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墨铸小主人待在楚家公子身边,清明是细细盘算过的。清明见楚曦然第一眼时,便知这年轻人功夫不俗,以他的身手保护女孩绰绰有余,更何况他的能耐远不止此。
清明早就在别院中求证确凿了,楚曦然出身于邧问楚家,乃是重禹境生意做得最出色的宗主楚司远的唯一嫡子。重禹境各大宗族,坐拥不凡的独门密学,看楚曦然浑身散发着浩然之气,定是颇有传承家学,单凭他楚家一族的势力,即便是客居景阳,葵家也得敬他三分。
只消待在他身边,就是借了一道护身符。
清明虽知利用年轻公子的爱慕之心是为不讲厚道,但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不知藏着多大的凶险,哪怕这般行事会受小主人非议,留她在葵家别院与那楚家少主待在一块,怎么都不至于有大差池。
那日在小巷里拾到无名匪徒的遗落之物,他速速分派暗线四处打探,为追查出这失物的主人,他已经等候了好几日。
线人来报,那失物所属之人身份不简单,将在今日申时左右,出现在城南的燕子坊。
依照线人的指引,清明来到了位于景阳城南边的这座曲坊。
石砌的牌坊墩座上生出了青苔,风化之色日渐显露,仿佛彰显着燕子坊矗立多年不倒的荣光。乍看之下,燕子坊不过是景阳城中为数众多、不起眼的老牌曲坊之一,但身经多年暗行之事,清明嗅出了这曲坊平凡的面貌之下,极不寻常的气息。
这个时辰就来听戏曲的人理应不多,但坊内生气涌动,看似已经聚集了不少听众,叫人好奇这燕子坊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曲目,专挑冷淡时辰唱演。
坊门无侍者迎客,朱漆大门虚掩,清明以剑柄抵开大门,留意门环不发出声响。直入中庭,举目环望,四下散坐的都不是寻常人家。
在座的显然是一群粗鄙武夫,在他们身上看不到半点享受戏曲的雅致趣味,他们的短袍下藏着熟用的兵器,百般无赖地嚼着果仁喝着淡茶。戏台子上的唱角儿演的空洞,一举手一抬足十分麻木,或许他们深谙台下之人无心沉湎于此道,不愿意费心思,来博取这群欣赏不来自己所长之物的乡野莽夫的欢心。
这群人中看不出谁有着能担当头目的气魄,楼上数间雅座但无一人。
最先发现有外人入内的是台上小生,他应是未料到会有他人忽然闯入,正闲唱着时不小心顿了一声,引起了台下匹夫的警觉。
霎时间一双双怒目射向闯入者,充满着戒备的敌意。
清明自是不惧这种场合,一打量就知,这群莽夫并非什么武林好手,只不过行走江湖若非必要,不必故意触人霉头。他来这儿的目的,只是想找寻那失物之主。
“好家伙!是你这小子!”
人群中一个汉子认出了他,清明依稀瞧他眼熟,原来是那日被他赶跑的匪众之一!这汉子觉着先前在来者身上吃了亏,此时仗着周围全是自家兄弟撑腰,底气十足。
另几个照过面的汉子也陆续怂恿着弟兄们围了过来:“这是来讨打吗!”
清明料定,他们岂敢轻易动手,这阵仗只不过虚张声势,想来那日的教训他们还没有忘得干净。这些武痞无非是走街串巷、吓唬吓唬老百姓,身上的杀气远不及他这类时常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暗刺者。
他只凭冷冽的眼神就震慑住众人,那几个吃过亏的更是远远躲在兄弟身后不敢靠近。
“我可没工夫陪你们练手,看清楚了,这是谁的东西?”
清明高举起一个缝制精细的荷包,正是遗落在现场之物。
汉子们左顾右盼,不一会就有人交头接耳道:“那不是二当家的东西吗?”
“二当家?”清明走向那几个窃窃私语的汉子,其他人登时挪出一条道来,“你们二当家人在何处?”
“二当家岂是你说见就能见得!”排头的汉子倒有些骨气,兄弟们跟着他不满地起哄。
清明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东西甩给那人,对方接住只觉沉甸甸的,扒开一看竟是满满一袋碎银。
“在下懂得规矩,这数目各位壮士可满意?”
汉子们果然一见到银钱两眼发直,也不以神魔之色来打量闯入者了。有人随即起身朝二楼蹿去。
稍候了不久,通传之人就来招呼清明上楼。
原来二楼厅堂后别有天地。
转开厅堂后的隐藏暗门,清明随着领路人走了进去。走道深邃,旁侧有多间华屋,层层守卫看起来是真练家子,清明在一双双横眉冷目下,被领到了敞开着大门的里屋中。
以清明的见识,这里应该是这伙人的一处据点,他们聚在此处或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里屋宽敞华贵,主座之上,盘腿坐着一个壮硕威武的大汉,他粗糙的左脸上齐刷刷三道爪痕异常醒目,似为猛兽所伤,已愈合多年,那双炯炯大眼像是有火要从中喷出来,若是寻常人家见到此人,只怕是要吓得两腿都站不直。观此人气魄,是领头之人无疑。
景阳也有这般不简单之人——清明暗自惊叹。
只听那人发出洪亮的声音朝来人说:“在景阳,无人不晓燕子坊是什么地方。你敢一人来,老子佩服!”这人看起来是一粗人,可听他所言,不像是蛮横不讲一点情理的人。
清明稍作试探:“外乡人不懂规矩,如有打扰,请英雄海涵。在下贸然前来只为一事。”说完他又拿出那荷包来。
那魁梧壮汉却满不在乎:“你,不只是来归还我们家老二的失物吧?”
他朝客席间口中所指的“老二”扬起下巴,清明随他看过去,那儿坐着的正是袭击女孩的头目。如若那是楼下汉子们所说的二当家,那发问的这位应当乃是燕子坊的大当家了。
二当家与清明四目相对,立即躲闪开了眼神,显然是认出清明来了。他非但没有向大当家指认这个伤他之人讨要公道,反而低着脑袋,尽量避免接触来人的目光。清明本还因大当家方才那一言心怀警备,一时摸不清这二当家究竟有何隐情,这般窝囊。
清明朝壮汉抱拳:“大当家眼光入炬。不错,在下还有一事想请问二......”
他话说到一半,二当家却抢先道:“这位大侠,我谢谢你归还我东西,但咱俩又没照过面儿,我想没什么能帮到你的!”
对方话里藏着着急下逐客令的意思,看来他是有意在大当家面前掩饰那日发生之事。清明观察他一脸窘迫,时不时地偷瞄大当家的脸色,像是生怕老大问起什么来。
清明这下放了心,只要他不主动拆穿,看来二当家能配合他唱一出戏。
“老二,好歹是客,怎么说话呢?我看你是心虚又干了什么破事吧?”看来这大当家相当清楚属下人的脾性。清明大胆揣测,像他这样自恃敞亮的人,若是得知一伙大老爷们去找一个弱女子的麻烦,还反被欺负得满地找牙,怕是要大为光火。
二当家闷头不做声,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指不定正在脑子里苦苦思索着借口。
清明想到个一石二鸟的法子。于是他主动替二当家开脱道:“大当家误会了,我与二当家的确不相识,只是那日与二当家撞个满怀,二当家落了这荷包,慌乱间却也错拿了我的荷包。实不相瞒,在下远到景阳来葵家认亲,那里面有我重要的身证之物,还望二当家归还。”
大当家一听,阔达地抱拳道:“原来这位兄弟是葵老爷家的人。我燕子门行事守规矩,虽不敢高攀了葵家,但向来坦荡从不徇私枉法,如果我们家老二有对兄弟失礼的地方,还望兄弟多加担待,若是他做了错事,我定也严惩不贷!”
清明听大当家这口气,应该是对葵家有所忌惮,看来这假身份在外也有它好用的地方。
二当家没想来人居然一丝不提他的囧事,还因他自报身份来自葵家,吃惊万分,加之大哥又一声恐吓,他大惊之下,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弄不明白这来人什么意图。
大当家看着自家兄弟愣在原地,更是威言催促:“老二,愣着干嘛?这位兄弟所说属实?你小子真没在外面捅什么篓子?”
大当家厉声一问,吓得二当家回过神来慌忙解释:“啊?啊!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好像、好像是有这么一会事儿。我就说嘛,哪天身上就多了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二当家装模作样地在身上一顿乱摸,眼睛偷瞟着男子,那袭鬼魅黑影立刻在他眼前还魂,他额上满是细珠,一边吞吞吐吐地说着,“待我、待我找一找,好生找找。是什么、什么东西来着?”
清明瞧他这副模样,应是意会到了暗示,再次明示他:“自然是与葵家有关的东西。”
二当家听他这话,还真从腰间掏出一物来,一面朝大哥赔笑,一面着急忙慌地将那一物件扔给了不速之客,定是他不想给大当家过目。
清明满是感激地接住二当家抛来的物件——一块镶了银边的腰牌,正面是一个不认识的名讳,翻转来看,赫然刻着一个葵字!
***
葵家大公子素来身体欠佳,此刻他紧盯着眼前陌生的女子,过度猜忌与寒凉的室外,双双加重了他面容的灰白,毫无血色的脸,使得他看着更显阴沉。
要知他葵渊淳也不是轻信空口无凭之事的作风。他了解二弟一贯多疑武断,虽不曾当面质疑他,可像如今这样的大事,必然不能单凭他一番猜测就妄下定论。随着摆在他面前的证据,越加佐证了父亲私生女一说的猜疑,他心中怀揣的不安日益扩散扰得他终日不宁,终于逼得他不得不亲自前来求证,好在,他可藉由楚曦然当个幌子前来别院。
他思前想后,世间哪能有这般的巧合?
见女孩紧咬嘴唇低头不语,葵渊淳料她心中定有隐情,他越发催促:“你究竟是我父亲什么人?”女孩不肯作答,他明知她是在拖延时间,断不能给她机会捱到楚曦然回来。直到方才初见时,他早有的另一番猜想更为真实了,他细细端详,女孩的轮廓竟如此与故人相似,这叫他如何释怀,他试探着问起,“或是你与我青舞姑姑有什么关系?”
他记忆中姑姑的模样一直停留在青葱岁月里。她决然离家,愿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姑姑比他只年长了几岁,在他年少的时光里处处有她相伴,当与姑姑几近无差的面庞活生生再现在他面前时,时光仿佛倒回到了从前。
他对面的女孩,此刻心中也是一片凌乱,站在眼前之人敌友未知。她的确想过,索性一言不发撑到楚曦然回来解救,可又心起一念,干脆与他捅破窗纸?
没想到的是,竟然从对方口中听到了娘亲的名字,牧梓澄这才抬起头来。她迟疑着是否还要守口如瓶,可最终忍不住承认道:“她是我娘亲。”
对方霎时一愣,眼中阴冷的神色顿然散开了去,脑中一阵发蒙。
抓住了他这一时的出神,牧梓澄鼓足了勇气,将近来的种种疑问一口气扔了出来:“你知道我是谁又想要如何?是你在你父亲的汤药中加了药么?城西的歹徒也是你派去的么?”
本是想要来一探南苑客人的虚实,没想葵渊淳却被女孩劈头盖脸地反问了一顿,她口中所说的事情全都让他太过震惊,一时间急火攻心,猛地咳了起来。
牧梓澄没想到这位表兄比看上去更为孱弱,也没多加思索,当即按住他背□□位止住他急咳,竟忘了他可能是想要加害她之人。
“你、还好么?”
葵渊淳捂着心口慢慢平复下来,嘴角弯起一抹笑意:“旧疾罢了......原来如此,你果真是青舞姑姑的孩子,你叫做?”
“牧梓澄。”
“你不必紧张,我无意加害于你。”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看来是有什么误会......”还没说上几个字,他又开始咳喘起来。
余光中,楚曦然已捧着手炉回到了视线里。
“你发问的事,改日我再与你细聊,刚才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葵渊淳暗示着瞟了一眼走近来的楚家少年,随即恢复了温雅的面貌,笑迎少年人,感激他的慷慨。
牧梓澄悬着的心落定了下来。
葵渊淳坦诚并无恶意,楚曦然也已归来,看来眼下暂且无虞。不过她脸上收不拢的凝重神色,引得楚曦然阵阵疑惑,葵渊淳的旧疾成了一个自然的借口,两人一唱一和,楚曦然并未发觉他们之间的秘密,他将烧得正旺的手炉子,塞到微咳之人的双手里,关切地询问起他的身体来,自以为两人之前聊得很是愉快。
牧梓澄心里,仍是放不下对葵渊淳的各种猜度。他对她提到的那些事情深感惊讶,这似乎不假,可是,这位来得如此凑巧的大表兄——以她所见——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