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侧萦绕李致进殿前那一问,郑妤恍然大悟——那是给她和宁浩的赐婚懿旨。
车行至溪暮街头,郑妤托腮问:“殿下,您吃过街尾的杨梅丸子吗?”
李致露出一副看傻子的表情:“阳春三月,哪来的杨梅?克制点,仔细乐极生悲。”
不就多笑两声,哼了段江南小调,这就算过乐了?或许在冰块眼里,心多跳一下都算不克制。
郑妤自讨没趣,懒得再同他解释,何为杨梅丸子。
穿过溪暮街,李致突让侍卫停车,转头望向她,惜字如金般吐出两个字:带路。
一方布幡掠过眼前,一名道士从天而降,神神叨叨:“缘起缘灭,姻缘天定。姑娘颧骨偏高,眼角带痣,乃克夫之相。命理虽定,然运道可改……”
“道长出来做生意,乱说话可不行。”李致豪掷一锭金子,“这位姑娘好事将近,你莫咒她。”
那道士一见李致,便撇开郑妤往前走,对李致仰头转圈好生打量一番。他抓耳挠腮,反复掐指算,惋惜道:“公子您这天生富贵命,可惜是颗天煞孤星,白瞎了这气运。”
道士掂掂银子犯难,他一把扯过郑妤推到李致身旁,就二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自言自语嘀咕:“老道我从未算错过,你们不该……”
弹指一挥半月过,转眼已至昭武元年三月十五。经过半月多筹备,太师府和宁远侯府门前的石狮子,终于挂上红绫。
明明一切都要尘埃落定了,可郑妤这心自晨间起来,便一直怦怦怦跳,不久之后,眼皮也跟着跳,两个时辰过去还不见消停。
道士预言言犹在耳,想到此处,心跳上嗓子眼,郑妤急忙灌下一杯水,频繁深呼吸,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张灯结彩,唢呐喧天,太师府里里外外一副喜庆样儿,却无法镇压无孔不入的压抑感。
这场婚宴实在寒碜,并非排面小,郑妤并不十分在意排场这些身外之物。
而是,没有长辈来为她梳头。
三梳礼是宣朝女子上喜轿前最重要的仪式,一般由母亲为女儿梳头祝福。若此女失恃,则可由其姑嫂婶娘代劳。
郑妤问一句时辰,黯然神伤将白玉梳子锁进锦盒。太皇太后言出必行,说从此不再管她,便绝不会再搭理她。
含辛茹苦抚育十几年,她却在早已定好的婚姻大事上忤逆,换谁心里都不痛快。
解霜双手捧起绢扇:“小姐,吉时已到,别等了。”
手拈红绢扇,扇掩芙蓉面,面带细细愁,愁上柳眉头。跨越门槛刹那,郑妤一个踉跄跌倒,不合脚的绣鞋当场滑脱。
新妇掉绣鞋,乃是凶兆。
解霜叮嘱侍女们不得外传,而后簇拥着推她顺利上了花轿。
迎亲队伍行至半途,微茫渐隐,天色晦暗,山雨欲来风满楼。
外头突然闹哄哄的,似有老妇在慷慨激昂咆哮,郑妤坐在轿里听不清,遂支使解霜上前去探探情况。
直至停轿,她也不曾等到解霜回禀。侯府仆婢高喊“迎新妇”,接着亮光乍然泻下——轿帘被掀开了。
郑妤捏紧扇柄,腾出一只手接红绸,在新郎官的牵引下,跨火盆,过鹊桥,踩米袋,进到正堂。
燃烛焚香,鸣炮奏乐,傧相高呼:“一拜天地。”
拜过之后,傧相又喊:“二拜……”
“燕王到——”
破落侯府的婚宴,可请不来李致当座上宾。堂上女眷的目光全聚集在那一人身上,不约而同露出望穿秋水之态。
他一出现,万物骤黯然。郑妤刮刮小指,维持盈盈笑意。
红绢纱掩面,光影虚虚实实。那人衣袂翩飞,步履稳健,携着缥缈情丝,踏着胜券在握,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如梦亦如幻,美好近在咫尺,擦肩而过。
宁远侯夫妇见李致亲临,受宠若惊,惊慌失措从座上跌下,顺势叩拜。
堂上其他人跟着行跪礼,郑妤手上的红绸滑走一段,新郎官亦跟着跪拜。
仅余她和李致鹤立鸡群。
深邃凤眸映染绢扇的红,他在看她么?郑妤猜不透,但能确定的是,跪着那些人都在偷偷看她。
从小到大没跪过李致,郑妤极不习惯。她微微屈膝,尚看不出行礼态势,李致先一步令众人免礼。
宁远侯俯首摧眉请李致上座,李致当真心安理得坐上高堂之位,反客为主让宁远侯坐另一个位子。
李致淡淡瞥她一眼,转而对宁远侯道:“云双自小养在母后身边,本王与她也算兄妹一场,故来送份薄礼聊表心意,还请侯爷务必收下。”
不等宁远侯谢恩,玄衣卫便抬着礼物进门。大红绸子捆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庐山真面目。
这一份庞然大物有九件之多,填满院子空旷处。郑妤透过绢扇凝视比人还高的物件,莫名产生不祥的预感。
宁远侯一家并未怀疑什么,喜笑颜开叩谢隆恩,对李致好一通吹捧奉承。
郑妤悄悄歪一下绢扇,偷偷瞄一眼李致。他神色一如既往波澜不惊,看不出暗流涌动的迹象。
李致突然抬眸,眸光交汇,他眼瞳定然不动,郑妤心虚遮住面容。
“侯爷,不去看看?”李致似笑非笑瞥向院子。
宾客拉长脖子等着一看究竟,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大手笔的贺礼,纷纷揣测燕王对郑妤,或许并不像传言那般厌恶。
郑妤自然明白,李致对她谈不上厌恶,他只是反感所有倾心于他的女子,而她恰巧是其中之一。
红布落地,满堂惊诧,贵妇人纷纷掩面躲闪,更有胆小者直接瘫坐在地。
郑妤面色骤白,吓得连连后退,惊慌之下不慎踩中裙尾,朝后跌去。
后方有一只手扶住她的腰,堪堪将她扶稳。她撤下绢扇,转身质问:“李殊延你想做什么?”
李致似是没料到她会直呼其名,怔了一刹,随即扶案起身。
玄衣卫将剩下的八块红绸揭开,整整齐齐九副棺材陈列眼前,而宁家除了她这未过门的新妇,正好九人……
郑妤张开双臂挡住李致去路,李致看也不看她一眼,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冷声道:“礼未成,不关你事,退后。”
她眼角泛红,隐约预料到结局,却负隅顽抗扬起下巴,向李致追要证据。
李致垂眸睨她一眼,不为所动:“让开,否则本王不介意,认你新妇名分再添一礼。”
宾客因恐惧躲得远远的,听不清他们说话,唯宁远侯府那几位了解情况。
宁浩抓住手腕一把拽她过去,牢牢握住她的手道:“既有太皇太后赐婚,阿妤便是我新妇。”
“夫妻本是同林鸟,阿妤你不能抛下我。”宁浩瞪大双眼看着她,眼珠子骨碌骨碌转。
李致冷哼一声,不予置评。
宾客中走出一位白面书生,朝李致俯身一拜:“燕王殿下,拿人问罪需有刑部文书,经过大理寺和刑部共同审理定罪,若嫌犯为官身还需御史台介入。您代君摄政,更应以身作则,按规定行事。”
李致懒懒瞧一眼书生,退回座位,在宾客群里扫视一圈,点了几个官名,临时组建队伍。
刑部寺丞、大理寺丞、御史中丞三人立于李致身旁,此三人属御史中丞位份最高,故而由他主审。
解霜和一名老妇被带上堂,那老妇一开口,郑妤辨出是花轿上听到的声音。解霜哭哭啼啼伏在她身旁,讲述被绑经过。
相应物证一应俱全,御史中丞拍板定案:“宁远侯勾结兖州刺史等地方官,抢占民田致沧县饥民遍地,强征苛税中饱私囊……串通山匪掳掠妇女,数罪并罚,处死刑,夷三族。”
尘埃落定,郑妤转头逼问宁浩:“你知或不知?”
对方避开她的眼睛,连声否认。郑妤抽出手,咬住下唇,眼神冰冷,再问:“你参与否?”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阿妤你信我,我是你夫婿,我不能死,你帮我求求情……”宁浩焦灼跪下,抱住她的腿哀求。
识人不明,遇人不淑,一语成谶。
郑妤抬手揉揉额侧,沉痛闭上眼。冷静过后,她牵起宁浩的手,笑道:“跟我走。”
寒辉乍现,刀光剑影,玄衣卫齐齐亮剑围住他们。宾客们捏一把冷汗,李致未曾表态,玄衣卫只能随他们移动被动走位,不敢近前。
人心难测,匕首抵上她颈侧,划出一道血痕。
郑妤摇头苦笑,一时不知该笑宁浩天真还是笑他蠢。
李致几时受过旁人威胁?
红唇翕动,郑妤无声传递三个字,用尽全力将凤簪推进骨肉。
与此同时,长剑贯穿心脏,身着喜服的人倒进棺材,鲜血喷涌而出,溅她一身。
红绫扯落添新白,一场喜事办成丧事,无意声名大噪,无奈又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浮华褪去,她不知该往何处去,于是像只孤魂野鬼一般,留在宁远侯府打转。
烦人的黑礁石,她往哪边走,他便跟着往哪边挡。郑妤就近找个石墩坐下,悉听尊便。
“论功行赏。”李致道明来意。
郑妤凄然苦笑:“我何功之有,不全在殿下算计之中么?您早已掌握证据,随时可以拿人下狱,非要挑我婚宴登门,闹得人尽皆知,杀鸡儆猴。”
“不对,我还是立功了的。”郑妤苦涩自嘲,落下一滴清泪,“我大义灭亲,既让满堂来宾看到殿下您铁面无私,又名正言顺留我性命,免您被太皇太后怪罪。”
“我真的很想知道,倘若我执迷不悟维护他们,您会不会为证法不徇情,下令杀了我?”
说到此处,她忽觉用词不当,改口纠正:“也不能这样说,我与殿下之间没有情。总之就是您理解的意思,烦请殿下念我有功,为我解惑。”
百蜂嗡嗡嗡在花丛中闹腾,吵得她心烦意乱。
“不会。”李致轻飘飘说出两个字,没有一点重量,仿佛在说不会随手碾死一只蚂蚁。
答案出乎意料,郑妤难以置信。然而李致又道:“母后教出来的人,不会颠倒是非。”
李致在她旁边的石凳落座,那石凳比石墩矮点,她无需仰起头看,他也省得居高临下俯瞰。
十里春风过,柳枝拂碧波,他们静静对坐风中,谁也不说话。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恍惚间,郑妤竟从中品出点岁月静好的意味来。
人在情绪低糜时,极其容易对陪在身边的人,产生朦胧的爱意,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位举世无双的璧玉君子。郑妤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籽,道:“殿下若无事吩咐,我就走了。”
“四月春半,你我完婚。”李致微微抬起头,海棠花恰逢时宜掠过眼尾,稳稳当当落在他肩上。
他信手掸开肩上娇妍,低声补充:“母后的意思。”
李妈:啊对对对对,我的意思,都是我的意思。这个家没我得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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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喜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