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天天追着你二师兄打。”
“就是就是。”花昭捂住头上大包控诉,“师父讨厌不乖的小孩,再这样就把你丢下山去!
“嘿!”莫邪挥舞拳头,吓得花昭蹦到师父身后躲藏。吵吵闹闹着,他们追了又追,可那日夜半,莫邪怎么也睡不着。
“师父父。”她裹着被子,像幼时一样来到师父榻前。
“闹了一白天,晚上你就让为师我好好睡个——怎么啦?”师父看清她样子,语气软了下来,“裹儿怎么哭成这样?”
“早上,早上是二师兄弄坏师父父给我编的手环我才揍他的……”莫邪伸手露出腕上草编的手环,泪珠啪嗒啪嗒往下落,“我保证以后再不打他,求你,师父别把我扔下山……”
“傻话,我怎么会扔你下山。”师父用火折子点灯,披着外袍把她抱上床榻。
“我本就是裹在被子卷里被人扔在山下的,再扔一遍,想来,想来也不是没可能。”她抽噎声越来越大,“我会很有用很有用,我会好好练武,做一把好刀,给师父争气,所以求你,师父别丢下我……”
师父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不记得了。莫邪打了个哆嗦,只觉着那夜风和今晚一样寒凉。
有关令卢由之打掩护,他们很顺利出了关。绝影踏雪载着他们一路狂奔,生奔了近一个时辰,李励脸色愈来愈沉。
“我们走了百里,却连一个活人都没见着。”李励下马,望着路过第八个村落喃喃。
确实奇怪。莫邪摸摸踏雪毛发以示安抚。莫说人了,连犬吠都不闻一声。她闭眼运气感知,摇摇头道:“没有活人气。”
“说了别再运气!”李励拍了下她胳膊,“混丫头,那毒是闹着玩的?”
“但有活人。”莫邪盯着村里唯一全瓦屋顶院落,轻声说。
含光九重境界,视物不再用眼而用心。院里微弱心跳声在她心海里被无限放大,她似乎隐隐摸到窍道,只差一层窗户纸。
李励半狐疑地瞄了她一眼,见她不像说假,从马背褡裢里取出两柄刀来。
“圣上赏的乌兹钢刀,带着防身。”他把一柄递给莫邪。
莫邪迟疑着,“师父有云:莫动真刀真枪——”
“事急从权!哪有这么多死理认。”李励把刀硬塞进她手里。
看着李励背影,莫邪耸耸肩。嘛,用刀鞘大概也不算违抗师命。
俨然忘记下山本身就是最大的抗命了。
院门没锁,李励心却一点没松。“我们是过往行商客,想借宿一宿,请问院里有人吗?”
叫了几声,无人应答。趁着月明,他们进入院中。
清冷月光撒在地上,院中有棵无皮树,枝丫孤零零直指向天。
“老榆树,灾年树皮可用来充饥。”李励眉头紧锁,这一二年风调雨顺,未曾听过粮食歉收消息啊。
不是天灾,只能是**了。道了声叨扰,李励推开房门。
门内,一具骷髅靠着草垛,只有腹部鼓胀如球。
“还有呼吸!”莫邪跳进屋,翻出个破陶碗,从院中井里打了半碗水,又小心从袖口掏出块牛乳糖来。
乳糖半化在水里。莫邪舔舔手指,端着糖水放到骷髅唇边。
完全喝不进去……莫邪瞄了眼李励,李励从草垛里寻了截麦秸秆,蹲下身,捏住骷髅下巴,把麦秸秆放进他嘴里。
顺着空心麦秆,糖水渐渐被喝了下去。糖水见底后,骷髅睁开眼,大约是个老汉,瘦脱了相,几乎分辨不出样貌。
“老人家,您这是怎么了?”李励趴在老人耳边问。
老人涌出泪来,嗡嗡耳语中,李励面色越发难看。“好他个陇西王!搜刮粮食比盗匪更甚!莫邪,马背上所有能吃的都搬下来留给老翁,我们现在就去瞧瞧他那陇西大营!”
莫邪出院,在马背上摸索半天,大饼、肉脯被她抱在怀里,还有袖筒里的牛乳糖……牛乳糖给一半吧。想到老人那惨样,莫邪叹了口气。
罢了,全留给老人家吧。
就当她抱着饼子回身时,三枚银针从黝黑林中飞出,里朝她面门射来。
莫邪微微拧身错过偷袭,顺道抬脚扬起一块石子。沙沙两声后,林子里没了动静。
哪来的鼠辈找她麻烦……等等!莫邪顿了一瞬,转身朝小院飞奔。“李励!”她汗毛竖起。好个声东击西,山下人真是不讲武德!
柴房门洞开。屋内李励单膝跪地挡在老汉身前,撸起袖子,露出弩机上森然箭头。“这村正是留给我们的鱼饵,刺客埋伏在外就等我们停留上钩,好小子——”他扣动扳机,嗖嗖两声后,院墙上一个黑影跌落下来。
莫邪奔到墙边。黑衣人大腿中箭,还想举刀挣扎,被她一手刀劈晕过去。拉黑衣人面罩时她专门注意歪头屏息。面罩下露出一张中年男子平平无奇脸庞,嘴角有寸长伤疤,有点眼熟?莫邪放下吃食,回头望向李励。
李励三步并两步跑到她身边。“急什么!黑灯瞎火一个人胡跑!”他一把拉起莫邪,看起来还有好一筐话要讲。
“先瞧瞧他吧。”莫邪转移话题,“认得吗?我感觉有点眼熟——”
“这不是吃席时坐你旁边的倪二么!李晖的副典军,一直和你搭话的那个,才几个时辰你就忘了?”
“没注意。”莫邪耸肩,“不是忘了,我压根就没记。”席上那么多人,她只关心李励安危,那会倪二又没带杀气,她怎能注意得到?
“这针瞧着倒眼熟。”莫邪捻起银针细看,三寸长银针略扁,和岐州面具男武器手法竟如此相像。
李励也认了出来,神农庙里藏的银针和这些针如出一辙。
“岐州那面具道人度牒拜在国师门下。大国师和魏王交情颇深,李晖又是魏王长子……”李励顿住,又轻轻摇头,“八个荒村,只有这儿留了一个活人。倪二又跟了一路,不可不谓用心良苦,可就算设局,为何只有一个杀手?”
山下人弯弯绕听得莫邪头疼。“什么局不局的,来多少我都能打回去。”
李励一顿,眼瞳亮的惊人,“是了,来多少你都能打回去,我们知道,对方也心知肚明。”
月光下,院子静得瘆人。
“走!”李励一把抓住莫邪的手,“他那五千铁骑怕已经包过来了!”
“我听不明白!”莫邪云里雾里被推上马。
“既然武林高手奈何不了你。派人暗杀就是浪费时间,村正和倪二是饵,把我们绊在这里好让那五千铁骑显身手,军队放箭总能射杀你我吧!”李励边挥鞭边解释。听完一席话,莫邪神色变了变。
她翻身下马,侧耳趴在黄土地上细听半晌。
“晚了李励,我们被包饺子了。”她站直身,心跳得很急。
毒再次发作,她又没法运气了。
可恶,这下她真想把脏话骂个痛快。
十里外,黑黝山路上一头毛驴正撒丫狂奔。
“慢点,慢点!!”赫连雁死死拽住缰绳,老驴却只是蹶蹶后蹄,继续向前冲去。
赫连雁眼泪都憋出两道。老天爷,早知现在黑灯瞎火骑驴乱跑,他今夜一定不会冒险出关。
某个岔路口,老驴一个拧身,险险把他摔到地上。在林子里又小跑一盏茶功夫,老驴嘶鸣一声,终于停下脚步。
驴前站了道人影,一个手势就让老驴安静下来。
“好乖好乖。”纤纤玉手抚上驴唇,张开装满豆饼的袋子。
赫连雁趁老驴摇耳猛吃的时候慢慢爬下驴背。他捂着屁股,呲牙咧嘴瞪向眼前人:“二师兄,你搞什么?!”
师姐瞒着他出关的时候他在厢房已经睡实。一枚十字金花从窗外飞入,直直钉在他额头上两寸木板上,将他惊醒。
除了二师兄那挨千刀的,谁家好人半夜杀人一样传信?赫连雁恨恨剜了那枚金花两眼,最后还是悻悻打开金属管身,露出里面的绢布密令。
然后就有了现在。
“黑灯瞎火的,您老半夜把我薅起来有什么用?还给我派了头这么犟的老驴。”赫连雁打了个哈欠,险险被老驴阴了一蹄。
卑鄙!真是谁养的像谁。赫连雁急忙跳了两步,彻底清醒过来。
“一个憨莫莫都看不住,还说嘴呢。”花昭摸摸驴脸,眼皮都没抬。
想起下山前二师兄的嘱咐,赫连雁翻了个白眼。“她压根没告诉我出关,再说师姐可是含光八重境界,谁能是她对手?就算碰见什么,全须退回来总是不难。”
“那她左手伤是让风刮的?”
“嘿!那是师姐轻敌。”赫连雁抱臂,“她昨儿一招缴了双枪将董胜兵器,你没见那干净利落的样子!”想起师姐英姿,小童双目放光。
“所以你就好呼呼大睡,让她一人独面陇西五千披甲铁骑?”花昭抬头,碧眼幽幽如同鬼火。“她还中着九阴散!左手贯穿!赫连雁,你就是这么照顾你救命恩人的——”
“别说了!”赫连雁再听不下去,他狠狠夺过缰绳,伸腿就要上驴,却被老驴哆嗦着蹶了一下。
整张脸埋进泥里时,赫连雁满脑子都是师姐的背影。那场大火,他一路狂奔,不知逃了多久,再醒来时被后山砍柴的师姐放进柴篓。
他蜷在背篓里,被莫邪摇摇晃晃背进山门。
他一辈子都记着。
花昭从泥地里拉起他,师兄的手比记忆中更结实有力。
“这是解药。”纸包被塞进赫连雁掌心,“一共三粒,只临时管用,副作用是内力恢复一时辰后就要昏睡一整天,一旬最多服用一粒,切记。九阴散是天下奇毒之首,普通人中了无碍,越是内离高强者此毒越狠。”
“若是解不了会如何?”赫连雁急问。
“功散,成个废人。”花昭盯着他,“这是袁大国师亲手调的毒,专门对付……罢了,你快去吧!我会暗中把兵士引开,莫莫揣着的玉笛上有我留的特殊气味,老驴能闻得出。”
“你为什么不一起现身?”赫连雁被扶上驴,回头问。
倾世面容如天上满月,此时却有丝丝云雾飘过。“各人走好各人路,雁儿,照顾好自己和她。”
望着小童远去背影,花昭于月下抽出软剑,自顾自喃喃:“你终会恨我,只愿那日,晚些到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