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邪险些跌落楼梯,幸亏被李励紧紧抱住。
怪了,怎么会突然发晕。她暗暗运气,气息凝滞,比之前更甚。
想起老医师说“对吐息运气”有碍的毒,莫邪有些头痛。是因她刚一战变了气息毒才显了出来?调整呼吸停了片刻,她才重新站稳,行动如常。
越调息这毒便越深,她的含光诀都无法使得畅快,竟这般难缠?莫邪抬头,对上李励凝实如墨的眼。
“留在孤身边,孤保护你,不许再动武!”他咬着牙,一副生气的样子。
好好的怎么生气了?望着他背影,莫邪想不明白。
陇西郡王的脸色在听到李励“你我兄弟好好叙话,今日不急出关”声中由阴渐晴。
“哈哈,孤可备了不少醇香好酒,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随着李晖发话,一坛坛美酒被搬上箭楼。关隘粗豪,鲜有女子歌舞,守关将士们却性格爽利,不拘小节,宴席别有一番趣味。
宾主围坐一团,整只的炙羊、烤豚流油飘香。李晖性格豪放不羁,手下幕僚里武林人士众多,都在对刚刚的比武津津乐道。
“嗖的一下,这少年就箭般飞了出去,动作真是利落!”李晖斟满酒,亲自走到莫邪身边拍拍她肩膀,“雏凤清于老凤声,英雄出自少年人,来敬你一碗!”
莫邪接过碗,长这么大,酒她还没怎么喝过。迟疑着抿了一口,莫邪小脸皱做一团:“好辣!”
“哈哈,这是粟米酿的烧酒,比那些软绵绵的玩意儿带劲!喝干了,你喝多就习惯了!”
李励不着痕迹挡在莫邪身前。“他是孤贴身护卫,喝醉失职可不好。”他笑着拿走莫邪酒碗一饮而尽。
“你来着癸水,酒别沾。”趁他们聊到别处,李励悄悄贴在莫邪耳畔道。
酒酣耳热后,气氛愈加活跃。投壶比赛里李励夺了头彩,赢了李晖一把好弓。角抵竞技中李晖手下一个壮汉又胜了众人,李励笑着把一柄横刀赏给赢家。又过半个时辰,光着膀子击缶而歌的汉子站了满房。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上身的汉子们肩并着肩,拍着胸脯,歌声苍茫雄浑。
他们许多胸前有旧伤,是上过战场罢?莫邪望着他们出神。
“听说这次西征龟兹不大顺利,只是圣人病着,消息都还压着罢了。”卢筠卿折扇遮住下半张脸。“回凉州省亲的契苾何力在他眼皮子底下没了踪迹,怕是为这个才阻碍咱们出关。他那陇西郡王是去岁才封的,也就是为了镇镇这一路蠢蠢欲动的宵小鼠辈。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肯定不想让您知道。”
“契苾何力叛了?”李励抬起眼皮。
“大震关令卢由之是吾从兄,刚得的消息。”卢筠卿瞄了眼对面缩着头的青衫男人。“他叛不叛不好说,但先前兵败投降的吐谷浑残部首领慕容颉,趁着大军西征龟兹的功夫截了粮道,这消息真真错不了。陇西郡王压着断粮消息不让往长安派,但您要出关肯定瞒不住。现在粮道被截,凉州甘州的契苾部也群龙无首,出了大震关整个河西走廊现在兵匪横行。”
“陇西郡王麾下五千骑呢?怎么不护粮?那都是骑青海骢的精锐……”李励止了声音。兵不向外,又不能凭空消失,那便只能向内。陇西郡王李晖是魏王庶长子,封在陇西也不过一年功夫,挡在关口不让他们出关,关外这几日一定有异。
“莫邪,你也来,跳舞……”李晖醉醺醺朝他们走来。
李励笑着挡在莫邪身前,“阿兄你醉了——”
“没醉!”李晖打开他的手,“你的人不愿跳,不愿给我,给我这个陇西郡王一个面子!”
歌声停了,楼内忽地静了下来。“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话,若要跳我陪你跳个尽兴!”李励起身搀着李晖来到中央。
众人早给他们腾出位置。宴席间舞蹈助兴是常用的事,只不知二位郡王要跳什么?军士们围成个圆圈,李晖大笑着拍了拍就近几名军士的肩膀。
“咱兄弟跳……跳刀舞。”李晖从侍从那抽出两柄环手陌刀,一柄扔给李励。
“殿下!”想拦的侍从被李晖一脚踢开,“一边儿去,别打扰我们兄弟跳舞……”
剑舞、刀舞都是宴席助兴节目。但用真刀……李励掂了掂兵器,微微一笑:“好,舞一曲!”
众人围成圆圈,拊掌搏髀,节奏渐渐统一,在海浪拍岸的律动中,兄弟二人横刀,慢慢绕圈而动。
李励今日穿了件银白半臂胡袍,露出藤黄窄袖内里。随着动作,藤黄袍上檀褐色团花纹忽明忽暗,宛若筋肉绷紧、准备猛扑猎物的金钱豹斑纹一样。
李晖则索性脱了上衣,半个身子带着烈酒的酱色。他双手举刀,挽了个刀花。银光间眼睛在李励身上从未挪开。
“佛狸子,接了这倒霉差事,你心里苦吧?”
“为君分忧是臣子本分。”
“冠冕堂皇!嘻嘻,好好猫在蜀地被人遗忘多好,一个两个的,非要出来惹人……”他打了个酒嗝。
拍掌节奏里,他们脚步不停,黑白交错,你追我赶,宛如阴阳太极。
拍掌节奏渐渐加快,圆圈愈来愈小,二人脚步愈来愈密。终于,掌声如落雨连线,二人双脚相抵,再无腾挪之处,避无可避,气息相交间李晖出刀,直朝李励面门而去。
“小殿下!”赵内侍几乎扑出身去,被莫邪重重一绊。果然,李励弓步向下一沉躲过这刀,曲肘撞向李晖腹部。
“呜哇”一声,李晖吐了出来。李励趁机把他长刀夺走。“醒酒汤何在?还不快给王兄漱漱口。”
杀气散了。莫邪缓缓松手。若刚刚赵内侍冲入场中,反倒是给对方趁乱出手机会。
李励在铜盆里摆了个热面巾,按在李晖眼上。“你说【一个两个】,我阿兄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多少?”
面巾下露出一排白牙。李晖肩头乱颤:“二十年前圣上杀兄屠弟眼都不眨一下。我们这些孙辈,和鸡鸭有什么分别……”他扯下面巾,直直盯了李励几秒。
而后俯身又吐了出去。
趁着乱哄哄收拾功夫,李励悄悄贴近莫邪。“今晚我要想法子出关看看,晚间筠卿扮做我,你留在这打掩护,能行么?”
“你一个人?太危险了!”莫邪当即摇头。“我和你同去。”
“你留下。”李励目光坚定,“你的毒我不放心,况且只是悄悄潜入,看看就撤。”
“既说是悄悄潜入,那毒根本无妨!别想把我一人丢在这儿。要不你别去,要不你我同去,断没你一个人去的理。”
“莫邪!”李励抓住她手,“别孩子气。我得去看看,宗室相争这都是次要的,我担心的是河西走廊安危!眼下吐蕃居高虎视眈眈,吐谷浑又叛,西征龟兹那十万大军若是断粮可不是闹着玩的,会动摇国本!”他压低声音,目光切切。
莫邪歪头,龟兹在哪儿?离关中六七千里远,是她此生或许不会前往的地方。
但李励担心。无论曾经多落魄,他也心系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
他是大唐的郡王。莫邪咬紧下唇:“我不会添乱的。”
“刚刚刀舞时,李晖底下人杀气没藏住。《鸿门宴》的故事我还是知道的。李励——”她深吸口气,“你一人去,我不放心。”
她不想他死。莫邪吸吸鼻子,含光八重境,天下无敌手,她却连一人都护不住?
那她习武有何意义?
眼见争论无果,话题暂且搁置。吐干净的李晖走来勾住李励脖颈,说要晚上兄弟抵足同眠。
莫邪跟着进了卧房。李晖真是劲足,二更天时还神采奕奕,拉着李励天南海北胡唠。
也不知口干舌燥!莫邪憋着气,在李晖伸手要茶时故意磨蹭,直到屋外赵内侍提着茶壶躬身进屋。
“山野小儿,伺候人都不会!”赵内侍敲了下她头,双手将茶奉上。
“哈哈无妨,小小年纪如此武艺,端茶倒水侍候人确实委屈你了。你是白身吧?若不嫌弃,来我帐中,孤封你为典军如何?”
莫邪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年纪。郡王府典军是武职之首,赵内侍勤勤恳恳服侍三任主子也不过是李励府上典军而已。对只见一面的她如此恩厚看重可不是常有的事。李励端着茶杯,目光直直锁在莫邪脸上。
莫邪转转脚踝。站了两个时辰,饶是她运气调整,脚底也隐隐酸胀。“你在问我吗?”感受到主座二人瞧她视线,莫邪摇头:“不干——承蒙抬爱。”在赵内侍手肘顶她腰后,她不情不愿加上客气话。
李晖笑容凝固。他贵为郡王,如此不受尊重也是头遭。扭头瞧见李励得意神色,他脸色愈加不好,胡婢养的,得意什么?!
“你倒真是有涵养,手下一个个都……有个性,不像我这儿,才几时连个端茶倒水的婢子都没有,来人啊,都死绝了吗——”
莫邪惊讶地瞧见赵内侍一个箭步上前,用帕子捂住李晖口鼻堵住他未尽话语。呜呜两声后,牛一般壮硕的陇西郡王绵软下来。
“我还以为药下在茶里。”李励端着茶杯,一点不惊讶。
“茶里也下了。屋外那些婢子都喝茶睡实了。老奴怕他叫嚷起来惊动兵士才出此下策,罪过罪过。”一边说着,他一边面无表情把手帕丢进火盆里,用脚搅匀炉灰。
莫邪看着对主仆这套行云流水操作目瞪口呆。好一个口是心非,山下人……好厉害!
赵内侍朝外咳嗽三声,和李励一样打扮的卢筠卿进了屋,服侍完全一样外,竟连脸都有七八分相像!
“虽无十全十像,大眼一瞧还能略唬唬人,怎样?没想到在岐州学的两招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李励微微点头。“筠卿你陪着阿兄,若他醒了就再灌点茶,外头问起就说宿醉难醒,尽量争取时间。咱那百十号兵阿翁你看住了。莫邪,你——”
“我和你一起。”莫邪截断他话头,“这没商量。”
“有她陪您也好。”赵内侍难得帮腔,“这丫头是个实心眼,身手也不坏,带上她我们才能放心些。”
“是啊,您一人出关是万万不妥的。”卢筠卿也点头。
李励站起身,转了两圈,终是默认这安排。
这才对嘛!莫邪高兴起来,她有用,这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