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不妙啊。被压在李励身下的莫邪如此想。
“别乱动!”李励咬牙小声,弩机从落叶间伸出,朝着林中人影丝毫不敢犹疑。
眼下,他们伏在杨树叶堆里。半柱香前,他们纵马进入密林,却发觉前后都有火把光亮。李励当机立断弃马步行。“马有灵性,分开跑更有机会些。”话虽如此,却难掩包围圈愈缩愈小的事实。
她动用不了内力,真真就是个筋骨略强些的普通人罢了。凭他们二人如今怎么也逃不脱搜捕队伍。别无他法,李励用外袍裹住她,藏于落叶丛中。
搜查的脚步近了,李励浑身绷紧。别怕。莫邪在心里说着,轻轻摸摸他手肘。
男人腰肢软了下来,彻彻底底压在她身上,不留一丝空隙。
压低,再压低。莫邪屏息,恨不得把身子埋到土里。深秋的落叶给他们提供掩护,皮靴子来了又去,终是走远。
待人马走远,李励腾地弹起。
“失礼了!”他脸色很怪。
“起来干什么,快爬下。”莫邪一把揪住他袍领重新趴在地上。搜捕人还没走多久,远没到松懈时候。
李励脸色越来越差,红到几乎酱紫。“下毒了?病了?”莫邪把手贴到他额头,不烧啊。
李励忍无可忍,用袍子一裹把身下人罩住。这丫头,怎么一点男女大防的心都不长?今天是他这样正人君子还好,改日若遇见什么蝇营狗苟之辈……
不能想。李励摇头,再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袍下那人笑得乱颤,黑袍一抖一抖,“什么时候了还笑得出来?”李励隔着外袍,不轻不重拍了一下。
深吸口气,莫邪停止铁锅炒黄豆一般的颤动。“抱歉。”少女微弱声音闷闷传来。十年前,遇见那只熊时,名叫裹儿的她就这样被李励裹在身下,同现在一样。
这缘分不由引她发笑,只是如今他早已记不得了吧?外袍带着股好闻气温,莫邪深吸口气,是李励身上的冷甜香。
“嘿。”李励猛地掀开外袍,“你有没有闻见什么气味?”
“没有!”莫邪斩钉截铁答复,欲盖弥彰。
我闻他袍子被发觉了吗?等等,空气中好像真有一股烟味。莫邪微微皱眉,仔细缓吸一长口气。“烤野豚?”席上烤肉柴火气味与现在很像。
“什么烤羊烤豚的,他们这是要放火烧山!”李励蹭地弹起。“找不着咱们便要放火,李旭日,你这心肠一年比一年歹毒。”
“你堂兄弟怎么这么狠?”莫邪被他拽着胳膊,跌跌撞撞在山里跑。
“他虽是魏王长子,生母却位卑,大概是想用我的命邀功吧。”李励拉着她越跑越快。“火势好猛,他们用油助燃!”
热浪卷着烟尘从四面八方袭来。他们左挪右转,前后却都已被火焰环绕。
怎么办?长到这么大,死亡的恐惧竟又攥住她心脏。如果有内力,只是几跳的事,她甚至还有力气背着李励……可恶,可恶!莫邪边跑边试着调息,一不留神踩了一脚低处湿泥。
“诶呦——”
她重重扑倒在泥潭里。幸好烂泥软和,摔得不疼。
“有没有事?!”李励蹲下身,浓烟滚滚,这时她才看清李励表情。
琥珀色眼瞳在烟尘中如启明星璀璨,没有丝毫暗淡。李励看着她,“别怕,有我在。”他拥抱她。
怦怦心跳中,有些话再不说怕就来不及。“佛狸哥。”她念他曾告诉裹儿的名字,“谢谢你救了曾经弱小的我。”
六岁那年,她还远不是熊瞎子对手,是李励弩箭射穿熊眼,他们才全须全尾活下命。这恩情她记了这些年。
李励松开她,喉头微动,烟熏的他眼眶发红。“说什么呢,于我,你没什么好谢。”他低下头,盯着刚刚绊倒莫邪的泥水坑。
指尖泥水微微发凉,是风拂过所致。他能找着上风方向!定了主意,李励把外袍在泥水里狠狠按压,而后裹在莫邪身上。
“莫邪,好好活下去,听见没有?”再仰头,熊熊火光在他眼瞳里大盛。
围着烈焰,冯二手持长矛,身旁两侧都是眼皮耷拉打着哈欠的同乡队友。倒霉的,半夜不睡放火烧山。他虽也想打哈欠,但想到自己是伍长,该以身作则,所以生生忍住。
冯二今年廿二岁,是附近冯家庄人,半年前兵募时被招进陇西王军中。
按理他们都不是军户,当兵没他们事。但这大半年时间,无论夏粮还是秋粮,陇州粮食被府兵搜刮一干二净。如果不想饿死便只能投军,村里年轻力壮的几人便只好一同报名。
不是没想过报官,可陇西郡王是今上新封,风头正盛,又实握兵权,谁敢和刀枪过不去?再者,“待魏王登临大宝,孤便是当今太子,孤倒要看看谁敢闹事?!”几个好心带话的行商头颅从长安被送回来后,再分辩的心便淡了。
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活一天算一天吧。摇摇头,冯二打起精神,把长矛对准火焰。
其实让他们围着有什么用?这么大的火,就算金刚之躯也该烧化了——
热浪铺面袭来,滚烫液体溅到冯二口鼻里。“什么鬼,呸,泥水?”他抹了把脸,男人浑身冒烟,眼瞳金亮,怀抱一物,如托塔天王从火中走出。
真龙天子不怕火烧,村里老婆婆讲过的故事鲜活起来。冯二抖了抖,枪尖不敢向前。
李励满身泥污,抱着莫邪从火中冲了出来,浑身火辣辣疼痛,但他眉头不皱一下,脊梁挺得笔直。
“孤乃永宁郡王,龙兴之地,看谁敢杀我?!”他目视前方,好像是出来狩猎而不是被围猎的那方。
陇西李氏在此地经营数百年,颇具威望。他们不过升斗小民,犯不着和王子龙孙过不去。冯二左看右看,冯家庄几个叔侄兄弟早就跑得没影。
狗娘养的,这群家伙溜得比兔子还快!冯二恨恨,众目睽睽,现在他倒不好给眼前人让路了。
青年郡王好像没看见他颤抖的矛尖,直直向前走去。路过他身边时郡王脚步微缓。
“小郎君,谢了。”李励从他手中抽出矛枪。
他向我道谢,他向我道谢!一个郡王他笑着对我冯二道谢!望着比经卷里神仙人物还要俊朗的人儿,冯二浑身乱战,飘飘欲仙,这一秒恨不得为李励而死。
见他不动,李励俯身耳语:“快走吧,很快就要乱起来,莫受牵连。”
忍不了了!冯二不知哪来的胆子。“冯家庄的!这是当今为天子奉药的永宁郡王!咱冯家庄世受皇恩,怎能做这没天理的事!兄弟们快跟我一起护送永宁王出围!”
长矛兵外是披甲铁骑。眼见局面压不住,为首人驱马挥刀上前,“大胆,陇西郡王大人的话你们都忘了么!”
“都是郡王,他更是太子的儿子,怎么说都比魏王儿子尊贵!”不知哪来的人发声。
虽被层层包围。眼下却真无人上前。笑话,山火意外烧死是一回事,乱箭误伤是另一回事。众目睽睽下,谁敢做这刽子手?
但包围圈不能散。重甲兵在外,长矛兵在内,李励如牡丹花心,被层层叠叠压紧。
不是办法。李励深吸口气,放下怀里莫邪。
“我说跑你就跑,别犟嘴,回头救我。”他快速耳语后抬头。“诸位将士,我知道大家深更半夜围着我,各个都是一肚子火。这差事扎手,如果我今日横命与此,天子必定震怒。若论找替罪羊能耐,旭日兄向来一把好手。狡兔死走狗烹,若是为杀我丢了性命,牵扯家族,啧啧,我真为你们感到不值。”
“别在这妖言惑众!”为首甲兵挥舞马鞭,“待魏王登临大宝,在场诸位皆是有功之臣。陇西郡王已经发话,谁若杀他,便赏千金!”见左右迟疑,他一马鞭抽到左边人胸口,“妈了个巴子,若今夜他不死,郡王殿下能让我们看见明天的太阳?!”
“放箭!”
“跑!!”李励狠狠推了莫邪一把。
“李励!”莫邪踉踉跄跄,回头瞧见李励抽刀,是要拼命的架势。
还什么回头救,回头就晚了,要死,要死大不了今天一起死!莫邪夺了身边人长矛。长矛飞转,风火轮般将箭雨击落。
“外家功夫不靠内力,多少还顶点用。”她靠住李励后背,两人背靠背,一时竟无人奈何的了。
领头人见实在无人愿意上前。咬咬牙,纵马独自上前。“得罪了!”半人长的横刀俯劈而下,李励推开莫邪,自己滚了两圈。
好险!他举刀,弩箭只是暗器破不了甲。圣上赏的刀身短,怕是对手刀砍脖颈他连马头都够不着,怎么办?他左右腾挪,大脑飞转。
佛狸子,佛狸子,胡婢养的佛狸子,没娘疼的佛狸子……少年李晖拍着手,唱着恶劣童谣。
我岂能折在这种小人手里?!李励又滚几圈。那条冰河前,他发过誓。
再难也要活下去。
“李励!”少女声音和他心声合到一处。是了,机会来了,他匍匐着,翻滚着,不顾一切狼狈翻到马蹄下,一刀斜上插入马腹。
马儿濒死悲鸣中,重甲兵跌落下马。浑身铠甲从优势变成累赘,在对方挣扎起身功夫,李励一刀从脖颈盔甲缝隙中插入。
“地狱赎罪去吧!”血溅到脸上,他随手一抹,“孤看,还有谁敢拦驾?!”
众人见鬼般后退几步。只有莫邪飞奔他身侧。“正右边防御最薄弱。”她向他点头。
“永宁郡王代天子迎药,这是上苍的旨意,谁敢不从?”有样学样,莫邪挥舞长矛,摆了几个花样子乍看还真能唬人。
心有灵犀,矛停的那刻二人齐齐向右边冲去。
“快拦,快拦下!”
“谁敢拦驾!”
吵吵嚷嚷间,二人冲出重围。莫邪挥舞长矛,手臂震得发麻却不敢停下。
不能露弱,不能露弱,这群秃鹫见了虎王会怕,见了带血猎物可就寸步不走。莫邪压紧牙关,银枪舞得猎猎生风。
可没有马,双腿难敌四蹄,他们终被骑兵重新包围。
“郡王殿下。”这次领头甲兵客气了些,“您也知道我们接上面命令,着实为难,要不请您暂到营中坐坐?”
“陇西郡王大营不过七八里路,夜深了,请您去营内歇息。”另一名甲兵绕到他们身后补充。话说的客气,几人刀却没收。
难缠。李励略一扫视,怕只能走一遭了,“那么——”
马蹄声哒哒由远方传来。
“是殿下来了?太好了!”领头甲兵松了口气 。
“不,不对!”另一甲兵举刀,“不是我们人声音,你听——”
月牙弯刀泛着银光。编辫子的异族人面戴罗幂,高叫着不辨明细的调子。
没有寒暄,弯刀直刮向铁甲兵脖颈。一时间,没人顾得上他们,铁甲兵拔刀对战,马蹄扬尘,乱作一团。
李励抱住莫邪,趁乱直直往树林里撤。跌跌撞撞一路狂奔,声音渐弱后他们才停下脚步。
矛断了,倒丢了,不过命还在。看着满脸泥污的莫邪,李励摸摸她发顶,不由笑出声来。
“有意思,死里逃生还能笑出声来。”一个陌生声音忽然响起。
“谁?!”莫邪挡在李励身前。可恶,要是她能使内力,怎能让敌人轻易近身?
李励把她拉到身后。“不知尊驾是何人?相逢即是缘,不如出来见上一面。”见对方不答,李励抬高声音:“英雄好汉,连真容都不愿露吗?”
“牙尖嘴利,和那些讨厌的汉人一样。”陌生人声音近了。李励抬手,弩机对准来人。
“你是谁?!”李励急促问。是谁?莫邪好奇,踮起脚尖从李励背后探头探脑,月光中,露出一张——
和李励一模一样的脸庞。