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颇为顺利地从燕子坊二当家那里取得了如意的结果,却没想到在他自认为安排妥当的外出途中,发生了这样一段插曲。依照牧梓澄的描述,葵家大公子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逮着这个时候来访,可见不是巧合。
莫不是他们在这别院之中的一举一动,都有双双眼睛暗中盯着?清明实在没料到,景阳这一行竟会让两人卷进如此复杂的境地。那位葵家大公子,墨铸主人的大表兄,他虽已表明自己并无恶意,清明却仍是猜不透,他何意要来揭穿他们的身份,就算他知晓了女孩的真实身份,又要做什么打算呢。
“大公子前来,只为问清楚你的身份这么简单?”
“他像是为此专程而来。我提及这些日子遇到的事情,他看上去并不知情,只说这里头有什么误会......”牧梓澄对此显然没有明确的头绪,她只能凭着与那位大表兄对峙之时的直觉,以及对他的观察来推测。葵大公子提起她娘亲的时候,脸上的温存不容置疑,她想他应当不会为难他们二人。
“这可不能证明他不是加害葵家宗主之人,他在服用的那味药可是无法辩驳的铁证。”清明胸中的烦闷还是没法消除半分,他对葵渊淳的怀疑骤然上升,此人趁他外出时来犯,不正说明他心怀顾忌么?葵大公子一定不如明面上说的那样,对一切都毫不知情,“就算他念在你是牧家之人不会拿你怎样,可你知道了他下药的秘密,他不可能轻易放过你。”
牧梓澄看得出来,清明当下的担忧之色越发浓烈。被旁人趁了便宜他定然心有不甘,他的担心也算合情合理,葵大公子空口一言,又能有几分可信,就算他对她真无加害之心,也不能排除他对宗主的谋害之嫌。害宗主落到这样的田地,不是谁人都可以轻易得手的,更何况那味药,正是他葵大公子平日里所用的。可牧梓澄觉得,正是因此,反倒怀疑不到葵大公子头上去,他外似虚弱温吞,心腑却不知几许深,怎会作下如此愚蠢之事?
清明听了她这番说法,顿时陷入了沉默。
如清明这般深谙世事,能在江湖之间随性游走之人,遇上这深宅大院中的机关算尽,竟也力不从心。看来在武学上造诣再高,他都敌不过宗族势力中擅于权谋者的深深城府。
牧梓澄后知后觉,现在才深有体会,他们早在不经意间就卷入了葵家的种种纷争。
“大表兄很是不简单,不知那二表兄又是怎样的人呢?”牧梓澄自言自语道。
迟早有一日也会与葵家二公子有照面之时——清明如此想着。
“对了,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清明从怀里取出,从二当家那里索要来的重要凭证——镶了银边的葵家腰牌,他打听过二当家的名讳,与腰牌上刻着的名字不符。他原本推测二当家是葵家埋在燕子门里的耳目,可二当家手下弟兄们的口中言词,推翻了他这猜测。
腰牌在二当家手里,无疑是葵家某人暗地里与二当家有所往来的依据,至于指使二当家加害他小主人的主谋,清明认为与腰牌所属的主人脱不了干系。葵家之人都有着这块象征着势力身份的凭证,一如其余十五家,清明心想,只要能打听清楚这身牌的主人是谁,就能逮住那个意图对墨铸主人不轨的凶徒了。
牧梓澄看了一眼那腰牌,脸色微露惊讶:“方才见大表兄也有这样一块牌子,可我总觉得,与你这块有哪里不太一样。”
清明眼中浮现期待:“那你可仔细瞧瞧。”
她接过来,转换各个角度观察这块腰牌,过了好一会儿,就是说不上来与大公子身上佩戴的那块有哪处不和谐。见其背面精致纹刻的“葵”字族徽,她想这万万不会是外人仿造。
她将腰牌还给清明,摇了摇头,见他因期待落空而无声叹息,沮丧着说道:“怪我没看清。”
“不怪你,不必自责。倒是我大意了,又让你落入惊险之中,你独自一人撑过这局面,已是叫我刮目相看了。”他见牧梓澄脸上露出宽慰的神色外加一丝羞涩,暗叹这孩子的成长该有多不易。
清明端详起手中的腰牌——若果真如牧梓澄所说,与大公子所持的有所区别,还有她推翻他嫌疑的那番想法,暂时只能将大公子排除嫌疑了。至景阳以来,大公子与金管家都有过绝佳时机对他家小主人不利,大公子若想动手,此时,他恐怕已是见不着眼前之人了。
这样想来,清明更是笃定了这一推断。
“若非大公子意欲加害你,那就只剩下二公子了。”
“你的意思是,是二表兄派人加害我?可我与他不曾有过接触,他何来缘由要害我?”
牧梓澄琢磨半天也想不明白,她究竟哪里招惹到了葵家二公子。
“你真的半点头绪都没有么,他们好似并不打算公开认你这个外戚。牧家跟葵家莫不是有什么过节?”清明胡乱猜测起来。
牧梓澄愤然道:“我哪里知道!说来就奇怪,家里从没人跟我提起过娘亲这边的事情。这次若不是爷爷主动提起,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舅父呢!”
她忽然想起了与楚曦然的对话,听楚公子的意思,葵家之人有意对外隐瞒了她娘亲的事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清明按了按眉头,很是无奈,这些大家族间的瓜葛牵连最是让人烦心。
“公子!小姐!”突然有人呼喊,原来是火旺和武大厨子。
见火旺兴致冲冲的模样,日前他主动请缨的事情大概是有了眉目。这火旺私底下有些小偷小摸的行径,却是说话算话,倒是没想到连武大厨子都被他一起拉进伙了,武大叔一脸的紧张,看来他们的发现不简单。
“可算是让我们逮着了!”火旺气呼呼地嚷嚷道,接着又面露腼腆,“二位莫怪我来晚了,为了等那龟孙儿现形,我可费了好些功夫。都怪我前些次没憋住,后来我突然想起了老武,才拉了他替我去蹲守那龟孙子......”
“你就别啰嗦了!与老爷有关的事,哪个能放着不管!”武大厨打断了火旺的牢骚,说起正事,“还真被公子和小姐说对了,我亲眼瞧见了,有人往那药炉子里撒了东西!可是,怎么会是他呢?”
武大厨露出苦恼的神色,看他这样子,像是极其不愿意相信他亲眼目睹的事实。
火旺瞧武大厨犹豫不决,于是压低了声音,替他直说:“那人是金老管家身边的跟班,阿宝!”他说完与武大厨无言对看了一眼,两人大概都有点不相信,这从自己口中说出的真相。
“金管家!”牧梓澄惊呼,先前她已经放下了对金管家的猜疑,可火旺与武大厨这一来,谋害宗主的疑凶不就摆明指向了金管家么?
莫说武大厨与火旺,即便是初入葵府的两人,都对金管家存有一份敬意。不过细细想来,从最初踏入景阳城开始,他们就一直处于金管家的安排之下,直言拜托他们隐藏身份的也正是金管家,难道当初请她来景阳的托付,也是全由金管家一手操办?
牧梓澄不禁生出了一个夸张的猜测,这金管家不会控制了舅父,拿他当作傀儡,好用以维护他在葵家的大权吧?
清明仍然没有理清这其中的纠葛,不过他才顾不得金管家究竟因何而谋害葵宗主,他只知如今葵宗主病卧在床行动不便,在景阳城,金管家可以一手遮天。
无论如何,先护住少主的安危才是他最重要的使命。
清明此时再也没有心思去追究葵家的恩怨情仇了,连腰牌的主人是谁都顾不上询问,他便打发走了火旺与武大厨。这景阳城,看来是待下去了。
他神情毅然,对牧梓澄说道:“葵家状况过于复杂,对你来说凶险难测,我们就此离开吧。”
牧梓澄明白清明的言下之意,医治葵家舅父必然躲不过牵扯进葵家的纷争,这实在超过了她此行的目的,她断不会因意气用事而让两人摊上危及性命的麻烦。只不过她来到景阳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达成,想再寻别的机会看来也难,她央求清明:“把寒姐姐的事情查清楚再走好不好?”
清明再清楚不过,她若不能亲自将小寒的事情查个明白,心中一定无法安宁。小寒的事情眼下只差一步了,是时候去将此事做个了结。
***
清明领着牧梓澄寻往吴家。本想找一个从容的日子去探望吴大婶,如今却弄得像是逃离前夕的匆匆一别。
再一次来到城西阳平街,这里的一切似乎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但颓败的景象却比起先前更甚。途中发现好些人家瘫坐在自家门前唉声叹气的。想来挺奇怪,上回来的时候,分明街巷里清清静静,今日也是大天光的,发生了什么事叫他们连买卖都不做了?
路过的时候,不知为何,他们看向两个陌生人的眼神十分刺眼。
清明心中升起一丝隐隐不安的感觉。
直至来到吴家,也并未见到其他异常。只是吴家院内屋内一片狼藉,翻箱倒柜,像是被人大肆搜刮了一番。
一个身形瘦小的老妇卧在不宽敞的榻上,头上裹了一圈渗出血渍的破布,见到有人进了屋便一阵惊慌失措。清明上前安抚住心神失常的老妇,仔细一瞧确是吴大婶无疑,只是比起记忆中那原本就因经年操劳而稍显苍老的样貌,此时的吴大婶皱纹更加深邃,头发更加花白了。
不过两年未见,人竟然可以衰老成这副模样。清明望着曾经拿小寒当作亲生女儿悉心照料着的养母,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吴妈,你可还记得我?”清明轻声问她。
老妇此时也不闹腾了,眼神空洞地、定定地望着他,布满老茧的双手摩挲着男子的脸庞,细细端详了起来,眼圈逐渐聚焦,“呀,你、你是......如儿的......”念出小寒的乳名,她忽然泪眼婆娑,嘤嘤呜呜地哭了起来,清明握住老人的手同情万分,只道她是又念起那早逝的女儿了。
牧梓澄看着眼前这凄惨的一幕,气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到底是谁做的!”
老妇这时才越过男子的肩头,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姑娘,只见她那双满布垂纹的眼瞪得老大,“小姐——”她不禁低声地惊呼了出来,姑娘脸上的神情,简直就如同第一次撞见她受到旁人欺负那般。只是听见她这样称呼,姑娘的表情开始变成了疑惑,老妇恍然大悟:日子都过去多久了,真是老糊涂了竟会认错了人。
清明察觉出了老妇的恍惚与顿悟,只是眼下不是时候,他便朝一脸莫名的女孩说道:“许是吴妈把你认错了,日后再慢慢告诉你。”
“你们!做什么来的!”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喝骂,一个中年女子挽着一只饭篮子气冲冲地走来,想要一把推开陌生男子,“别碰她!”
“哎,大妹子,他不是坏人。”吴大婶拉住那中年女子。
“婶儿你认识他们?”
她瞅瞅一身墨染的男子,嘟囔着哪里有寻常人会大白日穿着一身黑,又瞅瞅他身后的小姑娘,见她面善不似有害,看着确实也不像跟之前来的那伙人有什么关系。
清明问她:“大姐,你能否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女子一点都不客气地回答他:“看不出来吗,给人砸了!就这两天,我们这巷头巷尾全给人砸咯。说是要找什么东西来着,还没听明白就动了手,谁都拦不住。最后说是在吴婶儿这里找着了,你看她这头都给撞破了!本来家里就没几件像样的东西,这下可好了,这个冬天是过不成了!”
中年女子越说越苦闷,清明回想起先前路过时大伙的眼神,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城西这些居民本来家境就寒酸,忙碌大半年的活,就等着入了冬歇歇,至少过个好年,这下子幸苦全都被糟蹋了,能不气愤么!说起能干出这种事的,那还能有谁?若不是燕子坊的恶霸,也就只剩下葵家了。
“大婶究竟给拿了什么东西去?”清明又问女子。
吴大婶突然开口道:“那是孩子留下的东西,说是要留给你的。都怪我没看好。”说完她又止不住地抽泣了起来。
清明越发想不明白了,姑娘们心心念着要寻的东西,难道是小寒本就打算留给自己的?她怎么会事先就预料到她自己会出事?
看来若不找回那东西,就无法得知小寒到底留下了什么讯息。以小寒的心思,值得她花了这么些心思妥善隐藏起来的遗物,一定不止是为了给他留个念想这么简单。
女邻居哄着吴大婶,嘱咐她别再伤心,然后替她把话说完:“那是一块玉佩,看着也不像是吴家的东西呀,也不知道婶儿到底怎么得罪了葵家!”
“葵家?你是说来砸东西的是葵家之人?”女子的这个回答倒也不出清明所料,他没想到的是,葵家怎好如此明目张胆地在街上作恶,那可是景阳民众万分倚仗的领主势力啊!
“那还能有错,而且是葵二公子的人,不然咱大伙能这么冤还无主诉说呀。哎,自打葵老爷不管事儿后,日子越来越惨了。”
“怎么如此肯定是葵家二公子?”清明生怕她瞧错了。
可女子十分肯定:“葵家的人可都挂着牌子呢,你到处去问问这里哪个不晓得?金边腰牌是大公子的人,银边腰牌是二公子的人。”此时,清明朝牧梓澄看了一眼,她即刻会意,原来她当初觉得不相符合之处,竟然在于这里。
这下似乎能说得通了,几乎可以证实要加害女孩的人果真是葵二公子。
清明现已经能把葵二公子这些时日的行径揣摩出七八分:葵二公子先前碍于葵家的领主身份,勾结了燕子坊二当家,想借他人之手除掉外乡之人,只是没想到非但没得手,还被他清明先找到了两方接洽的罪证。二当家事后定也有知会二公子此事,这才逼得他亲自出手,想必二公子正是不知牧梓澄那日在此处寻找什么,才索性将这十二巷掀了个底朝天,还真被他找到了线索!只是他究竟为何要做出这等法理不容之事呢?尚待求证。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来这景阳,两人是暂时无法离开了。
想到今日这事也是因自己而起,清明心下实在不忍。心爱之人的离世已是让他深受打击,如今还眼睁睁看着她的遗亲造此罪孽,甚至连个安身之处都快要失去,这叫他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爱人?况且,他已看出女孩脸上的愧疚之色,以她的性子定是难以释怀,不能又让她陷入到对自己深深的自责中去。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青春年华,本应无忧无虑地去品尝世间滋味......他下定了决心,要为她守住青葱岁月的静好,要把她从痛苦过往的深渊里拉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