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门外的小和尚又话痨地问道:“施主,你换好衣裳了吗?”
“催什么催?进来吧。”
小和尚闻言,欢欢喜喜地便推开禅房门走了进去。
端坐在床榻边的右相大人换了一身雪白僧袍,正神态自若地喝着苦涩的汤药。
小和尚只觉眼前一亮,喜形于色道:“施主,你穿僧袍真好看!要不和小僧一起剃度出家吧。”
右相大人一口汤药没灌下去,卡在了嗓子眼。
“出什么家?你自己都是假和尚,还劝我出家?”
小和尚不开心地噘了噘嘴,“师傅说我尘缘未了,不肯为我剃度授戒。”
右相大人朝小和尚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然后手欠地摸了摸人家光秃秃的脑袋,笑眯眯安慰道:“举凡得道高僧,都是这么骗人的。”
小和尚却不赞成,“师傅不会骗我。他说让我在寺里等一个人,在等到那个人之前,他不会为我剃度出家。等我见到了那人,若还是想出家,师傅才会正式为我剃度授戒。”
右相大人不走心地回道:“哦,等谁呀?”
“不知道,”小和尚摇了摇头,“师傅说,是一个可以带我离开空禅院的人。”
右相大人疑惑道:“你又不是真的出家人,不能随时离开空禅院吗?”
小和尚满眼失落地低下头,“不能。”
右相大人挑眉,“为什么?”
小和尚:“因为……”
外面一阵嘈杂声打断了小和尚的话。
“施主,你还剩下一口药没喝完,莫要偷工减料。我出去看看,你病还没好,不要乱跑。”小和尚嘱咐道,说完便跑了出去。
右相大人坐在床榻上,盯着药碗里最后那口药,摸了摸下巴,心说:不对劲,这话听着怪耳熟的,不要乱跑。
嗯。
她好像忘了点什么。
过了良久,右相大人屈尊降贵地在那张又硬又小的床榻上眯了一会儿,小和尚才端着一碗斋饭回来。
右相大人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道:“怎么才回来?外面发生了……”
她话一顿,缓缓从床上坐直了身子,眯起一双好看的琉璃眸,扫过小和尚额角的伤口,“你的头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小和尚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声,然后将斋饭端到了戚无良面前,“施主,你饿不饿?吃点斋饭吧,生病的话多吃饭才会好。”
戚无良没有说话,嗅了嗅面前有些发馊的斋饭,冷冷抬眸看向小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
小和尚嘀咕道:“可我不是出家人。”
右相大人挑眉“嗯”了一声,不怒自威,身上不自觉流露出那种“号令千军,无有不从”的气势,淡淡道:“你再说一遍。”
小和尚怂了,吞吞吐吐道:“我原本想要两份斋饭,但火灶房的师兄不肯给,然后就……就……推了我一下。”
“他打了你?”右相大人阴着脸道。
“是我没站稳。”
“……”
受气都不肯会吭的小秃驴!
她原本以为小和尚在空禅院只是人缘差,但现在看来恐怕不只是这么简单。
“过来。”戚无良朝小和尚招了招手,邪肆的琉璃眸轻挑,带着一股渗人的笑意,她看这小和尚顺眼,不介意帮帮她,“带我去火灶房……等等!不许用扛!用背!!抱我去火灶房。”
“好,可是施主,你去火灶房干嘛?是斋饭不够吃吗?”
“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
小和尚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将戚无良从床榻上横抱起来,大步往外走。
右相大人不禁心生疑窦:这小和尚看着瘦弱不堪,力气怎么会这么大?不过,人倒是真听话,让干嘛就干嘛。
戚无良对自己新找的小苦力甚是满意,美滋滋眯起眼睛,就是……
“小和尚,你身上的骨头真硌人。”
怎么会这么瘦?
右相大人没皮没脸地在小和尚的胸膛上摸了摸,没有半点肉,一手便能摸到肋骨。
“哈哈哈……施主你别摸哈哈哈哈……痒……”
小和尚人善,被戚无良这么欺负,都没将人抛出去,反而抱得稳稳当当的。
右相大人嗤鼻道:“你还说我没养的小猪仔重,我看你身上也没几两肉。”
她用手轻佻地拍了拍少年俊美的脸蛋,犀利的眼眸似火,一语道破道:“小傻蛋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才是那个平日里过得不好的人?”
小和尚一僵,“……”
右相大人得意地笑了起来。
敢嘲笑她过得不好,小秃驴自食恶果了吧!
过了一会儿,苏恨离还以为小和尚能说出什么反驳之言来,结果这人只是别别扭扭又委屈巴巴地憋出一句,“施主,我不叫傻蛋,我叫阿玄。”
戚无良大笑起来,不禁在小和尚怀里乱动。
“施主,你别乱动,会掉下去的。”小和尚担心道。
“哈哈哈哈哈……是是是,阿玄……对了,刚才外面发生了什么,我瞧着这寺院空荡了起来,每日诵经念佛的和尚们呢?”
小和尚:“都去寻人了。”
戚无良:“寻谁?”
小和尚:“好像是朝中的一位大官走丢了,他的侍从方才还在前院佛堂哭喊,说他家杀千刀的主子果真不靠谱,还不如三岁小孩儿呢,居然走丢了。”
戚无良:“……”
她总算想起她忘了什么。
走了半晌,小苦力终于抱着人到了火灶房。
戚无良这才意识到小和尚的禅房十分偏远,坐落在空禅院的犄角旮旯里,连寺中的火灶房都比他的禅房大上十余倍不止。
小和尚抱着戚无良站在火灶房门口,屋内几名大和尚正围坐在桌边吃着丰盛的斋饭。
戚无良扫了一眼,对比小和尚端回来的那碗带着馊味的饭菜,这群大和尚吃得简直是人间美味。
右相大人冷笑了一声,素白的白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放我下来,然后你上!谁打的你给我打回去。”
小和尚两眼一懵,“啊?”
“啊什么啊?”戚无良狠狠地拍了一下小和尚的脑袋,怒其不争道:“算了,我看他们都不顺眼,挨个揍一顿吧。”
吃饭的几个大和尚终于看见了杵在门口的两人,看到小和尚的那一瞬,几人脸上均浮现了厌恶、嫌弃、鄙夷,甚至带着一丝阴暗的恶意,直到几人将目光移向小和尚怀里的……那张银面具上!
什么厌恶、嫌弃、鄙夷和恶意统统消失不见,几人饭也不吃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右相万安!拜见右相大人!!”
在大梁,你可以不识神佛,但没人会不认识那张御赐的银面具——那是权势的象征,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大梁第一奸相何其凶残,甚于妖魔,怖于厉鬼!
小和尚将戚无良放到一处板凳上坐着,右相大人随意地捋了捋袖子,嘴角缓缓扯出一抹笑容,“啧,万安?万安一词可是圣上才能用的,几位大师好大一顶帽子扣过来,怎么了?莫不是看本相弱小可欺,想置本相于死地?”
“右相恕罪,贫僧等绝无此意啊!”
“可本相觉得尔等有,尔等以为如何?”
几名大和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便开始疯狂磕头。
“右相恕罪!右相恕罪!”
戚无良笑了,幽幽道:“其实这些都是小事,不就是万安,圣上待本相宽厚,自不会计较,可圣上也向来待本相锦衣玉食,如今入这空禅院,求讨一碗斋饭吃,未曾想几位大师却拿隔夜的馊饭招呼本相,不知圣上得知会作何感想?”
几名大和尚齐齐一愣,很快反应了过来,急忙继续磕头道:“右相,贫僧冤枉啊!贫僧并不知阿玄端走那饭菜是奉给右相的,若是知道,绝不会……”
戚无良寒眸一凝,“哦,若是不知,便给门下弟子馊饭?”
“不是不是,右相,贫僧不是那个意思,贫僧从未苛待过师兄弟们……”
“那阿玄手中的馊饭从何而来?”
大和尚说不出来,火灶房内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砰的一声,戚无良一挥袖,直接将桌上的碗筷掀翻在地,冷冷道:“本相懂了,从未苛待过师兄弟,却只苛待阿玄一人。”
“右相恕罪,恕罪!贫僧等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戚无良森冷道。
领头的大和尚狠狠一咬牙,用余光恶毒地瞥了一眼缩在旁边低眉顺眼的小和尚,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子竟攀上了右相戚无良!
大和尚突然直起匍匐在地的身子,愤怒地指着小和尚,道:“右相您莫要被这妖物蛊惑了,他根本不是人!我佛门圣地哪里容得下这妖物作乱……”
原本低眉顺眼的小和尚闻言,蓦然抬头,冰冷地看向大和尚,瞳孔竟有一瞬间变成血红色。
可仅仅是一瞬……
因为咚的一声,大和尚还未说完,戚无良便一脚踹在他胸膛,将人踹翻在地。
小和尚愣了愣,看向戚无良,眼中的殷红消失无踪。
但戚无良的眼眸此刻却阴冷到了极致,她平生最讨厌“妖物”二字,她母亲一生为将,镇守边疆,护万民救苍生,可至死仍旧有人骂她母亲为灾星妖物。
人的嘴皮子最是轻薄,上下一碰,便可吞云吐雾、颠倒是非,什么凉薄、虚假、恶毒的话语都能轻易出口,国法吏律都管束不得。
“你还愣着干嘛?揍人。”戚无良没好气地对小和尚说道。
小和尚却闷不做声地摇了摇头。
戚无良眉头一挑,狠狠威胁道:“你若不揍人,我便揍你。”
小和尚却是一笑,伸出双手,一副浑然不怕的样子,“那施主便打小僧吧。”
戚无良:“……”
明明生了一张人世间最干净的脸,可此刻这小秃驴居然笑得有些狡猾,就好像笃定她不会拿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