟铃。
铃声的清响吓走了一只麻雀。
“惠王来了。”康宣帝立在桌案前写着字,不抬头说道。
闻君照走到桌子前,一眼看见宣纸上笔力虬劲的“忍”字。
“忍”字在点谁,不言而喻。
康宣帝虽然不是能够大刀阔斧、扩展疆土的枭雄,但他仍旧是称职的弄权者:自古以来,便不是人选择了权力,而是权力选择了人。
“不知父皇叫儿臣来有何事?”闻君照说。
康宣帝收笔结束了最后一个笔画,点的末尾晕了些墨。
因着那点晕开的黑丝,这副字终究是毁了。
“可惜了。”康宣帝一语双关道,随手将写废的字丢在一旁。
接着他缓缓定睛看向神色平静的闻君照、与朝堂上截然不同的闻君照。
康宣帝知道,眼前的闻君照才是真实的闻君照。
在康宣帝对这个孩子少之又少的记忆里,闻君照似乎还是那个瑟缩在宫墙下怯怯看他的五皇子。
而自己当时呢,大概是坐在轿辇上漠视地经过。
皇宫内院里有很多孩子,一个皇子不成器不是多要紧的事,因为转头会有妃嫔为皇帝诞下新的皇子。
帝王的真情是稀少的,康宣帝将目光放置在闻晔和闻宸身上,再没有别的精力去应付一个弃子。
如果闻君照没有在冀州展现出栋梁之材,康宣帝也许永远都不会主动去找他。
康宣帝说道:“朕瞧你这次去冀州收获良多。”
他语气疏松平常,可闻君照知道他的潜台词。
这位擅于洞悉人心的帝王从来不相信所谓偶然的脱胎换骨,换言之,他怀疑闻君照在守拙。
康宣帝只需要一位聪明能干的儿子,这也是为什么闻君照之前败坏皇室名声时康宣帝也不曾过问的原因。
他宁愿闻君照是个真正的病弱纨绔,也不想有一个聪慧但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儿子。
但此时的康宣帝也止于对闻君照的试探,因为他暂时需要用闻君照来敲打闻晔。
“是,赵太守和厉大人教了儿臣许多,儿臣受益匪浅。”闻君照便也顺势和他转圜。
见他提起赵启正,康宣帝又不免打消了些对闻君照的疑心,毕竟赵启正实在没有理由帮助闻君照。
“怎么突然转性了?”康宣帝问道。
“前段时间儿臣跟着太子皇兄管理都城防务时,幡然醒悟不该就此碌碌无为、耽于玩乐,”闻君照一脸谦逊,说,“父皇以前也与儿臣说过,儿臣代表着天家的威仪,王爷就该有王爷的样子。那时是儿臣不懂事,还望父皇原宥。”
康宣帝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破绽,可闻君照神色极为坦然。
他于是换了路数:“你是朕的儿子,现在又积极进取,朕怎么会捏着从前的事不放呢?”
他大有想用这句话就此抹去二人之间所有嫌隙的架势。
这话对十岁的闻君照或许还有些用,现在的闻君照是最不吃这套温情牌的人,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多谢父皇体谅。”
“你是个有相佐之才的好孩子,千万要戒骄戒躁,莫被妄念遮蔽了眼睛。”康宣帝明里暗里提点他。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闻君照对他的话照单全收,不提问也不反驳。
康宣帝抛出去的试探都被闻君照挡了下来,可他并不急于一时,温声让人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