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换成初次重逢,沈行雪大概要以为陆为霜此时回魔界是不想见他这位前师尊。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假如陆为霜知道他是他之后,会如何?
怨恨?陌生?但都没有,甚至在明知他是谁的情况下,还愿意听取他的意见。
沈行雪不敢自大自恋到以为陆为霜过了五百年仍然对他情深难许,他从前做得太过决绝,即便这一切都是为了陆为霜,可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假如陆为霜依然对他难以忘怀,说出来不是在伤他的心?又或者陆为霜如今对前尘往事都已不在乎,说出来又有何意义?
但说是这么说,他心里总还是会留有一丝幻想的。
五百年前为他一念成魔,五百年后还愿意叫他一声师尊,还愿意待在他身边,是不是说明对他还留有一丝情意呢?
不过这些幻想又很快被他掐灭了,如果是的话,那陆为霜早就围上来了吧。就像从前一样,目光时时刻刻追随着他,经常让他有种在裸·奔的羞耻感。现在的陆为霜对他,和从前,已经大大不一样。
分寸有礼,就如平常的师徒。
五百年,沧海变做桑田,再深的情意,或许也湮灭了。
沈行雪倒也不觉得多么难以接受,反正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能和陆为霜有什么结果,能看到他现在还好好的活着,能再见他一面,已经很开心了。
所以既然回魔族不是因他,现在又是如此危机之时,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沈行雪走上前,道:“是不是月圆之夜……”
话刚说一半,他就一愣,不由自主朝着陆为霜又走近了一步,吓得陆为霜往后退了大步,沈行雪没有在意这些细节,只不过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紧张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眼睛也这么红?”
沈行雪只见过两次双眼赤红的陆为霜,一次是在菩提镜中,一次是在前几天陆为霜镇压一众仙门时。因着菩提镜的缘故,他对陆为霜红眼有很深的阴影,每每在梦中都会被这样一双眼睛给惊醒。
陆为霜听完,却心中一沉,面色一冷,背过身道:“被风吹的罢了。”
沈行雪跟着转到身前,担忧道:“是不是马上就月圆之夜了,身体不舒服?”
月圆之夜?这些日子事情太多,陆为霜倒没怎么注意。
如修界古籍所载,月圆之夜对魔族确实会有影响,不过那是对于普通的魔族而言。对陆为霜这个魔尊来说,只要他心智不失,便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段时间以来,沈行雪对他关怀备至,担忧他上次恐吓那些修士时损耗了法力,现在又担心月圆之夜对他会不会有什么影响……脸色不好,自然是怕心意露馅。眼睛红,自然是他情绪激动之下哭的……
陆为霜本以为沈行雪是来警告他不要再痴心妄想的,却原来……不是吗?他不想对沈行雪撒谎,可这些绝不能直言。心如刀绞,越发厌弃自己,却也只好模模糊糊地应了声。
沈行雪心想果然,怪不得要立刻回魔界。倘若陆为霜在这时出了什么茬子,群狼环伺下可怎么办?
倘若陆为霜一直在这些修士眼皮子底下,那再出什么事,就赖不到他头上。但现在月圆之夜马上就来了,陆为霜又绝不能在这时和这些修士们待在一起,这下可怎么办?
说不定修士们就等着陆为霜法力受损月圆之夜时,将他除掉。
低头沉吟片刻,沈行雪道:“你原本就法力有损,月圆之夜又马上来了,自然不能跟这些修士待在一起。但是你一走,再出了什么事,就解释不清了。”
忽然,他眼前一亮,抬头道:“不如,你把我变成你的样子,把你身上的魔息给我一点,别让他们轻易认出来。等月圆之夜过去,你再回来。”
这是沈行雪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陆为霜垂眸看着沈行雪,鼻头一酸,差点又要哭出来。
即便他明明识破了沈行雪的身份却故意不去戳破,沈行雪竟也不在意。在这种时候第一个关心的,还是他的安危。
他去了魔界,留沈行雪孤身一人在这,倘若被修界之人发现了什么蹊跷,那有危险的岂不就是沈行雪了?
忍着泪意,陆为霜喉结动了动,侧过身去,沉默片刻,道:“本座倒有一计。”
沈行雪道:“什么?”
陆为霜顿了顿,道:“与其装神弄鬼,不如本座大大方方地走。”
沈行雪一愣。
陆为霜看了他一眼,道:“当然了,只是表面上走。实际上,本座藏在暗处。此时若是背后之人再动手脚栽赃本座,本座自然就能把他给揪出来。若是安分,那也是再好不过。”
最清楚魔尊法力是否有损之人,除了陆为霜本尊,自然就是那栽赃之人。那人虽知魔尊并无大碍,却也如其他人一般,以为月圆之夜对魔尊亦有影响。若得知魔尊因此回魔界修养,说不定便会动手。
这招引蛇出洞倒也不错,可是怎么知道背后之人会在哪下手呢?一怔之下,沈行雪忽然明白,道:“你是要和他们合作?”
把这些原原本本地告诉那些修士,一起来个瓮中捉鳖。可修士们听不听又是一回事了,之前陆为霜能靠着法力镇压,让修士们去遗祸天渊查线索。现在月圆之日临近,固然陆为霜从前法力无边,但他现在法力受损,修士们还会信他,和他合作吗?
陆为霜负着手,冷声一笑:“本座一生坦坦荡荡,既不惧万人唾骂,更不屑他人赞扬。想如何,便如何。是怎样,便怎样。”
这些沈行雪没想过,他从始至终记挂的,只陆为霜的安危而已。
他呆呆看着陆为霜的侧脸,一时竟有些目眩神迷。
对上陆为霜转过来的目光,两人都是一愣。
沈行雪匆忙移开眼神,他以前也没这么花痴吧!大概是因为以前的陆为霜在他眼里还是个没长大的少男吧!成天净会占便宜,傻笑!
陆为霜则是汗毛倒竖,他在说什么?他到底在说什么!沈行雪会不会觉得他在发神经啊!
再者,说什么坦坦荡荡,明明眼前他就有许多龌龊见不得人的心思。哪里还有脸说这种话!
陆为霜尴尬得袖中手指直发颤,咳了咳,故作镇定道:“我的意思是,本座都肯在月圆之夜和那些狗……修士待在一起了,他们总也得信本座三分。我总不能自投罗网吧。”
“可是……”
沈行雪还是担心。
陆为霜道:“不必担忧。不是有句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况且,即便本座真有事,这些人,还奈何不了本座。”
说是这么说,可沈行雪对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都两眼一抹黑,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陆为霜……但相比之下,这个办法比他的确实要好很多。
想要冒充魔尊,其实是很难的。就好比一个人要冒充佛祖,扮得再像,说得经文再多,终究没有佛祖的智慧,无法以假乱真。
思忖片刻,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沈行雪只得点头,道:“好吧。”
一阵春风吹过,那点重逢的尴尬弥漫了上来,两人一时无言。
五百年生离死别,多少未能说出口的话,却一句都不能说。多一句,似乎都是个错误。
“我……”
“你……”
沉默半晌,两人同时开口。
陆为霜想说我先走了。
沈行雪想说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又是一阵尴尬,沈行雪忙道:“你先说吧。”
陆为霜道:“没什么,你先说吧。”
沈行雪笑了笑,故作轻松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起初得知陆为霜识破自己的身份时,他是觉得不可置信的。
不说他身死魂消,死得透透的。光就他现在相貌,甚至连性格都有所不同,陆为霜是怎么认出他的?又是什么时候认出他的?
然而其实人的相貌、性格会改变,最根本的却不会变。就好比水结冰、成霜,再如何变化,它载体依然是水。
何况魔尊能窥破世间万相,更何况,这个人是他的师尊。
陆为霜道:“本座是魔尊,这世间,没有本座看不破的东西。”
“是吗……”话一出口,沈行雪心中猛然一惊,没有他看不破的东西,那陆为霜会不会已经看出来他心中的所思所想了?
沈行雪忐忑不安地想。
气氛一时又沉默下来。
忽然,沈行雪听到陆为霜的声音。
“从前,是本座年少轻狂。唐突……冒犯了你……现在,现在你放心,本座对你,绝无任何非分之想。”
沈行雪心中咯噔一声,心想,被看出来了。
也是,一个从前将他逐出师门,任他在雪地里跪上九天九夜,冷眼相待,相见不识的前师尊。忽然之间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甚至为他数次以身涉险,就算陆为霜不是能窥破万相的魔尊,也什么都看出来了吧。
所以才不好戳破身份,免得尴尬。也不问他怎么突然就回心转意了,不问他怎么突然就活了,大概就是心里已经没有了他,所以也不在意罢了。
沈行雪以为他会难堪,不过相反的,在亲耳听到陆为霜说起时,他竟然同时也觉得心里松了口气。不用再幻想与奢望,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本来就是这样,也不会过于失望。
“看得出来。”
陆为霜松了口气,他生怕这些日子有哪些地方越界了。既然沈行雪都没感受到,那就说明他隐藏得很好。
点点头,道:“嗯,那本座先回去了。”
他觉得他似乎终于打赢了一场胜仗,昂首挺胸地走了。他没有任何隐瞒,没有心中有鬼,所以他要走的坦坦荡荡。
暗处观望许久的姬酆,犹豫片刻,还是闪身到陆为霜身边,垂首道:“魔尊……”
离开沈行雪视线的陆为霜肩背很快就垮了下去,听到姬酆的声音又挺了起来,抬抬手,道:“先不回魔界了。”
有魔尊在,姬酆也不担心月圆之夜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点头应道:“是。”
化为一股黑雾,又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